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五日之期转眼便至,终究到了分别之时。这一晚,石亨做东,为卓力格图等人饯行。都知卓力格图等人次日还要赶路,这顿宴便只尽兴而已。
散席之后,石亨收到消息,连夜赶回了宽河卫,其余众人则各自回房收拾行李。
王念趁着酒意来到萧意房中,对萧意道:“萧意哥哥,念儿有事求你。”
萧意扶着王念喝了一碗解酒的参茶,才道:“念妹妹有事便说,有什么求不求的?”
王念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红得发烫的脸蛋,终于鼓足勇气,道:“念儿想跟卓大哥去蒙古。”
萧意一听,心中大惊,连连摇头,道:“万万不可?蒙古人凶残成性,哥哥怎么放心你去蒙古?”
王念早知萧意定然不会同意,眼泪顿时便顺着脸颊扑簌簌掉了下来,萧意反倒慌了手脚。
只见王念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道:“你怎么知道蒙古人就凶残成性了?你见过几个蒙古人?那卓大哥难道也凶残成性?”
萧意一时语塞,这么多年,他一直受外公秦关、师父古木言传身教,早在心中认定蒙古人凶残成性的印象,可他却几乎从未亲眼见过,而这几日观那卓力格图以及他一班手下言行,却似和中原汉人并无分别,甚或比很多汉人更显坦率真诚。
萧意想了片刻,柔声道:“念妹妹,是哥哥说错了,你那卓大哥自然不是凶残成性。”
王念听萧意说这句“你那卓大哥”,心中一甜,化啼为笑,倒在萧意怀中,将萧意的手抓来替自己擦眼泪。
萧意轻轻搂住王念,接着又道:“只是,萧意哥哥舍不得念妹妹一个人去蒙古那般遥远苦寒之地。”
王念闭上眼,享受这萧意带给她的安全和温暖,道:“卓大哥说了,这次回去向大汗复命之后,便辞官不做,随我一起来中原,跟我一起练中原武术。”说到这里,她眼睛又亮了起来,抬头看着萧意道,“卓大哥武功可好了,树上的柿子,他站在地上便可摘到。”
萧意心中一动,问道:“念妹妹可曾问过他练的是什么功夫?”
王念摇摇头,道:“其实,要练那么好的功夫干什么?爬到树上不是一样能摘到柿子。”
萧意不由为之气苦,却也知他这妹妹心善如水,就算让她学会一身神功,只怕她也不肯用来杀人。
王念见萧意半晌不说话,又撒娇道:“萧意哥哥,你就答应了吧。有卓大哥保护,念妹妹不会有事的。”
萧意无奈,只得点头道:“念妹妹既然一心想去,萧意哥哥又怎会不同意。只是哥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就不能陪念妹妹一起了。”
王念见萧意同意了,立时便从萧意怀中钻了出来,雀跃道:“谢谢萧意哥哥!”转瞬又道,“不行,我还没跟卓大哥说,我得赶紧告诉他去。”
萧意心道:如此看来,真是这傻妹妹一心要去蒙古,倒不是那卓力格图主动提的。便又安心了些许。
王念一头扎进卓力格图房中,见卓力格图正与手下议事,脸上一红,转身就要走。有一大汉哈哈一笑,道:“王姑娘,来都来了,干嘛走啊?该走的是我们几个。”众人哄然大笑。
卓力格图道:“你们又欺负王姑娘。”
王念得卓力格图撑腰,转身便不走了,道:“卓大哥,他们欺负我,你罚他们吧。”
卓力格图苦笑道:“你想怎么罚?”
王念摸摸头,又摇头表示不知道。
那几人道:“要是不罚,我们就走了啊。”说完便一哄而散,只剩王念与卓力格图在房中。
卓力格图道:“王姑娘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事?”
被这么一闹,王念刚才的兴头有些退去,嗔道:“没事便不能来了?卓大哥明日便要走了,难道就没什么对我说的?”
卓力格图一时哑然,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
王念见他神情局促,于心不忍,柔声道:“知道你说不出来,我来说吧。”
卓力格图长舒一口气,道:“好,在下洗耳恭听。”
王念一脸无奈,道:“以后别‘在下’、‘在下’的了,好见外呢。”
卓力格图点点头,道:“好好,在下以后不说了。”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又说了一次,立马掩起口鼻,一脸歉然。
王念道:“卓大哥,你在蒙古可有家室?”
卓力格图没想到王念忽然有此一问,摇头道:“在下,哦,不……我自幼便被脱欢太师选中,与一班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人一起,苦练武功近二十年,直到去年才得以出来为大汗效命。所以,一直未曾娶妻。”
王念道:“那卓大哥觉得念儿如何?”
卓力格图这才明白王念心意,心中一动,道:“王姑娘貌若天仙,是每个男人都梦寐以求的好姑娘。”这卓力格图心中早已对王念爱慕不已,只是一直不知如何开口,眼看自己明日就要返回蒙古,便索性将这念头埋在了心底。如今察觉出王念竟是神女有心,便索性将心中的话都说了出来。
王念脸上更红,低头道:“我刚刚去求萧意哥哥,他答应我跟卓大哥一起去蒙古了。卓大哥说过,回到蒙古向大汗复命之后,便辞官随我一同来中原练功,说话可不能不算话。”
卓力格图心中大喜,捉住王念的手,道:“真的?王姑娘愿意跟我一起去蒙古?”
王念头更低了,声音几不可闻,道:“你还叫我王姑娘?”
卓力格图知道自己又说错话,改口唤了一声:“念妹妹。”
二人又说了片刻,门外店小二送来了洗脸水。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亥时,王念忙向卓力格图话别,满心欢喜地推门出去了。
次日一早,子归客栈门前人喧马嘶,好不热闹。
卓力格图本拟为王念雇一马车,却被王念一口回绝,道:“坐马车去蒙古像什么样子?我又不是和亲的公主。”众人听了哈哈大笑,卓力格图也只能由她。
王念不理会众人笑话,对单梦书招了招手。单梦书兀自不敢相信王念是在叫她,脸上表情分明写着:“王姑娘,你是在叫我吗?”
王念用力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客栈后院。
单梦书满心疑惑,跟在王念身后,缓缓走了进去。
还没等单梦书开口,王念上来便道:“单姐姐,我去蒙古之后,萧意哥哥便交给你了。”
单梦书脸上一红,忽然又怕被王念发现自己脸红,便将脸扭到一边,悄声道:“王姑娘,你说什么呢?”
王念凑到单梦书跟前,道:“好姐姐,这里就我们两个,你还要不好意思?”
单梦书轻轻吸了一口气,让寒风渗入五脏六腑,感觉脸上的红褪去了些,这才摇摇头,道:“我才没有不好意思。”
王念道:“还不承认,我问你啊,那天萧意哥哥抱我的时候,你是不是把头转过去了?还有,萧意哥哥给我夹了一块烧鹅,你后来是不是再没碰过那碟烧鹅?”
单梦书道:“你们两个没羞没臊的,难道要我盯着你们看?再说了,我一向不爱吃烧鹅,偏你人小鬼大心思多。”
王念道:“骗人,萧意哥哥给我夹烧鹅之前,我分明看到你很爱吃的样子。姐姐分明是在吃醋,只是故意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单梦书道:“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叫吃醋?”
王念见单梦书无论如何不肯承认,重重地叹了一息,不再说话。
单梦书见她不再说话,反而奇道:“你叹什么气?”
王念摇了摇头,道:“一个真傻,一个装傻,到头来,有缘无份又怪得了谁?算了,我懒得管你们了。”转身便要出去。
单梦书急了,一把拉住王念,道:“好妹妹,别走,把话说清楚。”
王念道:“你都说我是个小丫头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单梦书捏了捏王念脸颊,道:“好了,姐姐知道错了。你不是小丫头,试问这个世界上,哪个小丫头敢只身一人,跟着她的卓大哥远去蒙古?”
王念把头一扬,道:“姐姐这话算是说对了,妹妹虽然年纪小,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还会把我想要的东西攥在手里不放它走。这回别说卓大哥去的是蒙古,就是天涯海角又如何?”这王念,自幼习武,却从未下场与人动过手,别人打斗时,她也只敢躲在远远的地方,横看竖看都是那种柔弱到骨子里的女子,偏偏此时,面对她想要的,面对她所珍爱的,她又可以那么勇敢、果断、直接,就。
单梦书低下头,道:“梦书怕的,又怎会是蒙古,又怎会是天涯海角,梦书怕的,是会错意、付错情,是悔不当初,恨错难返。”
王念道:“你当妹妹不怕吗?可妹妹更怕今天没有跟卓大哥走,余生都在悔恨之中度过。”
单梦书点点头,道:“妹妹今天这番话,姐姐真是醍醐灌顶,如梦初醒。”
王念道:“那你可知哪个真傻?哪个装傻了?”
单梦书脸又不自觉地红了,轻轻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正当二人窃窃私语时,墙外传来萧意的声音:“念妹妹,念妹妹?”
王念道:“来了!”拉着单梦书便出来了。单梦书一见萧意,红着脸低下头去,把萧意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念嘿嘿一笑,对萧意道:“萧意哥哥,念儿看在你答应我去蒙古得份上,给你预备了一份厚礼,你要小心收好了。”
萧意摸了摸头,道:“什么厚礼,在什么地方?”
王念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拉着单梦书的手暗暗使了使劲。单梦书会意,脸红得更厉害了,却又怕被萧意看出端倪,愣是不敢挣脱王念的手。
萧意望向单梦书,意思是问:“师姐,你可知道是什么厚礼?”单梦书耸了耸肩,不置可否,萧意也不知单梦书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见告。
片刻间,三人已来到客栈外,王念走到了卓力格图身边。
卓力格图拱手道:“萧意兄弟请放心,在下一定好好照顾令妹。”
王念喜道:“你说的,到时候我掉一根头发,萧意哥哥就给他一拳。”
萧意道:“拜托,拜托!”明知王念在逗他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卓力格图又拱手朝众人道:“卓力格图此来中原,得遇诸位,实乃三生有幸,然卓力格图有命在身,不敢多留。有道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诸位,后会有期了!”
众人相互抱拳,皆道:“后会有期!”
卓力格图、王念等人纷纷提跨上马,伴随着一声声“驾!”马儿发出悠长的嘶鸣声,众人渐行渐远。
萧意看着众人远去的方向,久久不愿离去,单梦书便静静地站在他身边。
萧意心中所想,在六七日前,他尚视蒙古人为仇雠,可如今,他竟让蒙古人带走了他至亲的妹妹,世事变幻,风云万千,他一介凡夫又岂能逆料。
单梦书则想,点醒装傻之人,王念妹子不过用了三言两语,可要点醒真傻之人,不知要到何年何月、费却多少心思。
此时的大同,风雪初霁,红日当空,雪地上的马蹄印一路延伸,直到天际。
诗曰: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