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话说,自蒙古人南下入主中原建立大元后,中原武林便迎来一场空前浩劫。原来,有宋以来,中原武林便将自身的命运与赵宋王朝牢牢绑在了一起,三百年间,各路豪杰为了大宋王朝出生入死,而大宋历代君王对于中原武林也是投桃报李,君王与武林一者在堂一者在野,相互扶持休戚与共,尤其是在辽金和蒙古南下期间,中原武林为保大宋江山抛头颅洒热血死伤无数却前赴后继从不言退,以蒙古铁蹄盖世之勇,取花剌子模、收波斯、降吐蕃、灭大理,南征北战攻城略地无往不利,可辗转三十余年始终难以全取中原,中原武林可以说功不可没。若非大宋朝堂已是粪土之墙、朽木难雕,蒙古人举兵南下能否全身而退都是未知之数。
“可叹往年与今日,无心还似水东流。”虽中原武林竭尽全力,奈何大宋气数已尽,蒙古人一统中原之势终究难以逆转。而自元开国以来,历代君王对中原武林的忌惮之心不减反增,不但明令严禁汉人百姓授武习武、私入武林各派者株连九族,更对中原武林人士无所不用其极地进行绞杀。这场腥风血雨延续百年,中原武林损伤殆尽几近灭顶,小的门派固然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大的门派也都蛰伏山林销声匿迹。有识局势者一语道破:此乃中原武林生死存亡之秋。
元至正十年,是年,古木年方总角,却已然是点苍派年轻一代的翘楚,本门绝学“三三剑法”已练至炉火纯青,素有“小飞花”之称,其父便是人称“飞花剑客”的点苍掌门古远山。这父子二人俱是人中龙凤,古远山固然正直壮年,而古木也是少年可期,单凭此二人,点苍一派便已不虞无后。这般情形若是放在在大宋年间,点苍一派本应顺理成章蒸蒸日上才是。可今时不同往日,面对朝廷的一再弹压,点苍派这些年的日子也是颇不过好,处境每况愈下。
虽说点苍派位处云南大理,距离大都万里之遥,却也没能在这场朝廷对中原武林的绞杀中独善其身。八年前,也就是至正二年,朝廷令蒙古高手领重兵包围藏身于孤鹤顶的青城派,意欲将青城派一网打尽。武林一脉本就同气连枝、唇亡齿寒,点苍派上一任掌门洛云天更是侠肝义胆,不忍见青城派就此消亡,闻讯之后,亲率本门好手六十余人前往驰援青城派。却没成想此番围攻青城派的元军数量众多,领头的蒙古高手武功卓绝,还设下重重埋伏,似乎专门等点苍诸人自投罗网。而洛云天救人心切不虞有诈,率众人一路闯入青城山顶,被围困长达月余,孤立无援下连番苦战不得突围,一代掌门洛云天连同本门六十余人尽数埋骨青城山。
经此一战,点苍好手损失过半,代掌门古远山就任掌门后,只能带同门下众弟子辗转滇黔两地的深山之中,终日流离居无定所。虽说众弟子个个内外兼修身手不凡,打猎捕鱼采摘俱不在话下,尚不至于饿死冻死,可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门下人人都知,若真要保住点苍一脉,终究还要靠不断吐故纳新,方能使点苍武学得以传承发扬。只可惜,如今招募弟子已成了天大的难事,单看这几年,新入门弟子不是本派中人子嗣,便是田间野边拾得的孤儿弃婴,历代相传定下的那些用于考察弟子根基、天资、体质、悟性的诸般规矩早已不复存在。既无安定环境让门人安心钻研武学,又罕有聪慧弟子入点苍门下,几年下来,点苍一门难免落得个日渐式微。
万幸的是,古木自幼便天资聪颖,又得父亲古远山以及其它一众师叔伯们的悉心教导,八岁时便已初窥点苍武学门径,十二岁时更见其在剑法上的造诣远胜常人,这才让点苍众人不再长吁短叹,唯恐点苍一派的武学自他们这一辈失传。
这一日,古木与父亲古远山觅得一出好所在,二人施展各自剑法,只听得两剑缠斗作一团,忽而叮叮作响忽而苍吟不绝,一触即退又再揉身攻上,端的是惊险异常,旁人若不知情,只怕要以为二人在做生死相博。
忽听得一阵簌簌轻响,古远山终究是久经阵仗,闻声便察觉有异,呼喝一声“什么人?!”,人便已飞身扑出。古木方才想到定是有人在旁偷窥,急忙挺剑跟上。
这些年来,朝廷鹰犬阴魂不散,似狗皮膏药一般紧紧缠着他们,或明攻或暗袭,搅扰得点苍上下人人自危,尤其是那些新入门弟子,年纪小、武功弱、胆识差,死于朝廷鹰犬之手的不知几何。
古远山作为一派掌门,护佑门下弟子自然是责无旁贷。躲避朝廷鹰犬追杀的这些年,每到一处,他都会先安排门下经验老道之人四下打探,确保安全无虞才会就地安营扎寨,而安顿下来之后也要分派人手日夜巡逻。古远山虽不亲自巡逻,可坐镇帐中保护一众妇孺老幼,一有风吹草动就需起身查看,却又比外出巡逻辛劳得多。
也因为此,古远山比其他人更加警觉谨慎,好比今日这处父子二人习武之所在,他早已打探过方圆五里并无可疑,这才与儿子古木选择在此切磋武艺。
此时忽听得有声响,他立时便有所警觉,当机立断朝声响处冲了过去。
虽然敌友不分,但古远山料想此人不报家门却在旁窥伺,多半是敌非友,又是护子心切之下,一出手便毫不保留,一招“三阳交泰”,正是点苍绝学“三三剑法”中的妙招。古远山于电光火石只见已辨明形势:敌在暗而我在明,既不知对面人数几何,也不知对方功夫深浅,既不能让敌人占得先机,又不能奋力一搏不留后路。这招“三阳交泰”攻守兼备,既有雷霆万钧之势又将周身大穴密密护住,足见这古远山武学造诣、临场应变均已臻至化境。只见他手中宝剑划出一道剑光,剑光又一分为三,三道剑光几乎同时向前刺出,所到之处,砂石飞扬。
眼见剑芒就要刺至声响处,忽听得一声长喏:“阿弥陀佛!”古远山闻声识人,来人竟是少林无因大师,只是意念虽动,剑却难收。更糟的是,古木此时恰好赶到,依样画葫芦也是一招“三阳交泰”,竟只比其父慢了些许,剑气也弱不少,但有古远山剑气在前引导,也有乘风破浪之气势
只是一念之间,二人两剑六芒便已纷至沓来,无因大师也现身眼前。只见他身形瘦削,一身衣裳破烂不堪,早已是袍是裟,满面尘土,邋遢至极,显然是久未落脚无从换洗。眼见剑气将至,无因双目精光一现,顿时一身破布迎风鼓起,再以双手合十,轻推向前,真气源源而至,听得“叮叮叮”三声,古远山刺向无因的一式“三阳交泰”竟分毫不差地化解了古木的“三阳交泰”,原本凶险万分之势顷刻间便化于无形,再看无因,除一身破布又多了几道裂缝外,竟似没有移动分毫。
古远山得见故人,喜出望外,收剑上前便拜,口呼:“无因大师!”。古木虽不识无因,但眼见适才化解他父子二人剑招的这一手,知道眼前此人武学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只怕比其父还要高出不少,一时间怔在原地目瞪口呆。
无因见古远山上来要拜,让在一旁,长袖一挥,一股真气托住古远山,口中道:“古檀越如今已是一派掌门,如此大礼,老衲受不得。”
古远山一拜不成,起身道:“木儿,上前拜见无因大师!”
古木这才回神过来,上前拜倒,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口喊:“古木见过大师!”起身挠头道:“大师刚才这一招好厉害,是什么功夫?”
古远山朗声笑道:“木儿,你今日得见少林绝学‘大迦叶手’中的‘借花献佛’,已是不枉此生了。”这“借花献佛”讲究的是借力打力,又暗含敬重对手之意,多用于少林门下同门切磋,确是高手比拼中不多见的招式。
古木悟性奇高,当即大笑,“大师果然好招!我就想不出来,想得出来也使不好。”
无因又一合十,道:“若非令尊收放有度,老衲只怕身上要多三个血窟窿了。”
原来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古远山已将“三阳交泰”的剑气卸去十之七八,而无因竟能察觉到此点,又能使出“借花献佛”这等妙招,将古远山父子二人的剑招尽数化解,这三人一共不过三招,却已不亚于一场高手生死相博,的确可教古木不枉此生。
古木见这无因言语有趣,大感敞怀,上前拉住无因的手道,“大师可否教木儿?”
无因笑道:“小施主要学这个还不简单?不瞒小施主,老衲此行还正有此意呢。”古木不虞有假,跳脚欢呼,一僧一童对视而笑。
古远山在旁听得此言,心中一凛:看无因神色不似有假,可少林武学向不外传,莫非无因是要我儿入他少林。只是这古木天资悟性之高,百年难得一遇,无因怎会看不出来,而此等人才,他点苍派自然要尽力培养,只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继承点苍武学衣钵,光大点苍门楣。即便不说这古木已身系点苍兴亡,我古远山膝下只此一子,难道要我古氏一门从此无后?
这头古远山尚在思量无因何出此言,那头无因已敛起笑容,正色朝古远山走来,道:“古檀越,老衲受方丈师兄所托,有一事要与檀越相商。”
古远山抱拳道:“大师不远千里来找古某,定是要事。此地并无他人,大师但说无妨。”心道:点苍这几年投身深山老林避祸,行踪飘忽不定,无因为了找到他们想必已是大费周章,又选在此时此地现身与他们相见,可见兹事体大,就连点苍众人也不可知晓。
无因点头,道:“请恕老衲唐突,只是事关中原武林一脉生死存亡,不得不如此谨慎。老衲还有一事相求,无论今日老衲所求成与不成,世间便只我等三人知晓,半字也不可泄露出去。”
古远山对无因极为敬重,忙抱拳道:“大师所言,古某自当谨记于心。”古木也道:“木儿也是。”
无因这才道:“八年前,贵派洛掌门奋不顾身驰援青城,却不幸罹难,实乃武林之殇。只是当时,少林也是危在旦夕,自顾不暇,我方丈师兄至今仍每日嗟叹不已,悔当初不能施以援手。”古远山长叹一息,此事就算无因不说,他也明白:蒙古人南下之时,少林众僧统领中原武林誓死抵抗,早已被蒙古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天下既定,而嵩山少林地接京畿又是中原武林泰山北斗,朝廷要灭中原武林,少林自然首当其冲,若非少林在中原福缘广种,源远流长,只怕早已惨遭灭顶。
无因接着道:“然则不光是贵派及青城两门,百年来,朝廷对中原武林赶尽杀绝,大小门派无一幸免。单是这几年,从江湖上绝迹的门派便有两湖船帮、太行六寨、落英谷、栖凤山、龙虎门、应天门、金刀门、月隐寺、烟雨阁、龙华寺。侥幸幸存各派虽还未人亡教灭,但也只能选择避祸山野,就如贵派这般情形。只是,如此一来,各门各派都面临教众远走、后继无人之局面,此情此势若再持续数十年,只怕世上就再无中原武林了。”无因说到此处,心中既悲且愤,忍不住长呼:“阿弥陀佛!”
古远山心道:少林不愧为武林泰斗,如此情势之下,依然心怀中原武林,各门各派情状竟能了如指掌;倒是我点苍,远有前代掌门洛云天身死异乡之鉴,便再无人提襄助武林同道之事,这些年来也只顾着亡命山林求个自保,早无武林大门大派之风范了。
无因接着又道,“近年来,元廷积弊日显,蒙人残暴无状,汉人民不聊生,此景断不可长,汉人光复山河已是指日可待。可我汉人大多贫贱,身小体弱,若要赶走蒙古鞑子,断离不开中原武林以武相授,健其身手、强其体魄、壮其心志,教汉人也可与蒙人一较长短。唯其如此,才可能在他日起兵之时势如破竹,一举荡平蒙人天下。”
古远山听无因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天下大势竟似尽收眼底,忍不住击掌喝彩:“大师所言甚是!”
无因合十念一句“善哉!”,又道,“想来蒙人也已洞察此势,因此才越发加紧剿灭武林各派,势要将我等斩草除根。如今,我中原武林已是危如朝露,不知还能不能保全至汉人起势之时。”
古远山身为点苍掌门,自然比其他人更知无因此言不虚,心知无因此来定是有了解决之策,忙道:“大师以为如今之局势,我等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