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朱祁镇即位后不久,便与孙太后一同请旨张太皇太后,擢王振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这司礼监乃是内宫十二监之首,而掌印太监又是司礼监之首,素有“内相”之称,权势、地位与王振当下的东宫局郎不可同日而语。张太皇太后虽觉如此提拔王振有违规制,但见王振知文识字且有功名在身,不似其他太监一般大字不识几个;当今皇上年幼,身边太监虽多,却只有王振是一路伺候至今,后宫之内再无人比他更通晓皇上心意。
张太皇太后虽也知这掌印太监一职非同小可,可心中委实不想小皇上头一遭所请便不被应允,一番思量之下,终究还是恩准了。
这王振一跃成为宫中太监之首,身份地位已是今时不同往日,又蒙皇上御赐了弓弦胡同一处大宅与他,便搬出先前在都知监中的住所,自此之后每日出车入轿好不威风。
既搬出宫,王振行止便少了许多约束,不但有了更多结党营私、横征暴敛的机会,还得以腾出手去想方设法寻找从宣宗口中偷听得的《谪仙引》“草木”卷。
依他所想,这《谪仙引》出自江湖,要寻找“草木”卷,终究还得从江湖中人身上着手。既然如此,何不招揽一班江湖高手为己所用,不但可以借他们之手打探“草木”卷的消息,还能让他们为自己看家护院又或传授自己一招半式,当真是一石三鸟。
如今,王振位高权重,又善于敛财,自然不用担心钱银之事。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出一年,王振便招揽了各路高手近三百人。王振原本就是伏虎帮二当家,自然对如何统领一群江湖豪勇了如指掌,他将这些人分作四班,设为四堂,曰青龙堂,曰白虎堂,曰朱雀堂,曰玄武堂,四堂按照四象方位各管一方。每堂又挑选武功、智计拔萃者为堂主,堂主尊王振号令,堂中弟兄则尊堂主号令。
四堂人马除按照王振要求抽调一部分高手安插在京师,或明或暗保护王振家资、出行周全外,其余人等平日所做就是继续招揽江湖高手、互相切磋武艺、搜罗天下武功秘籍。王振自然不会向这些人透露他最终要寻找的秘籍乃是《谪仙引》。
江湖中人使起钱银来本就大手大脚、难以约束,随着四堂人马越发壮大,每日耗资竟达万两白银以上,这让王振既感肉痛又感吃不消。
于是,王振又重新拾起伏虎帮的老本行,指使四堂人马时不时做些没本钱的买卖。如今有他在宫中照看着,别说这些人武艺高强不会失手,就算失手了也不会捅出什么大篓子来。没成想,这一发便不可收拾,王振竟从中找到了“以堂养堂”之法来:每个堂口先做几笔买卖,敛些钱财来;以王振今时今日之地位,再配合些软硬手段,自然又能置办上好些物美价廉的田产;有了田产,不但将王振的财富洗刷得干干净净,还能用收来的佃租置办更多的田产;王振的身家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又可招揽更多的江湖中人加入四堂之中为他效命。
眼看四堂势力越发壮大,各堂的足迹也早已遍及天下,每年搜罗来的武学典籍汗牛充栋,可依旧不见《谪仙引》的踪迹。
这几年里,王振虽贵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可张太皇太后不时便将他唤到跟前面提耳命一番,朝中大小事务又由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位辅政大臣全权打理,王振既不敢也不能过分擅权。于是,除了继续依靠四堂在各处搜刮财富外,王振便将心思扑在了武学上。有了四堂高手在旁指点,又有从各地搜罗来的武学典籍供他参研,王振的武艺也在突飞猛进,与进宫之时相比已有云泥之别。
如今这王振武艺既强,又萌生了报当年被昭武将军朱顺安阉割之仇的心思。虽说以如今四堂高手之能,要杀一个朱顺安应当不在话下,但一来朱顺安素有忠良之名,王振实难师出有名;二来这断子绝孙之恨,王振也不欲假手于人。
既要亲自动手报仇,可若无必胜之把握,王振也不愿冒险。四堂门人众多,要打探朱顺安的武功虚实自然不难,所难者在于如何不着痕迹才不致引人起疑。王振素有智计,这也难他不倒,一番想方设法,王振便已对朱顺安的武功底细、致命弱点了然于胸。
这日傍晚,王振假作进宫伺候皇上,却在天黑之后悄悄折返,换了一身夜行衣,便奔昭武将军府所在的松柏胡同去了,这松柏胡同隔壁便是王振当年租住的铁门胡同了。
也是冤家路窄,王振才越墙进了昭武将军府,便听得一阵熟悉的女声,似乎正是那朱顺安次女朱心兰。待靠得近些,借着从窗户穿出的灯光,王振才看清那朱心兰正在哄一小娃吃饭,看情形应是母子二人。眼前的朱心兰身形相貌又让王振回想起早已多年未见的楚寒来,更叫王振无明业火怒烧:若非这贱人那一声叫,我王振又怎会被人那般羞辱,又怎会被人一刀阉了?若我王振如今还是完整之躯,定能叫那楚寒美人儿给我生一大堆娃儿,我又怎会如此看不得你这贱人喂娃儿吃饭?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王振悄无声息潜到朱心兰身后,一把捂住朱心兰口鼻,短刀在朱心兰脖颈处划过,鲜血喷在朱心兰身前的娃儿身上。那小娃儿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还拿手擦了一把脸上的鲜血。
朱心兰身子软软倒在面前的石几上,连一声哼唧都未能发出来便一命呜呼。那小娃儿终于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待要放声大哭,口鼻也被捂住,短刀从他心口穿入,险些便从后背穿出。
结果了朱心兰母子,王振舔了一口刀刃:是鲜血的腥膻,也是复仇的震撼。他毕竟心思缜密,杀了两人后,也不轻易就闯进屋内,在院中寻了个角落藏了起来,静待有人出来好逐一击破。
如今天下太平,朱顺安这昭武将军不似从前那般受恩宠了,而朱顺安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又太过不肖,文不成武不就的,每日只知坐吃山空,这昭武将军府的光景早已是日薄西山,一日不如一日,就连府上家丁也辞得七七八八。
这首先出来的,乃是朱顺安幼子朱成竹,他推门便见朱心兰母子倒在血泊之中,顿时失声大喊了一声:“二姐!”
王振暗呼一声“混账!”人已冲了上去。朱成竹见黑暗中有人影冲出,本能地掉头往回跑,竟连一丝抵抗都没有。
朱成竹未逃出三步,王振便已杀至,短刀刀柄猛地击在朱成竹的天灵盖上,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淌,那感觉似淋雨那般真实,又似窒息那般缥缈,片刻之后,便连感觉也没有了。
王振一击得手,便要从房中退回院子,忽闻一声暴喝从身后传来:“什么人!”正是那朱顺安。王振也不答话,转身挺刀便刺,使的乃是新近练熟的峨眉刺功夫。朱顺安未携兵刃,见王振来势汹汹,一手去架王振刺来的这一刀,身形往后急略。
王振早知这朱顺安一身功夫走的纯是刚猛一路,便定下近身缠斗之策,就连兵刃也是选了手中这把短刀。
王振此策果然见效,那朱顺安武功虽高,但一来久不经阵仗难免招式生疏,二来被王振贴身一身功夫无法完全施展,顿时便陷入被动,左右支绌之下,片刻便中了三四刀。
这时,又有几人冲进院中,当先一人便是朱顺安长子朱定松。这朱定松见父亲正与来人恶斗,也不管自己武艺不精,抬腿便飞身冲了上来。
王振眉头一皱,这朱定松武功虽然不济,但他这一来,却替朱顺安解了围,令自己无法继续施展缠斗之法了。
朱顺安一脱身,气势稍涨,暴喝一声“取我兵刃来!”复又冲了上去,也是他救援及时,否则只怕朱定松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了。
王振要施杀手先将朱定松除了,却被朱顺安救下,如今又听闻朱顺安命人取兵刃来,唯恐夜长梦多,当下对朱定松不管不顾,全力向朱顺安攻了过去。
十招一过,朱顺安便知就算有兵刃在手,也不是王振对手,为今之计只能逃出一人是一人,便又喝道:“松儿,快带你娘他们跑!我来拖住他们。”
这时,已有一家丁取来一把大刀,朝朱顺安扔了过去。朱顺安接过大刀,一式“万马齐喑”,竟将王振逼得退开。
朱定松听得朱顺安之言,又见来敌武功的确非同小可,历时便退出战圈,朝身后被吓得目瞪口呆的几人道:“娘、玉芬,快从后门跑!”
王振被逼退之后,索性转头攻向朱定松等人,手起刀落,朱定松后颈处便是一道长长的血痕,深可见骨。王振并不收手,挺刀又砍了最近前的一名老妇,只听得“啊!”的一声,那夫人应声倒下,却不知是被杀死了还是吓晕了。
朱定松一手按后颈伤口,一边急忙往前奔跑,其余几人也都如梦初醒一般,尖叫着四散而逃。
王振待要再行杀手,只听后背风声大作,正是朱顺安提刀杀至。
朱顺安连劈三刀,将院中盆罐打落一地,朝朱定松奔走的方向喊了一句:“快!去通州找你秦关叔父!”一边喊一边死死缠住了王振,此时这朱顺安一心要护妻小周全,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招一式皆要拼个鱼死网破,倒叫王振不敢大意。
这朱顺安一死,余人便不足虑,王振想到此层,稍定心神,挥刀蹂身而上。
这一来,朱顺安立时又陷入险境,他一身功夫多用于战场拼杀,惯于大开大合,如今被王振这般高手缠住,倒有大半招式无法使出,而这院子虽说面积不小,可毕竟无法随心所欲地上下腾突。若非他一心以性命相博,只怕早已落败,可即便如此,三十招一过,身上又多了几道血痕,手中大刀挥舞也缓了许多。
王振得势,不再留情,手中短刀由劈转刺。他这套峨眉刺功夫,用短刀使出来威力更增,只是此前迫于朱顺安拼杀之压力,无法尽力施展,如今见朱顺安招式渐趋迟滞,便看准了时机,将峨眉刺功夫尽情施展了出来,立时便又在朱顺安身上留了三个血窟窿。
朱顺安自知死期将至,眼下也只能拖得一刻是一刻,便索性将手中大刀抛下,飞身上前死死抱住了王振,用的是他当年北征之时从蒙古人那里学来的摔跤之术。
王振没见过这种招式,冷不丁之下被朱顺安抱了个结实,竟怎么也甩不脱。王振怒极,手中短刀朝朱顺安身体各处雨点般刺下。
渐渐地,朱顺安身体软趴了下去,可四肢却依然死死扣在王振身上。王振短刀一刺,将朱顺安脖颈刺了个对穿,又将朱顺安手脚一一掰开,这才脱身。
王振略检视了一番昭武将军府,确定无人后,又起身去追逃走的众人,将几个沿街狂奔的妇孺杀死后,见剩余几人左呼右喊身边已围了不少人,王振便抽身离去,去找寻那朱定松去了。
此时夜色已深,路上伸手不见五指,王振往通州方向追出了十几里路,依旧不见朱定松踪迹,知道再追下去也难有发现,便折回到昭武将军府上下扫荡了一番,将现场搅成劫财的形状,这才离去。趁着夜色,王振潜回宫中他此前居住之地,换上事先备好的官服,待天明之后出宫,乘着轿子回府去了。他哪里知道这朱定松一路狂奔之下,后颈处血流不止,出城后不久便眼前一黑摔下山道一命呜呼了。
次日一早,有强人夜闯昭武将军府几乎将阖府上下杀了个干干净净的消息已传得满城风雨,路人皆知。当日早朝,张太皇太后大怒,传旨下去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于是,顺天府、大理寺、锦衣卫、东厂各路人马几乎将昭武将军府乃至整个京师翻了个底朝天,却依然一无发现,就连各方的侦办结论也是江湖仇杀、土匪劫财的众说纷纭。如此过了数月,依旧毫无进展,竟成了桩无头公案,张太皇太后无奈,革职了几人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