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洛阳城中的王念,见到朱东海回来,却没看到萧意,芳心大乱,急忙去找朱东海问个究竟,可朱东海早接到王铸吩咐,只是一味瞒着王念说萧意从别的路线回来,不日便回。
王念虽说年幼,却也不是糊涂蛋,指着朱东海的手道:“朱大叔,你这手是怎么回事?还有朱南山大叔人呢?怎么没见他回来?”
朱东海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
王念眼泪便已经滚将出来,哭着道:“朱大叔,你就坦白跟我说了吧,萧意哥哥……萧意哥哥他……他是不是……是不是遇到危险了?萧意哥哥……他,他还活着吗?”
朱东海见她掉眼泪,心中一急,便道:“萧意他没死。”
王念听他口气松动,追问道:“那他现在在哪里?朱大叔,你快说啊,朱大叔,你可别骗念儿。”
朱东海无奈摇头,道:“朱大叔不能说,朱大叔只能告诉你他还没死。其他的,你等堂主回来,去问他吧。”说完,叹了一息,转身便走。
王念一听,知道再问也是徒然,哭哭啼啼地回到了西街胭脂铺,抱着“眉月刀”谭英哭了半天。
谭英也只能不住安慰道:“放心,你萧意哥哥吉人天相,过几天自然就回来了。”可王念哪里听得进去,一直哭到昏昏睡去。
谭英也是又困又乏,便贴在王念身边也睡了过去,待醒来,不禁大惊失色,身边王念竟没了影子,铺子里收银的抽屉敞开着,里面的银子一分也没剩下。谭英心里一咯噔:不好,王念跑了。当下,哪敢迟疑,飞身出去,骑了一匹马便往城外追去。
谭英所料不差,王念一觉醒来,越想越疑心,越想越放心不下,便拿定主意亲自去大同找寻萧意。有了之前与箫意逃命时潦倒到连包子都吃不起的前车之鉴,王念将胭脂铺抽屉中的银子席卷一空,又从白虎堂马厩中牵了一匹马,趁人不备偷偷溜出了城去。
洛阳此去大同,原本有官道可走,可王念哪里知道,只是认准了方向一味往北去。那谭英虽猜对了王念的去向,可追了一日一夜依旧不见踪影,无奈之下,赶紧回到白虎堂向柳无极禀报。
柳无极一听大惊失色:此前弄丢了箫意,王铸已被吓得亲自赶去京城向总堂主交代,没想到总堂主还没回来,王念又跑了。情急之下,柳无极将洛阳城中的白虎堂门人尽数召集回来,兵分四路往北去追。
可王念心中挂念箫意,也是日夜兼程,同样骑马之下,白虎堂众人晚了两日之久,哪里还能追得上。
这王念一路边走边问,不出七日,还真到了大同境内。只是这大同府地广人稀,她连箫意此前赶赴大同所为何事都不知道,又哪里知道箫意如今身在何方、要去何处去找寻他。无奈之下,王念只能一边后悔没有去找柳无极、朱东海等人问个清楚,一边继续漫无目的地四处寻找、见人就问。
这一日,王念来到了左卫城一带,早已是又饥又渴,见不远处有一村落,心中一阵欢喜,便策马上前打算讨碗水喝。
待进得村中,王念才发现这小村一片死寂,她一连绕村跑了几圈都不见一人,好在村中便有一口水井,王念自己动手,打了一桶水,也顾不上水寒如冰,“咕咚咕咚”灌了个半饱。王念自己喝完,又拿桶中的水喂过了马,正要上马离开,忽然听得一间屋内传来开门声,王念难耐心中好奇,蹑手蹑脚走上前去,隔着院墙,果真看见有一老妪从房中探头出来,似乎在打探什么。
王念心道:好不容易遇到个人,且问她有没有吃的。便隔着院墙喊了一句:“大娘!”人已进了院子。却没想到那老妪一听到人声,便将头缩了回去,又从内将门闩了起来。
王念上前敲门,道:“大娘,大娘,您行行好,开个门。我从外地过来,路过此地,又累又饿,想跟大娘讨点吃的。”
王念一连唤了几遍,始终不见那老妪开门,正要离开,忽又听到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王念惊喜道:“大娘!您可算开门了。”
那老妪往王念身后看了几眼,这才将王念拉进了屋,又重新将门闩好。
王念一头雾水,道:“大娘,您这是怎么了?”
那老妪长舒一口气,这才道:“姑娘,你从哪里来?怎么就你一个人?”
王念被她这么一问,顿时愁上心头,道:“大娘,我从洛阳过来,是要找我哥哥。”一想到她那箫意哥哥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王念险些又落下泪来。
老妪道:“那你爹娘呢?你一个人来到这荒郊野外,难道就不害怕?”
王念摇摇头,道:“我从小就没有爹,娘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就只有这一个哥哥,如今连他也不见了。”这下,王念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如断线珠子一般掉落在地。
老妪也慌了神,连连道:“姑娘别哭,别哭了。”可她一面劝王念别哭,自己的眼泪却也在扑簌簌往下掉。
二人落了一阵泪,王念道:“大娘,你这里有吃的吗?”
老妪一边起身,一边连连道:“有,有,有!”偷偷擦了眼泪,进了内屋,不多时,取来一张饼,递给王念,又道,“凉了,姑娘将就吃点。”
王念咬了一口在嘴里,问道:“大娘,这村里人都去哪了?”
老妪叹了一口气,道:“都跑了,就连我两个儿子都带着孙子跑了。”
王念好奇道:“跑?为什么要跑?”
老妪恨恨道:“还不是这帮蒙古狗贼,隔一两个月就来一次,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抢,不光我们村,这方圆几十里的村子,人都差不多跑光了。”
王念没想到大明立国这么多年,竟然还有蒙古人前来骚扰,便道:“难道他们不怕官兵?”
老妪道:“大娘其实并未见过这帮蒙古狗贼,若是见到,还能坐在这里与姑娘说话?不过,听逃难经过这里的人说,那些蒙古狗贼功夫非常厉害,走路如飞一般,一掌能活活劈死一头牛,我估摸着那些官兵还怕他们呢。”
王念点点头,按照老妪的形容,这群蒙古强盗应当是武林中人,寻常官兵又怎能奈何得了他们。王念身为武林中人,自然知道其中关节,又道:“那大娘您怎么不逃?”
老妪道:“大娘年纪大了,也活不了多久了,蒙古人要杀,就让他们杀吧。孩子他们拖家带口不容易,我又何必连累他们。”
王念道:“大娘,那您一个人在这里可怎么生活?”
老妪道:“姑娘好心,我们乡下人,有饭吃饭,没饭喝粥,好活得很。而且,现在村里人都跑了,到处都是地,大娘随便种点啥都饿不死,只要饿不死就能活下去。”
王念看老妪神态不似作假,倒也放下心来,此时手中饼也已吃完,便起身向老妪告辞。老妪道:“姑娘有事在身,大娘也不留你。这里还有两张饼,你也带上,关键时候能救命。大娘看这天色,恐怕就要下雪了。”
王念谢过老妪,问清去往集镇的路,再三谢过老妪,便出了屋子,骑马往东去了。一连路过几个村子,果然如老妪所言,都是空无一人。
天色将黑,王念依旧没看见老妪所说的集镇,心道:糟糕,难道是迷路了?正在犹豫是要继续往前还是原路折返之时,忽听得前面一阵马蹄声呼啸而至。
王念抬头一看,正有十几骑从远处疾驰而来,身后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王念心道:横竖找不到路,不若上前问问。
那十几人似乎也看到停在路中的王念,渐渐放缓了来势,不多时,便停在了王念面前。
王念一看,这些人个个卷发髯须,不似中土人士,不由为之心慌:莫非,这些人便是大娘口中的蒙古强盗?
正在王念进退维谷之际,面前众人让开一条路来,王念以为他们是要放自己经过,正要策马过去,却见一人从人群之中穿过,来到王念跟前,细细打量了王念一番。
王念乍看之下,此人身形高大健硕与身边诸人无异,但面白须短,发黑且直,却又与其他人迥然不同。再一细看,只见他国字方脸,双目炯炯,剑眉鹰鼻,别有一番英武之气,与中土男人儒雅斯文之态大相径庭。
不等王念开口,那人已经上前,手指王念来的方向,问道:“这位姑娘可是从前面过来,一路之上可否见到什么异常?”
王念心道:你们就是我见过最大的异常了。可嘴上却细声道:“不曾见过。”
那人蹙眉,似自言自语又似对身后诸人道:“又被巴彦那帮狗贼溜了。”抬头见王念仍骑在马上呆立不动,便策马让在路边,道:“姑娘慢走。大雪将至,姑娘尽快找地方落脚才好。”
王念没想到这些人竟然没有丝毫为难之意,心中一阵窃喜,慌忙骑马从众人中间穿过,这群人也都按马不动,生怕惊到了王念的坐骑。
那人见王念已经走到人群最后,一声大喝:“我们走!”便要策马往前,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声音:“等一等!”声音既脆且柔,回头一看,正是王念。
那人勒马回头,冲王念道:“姑娘还有何事?”
王念迟疑了一阵,嗫嚅道:“我,我迷路了。”声音几不可闻。原来,王念此时正不知该往哪里走,眼前这群蒙古人虽令她胆战心惊,可适才一番谈吐举止倒也不似恶人,便一咬牙叫住众人,打算向他们问个路。
那人道:“姑娘问得不巧,我等都是蒙古人,这次还是头一遭来中原,对这一带环境也是并不熟悉,还请姑娘原宥则个。”
王念心道:这些人果然是蒙古人,但为何如此斯文有礼,哪里像大娘说的那般凶残。一时好奇,又多问了一句:“那诸位为何从蒙古来到中原?”
王念此言一出,那人身后一名大汉便狠狠瞪了王念一眼,还似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那人挥手制止。那人道:“这位姑娘,此事说来话长。在下奉劝一句,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姑娘速速离去。”
王念眼见问路无望,鼻子一酸,自说自话道:“我从中午走到现在,就遇到一位老大娘,那大娘说蒙古人在这一带烧杀抢掠,把附近的村民都吓跑了。我现在迷路了想问路都找不到人问,马儿也累得跑不动了,还能往哪儿去?”
那人眉头一皱,恨恨道:“定是巴彦这狗贼。”刚才想要说话那大汉点了点头,叽里咕噜说了几句,王念一句也没听懂。
那人抬头,对王念道:“姑娘,实不相瞒,我等正是为此事而来。姑娘口中那位大娘现在何处?”
王念想了一想,又摇了摇头,道:“我若能找到那大娘,就不会在这里迷路了。”
那大汉“嗨!”了一声,表情已是哭笑不得。
那人道:“姑娘孤身一人,又迷了路,当真危险得紧。若不嫌在下冒昧,不妨先随我等一同赶路,待走到人多的地方,姑娘问明了方向再走不迟。”
王念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只见乌云笼罩,果然是风雪将至的气象,而四下又都是荒郊野岭,放眼望去已是漆黑一片,越发不知何去何从。眼前诸人虽说都是蒙古人,但此情此境,跟着他们走反而是上上之策了。于是,王念点了点头,道:“如此,有劳诸位了。”
大汉冲那人窃窃私语了几句,众人随之哄堂大笑,那人皱起眉头呵斥了几句,众人虽收住了笑声,却默默将王念让到与那人并行的位置,又故意远远缀在他二人后面。
王念听不懂那些人的言语,可见眼前这副形状,似乎猜到了些什么,脸上顿时热了起来,低着头不说话,信马由缰跟着那人走。
那人还以为王念听懂了,便道:“姑娘,莫要听他们胡说。”听王念“哦!”了一声,接着又道:“在下卓力格图,未请教姑娘?”
王念低头道:“卓,卓大哥,我叫王念。”她哪里知道这卓力格图是这人的名字,并非姓卓。
卓力格图也未介意,道:“王姑娘愿意,便叫我卓大哥吧。我来得匆忙,还没有中原名字。”
王念道:“卓大哥刚才说的巴彦又是何人?”
卓力格图道:“在下也未见过巴彦本人,据闻这巴彦乃是鞑靼族科尔沁人,他们鞑靼人所立伪可汗阿岱被脱欢太师俘虏杀死之后,他便一心想要复仇,可如今我瓦剌一族如日中天,他眼见复仇无望,竟伙同一群蒙古败类,深入中原,大行烧杀抢掠,还要嫁祸我瓦剌一族。在下便是奉脱脱不花大汗之命,前来中原察查此事,并要将这伙人绳之以法,交予大明处置,还我瓦剌族清白,也免两国再生战端。”
王念若有所悟,又道:“那卓大哥为何说得一口汉话?”
卓力格图道:“岂止是我,蒙古人中会说汉话的多如牛毛。不过,在下学习汉话乃是为了练一门中原武功。只可惜,就算我们的汉话已经滚瓜烂熟,却依旧有许多不理解之处。中原武学,果然是博大精深,令在下叹为观止。”
王念兴致勃勃,道:“我也略通武艺,若是卓大哥不嫌我武功差劲,倒是可以一同参详。”
卓力格图讶道:“原来姑娘也会武功,难怪人们常说中原大地,人人习武,以此观来,果然不差。”
王念没想到卓力格图如此吃惊,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低头道:“王念只是略学了一些拳脚功夫,谈不上会武功,卓大哥不要取笑我了。”
卓力格图直摇头,道:“在下岂有嘲笑之意。在下适才还在疑惑,为何似姑娘这般年轻貌美女子,也敢只身一人出现在此。如今再想,顿时茅塞顿开。”
王念见卓力格图说话句句吊文,颇觉有趣,又听他夸赞自己年轻貌美,顿时更添几分亲近之意。
王念胯下的马儿赶路多日,脚力难以为继,只能缓缓而行。二人边走边聊,卓力格图向王念说些蒙古趣事,王念则向卓力格图讲她只身一人来前来大同的目的。如此这般,不知不觉,天色已黑,北风料峭,雪花夹杂着冰雹子落下。
卓力格图翻身下马,不多时,身后众人便已追至。卓力格图冲众人说了几句,众人便四散而去。一会儿工夫,只见山间一低洼处便已搭好了帐篷、生起了篝火。
众人围着篝火坐定,有人烧水,有人烤肉,有人取出奶豆腐,甚至还有满满一羊皮袋的马奶酒。
王念坐在卓力格图身边,听他将随行众人一一介绍过来,不过蒙古人姓名长且拗口,也不知王念记住了几个。众人之中也有不少人会说汉话的,便一边喝酒吃肉,一边与王念攀谈起来。王念似乎也颇享受这蒙古酒肉的味道,大快朵颐之时,难免心道:以眼前众人观之,蒙古人也并非全是凶神恶煞,和我们汉人相比,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帐外,北风呼号,飞雪漫天,帐内,酒酣耳热,谈笑无间。夜深,卓力格图将他的小帐让给了王念,自己则与众人挤在大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