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山外已是洪武二十年,大明北驱蒙古,东击倭寇,定屯田,设冶所,百官顾命,政令亨通,百姓安居,早已是一派盛世景象。只是山中众人久未下山,还只道外面仍是元朝。
是年三月,明朝大将蓝玉领大军十五万人,以王弼为前锋,再度北伐蒙古,于哈拉哈河畔之蒙古皇帝行宫处大破元军,只蒙古皇帝脱古思帖木儿与太子天保奴、知院捏怯来、丞相失烈门等数十骑溃围逃走。脱古思帖木儿突围后直奔哈拉和林,至土拉河却遭阿里不哥后裔也速迭儿袭击,侥幸逃逸后前去投奔阔阔帖木儿。可那也速迭儿一心要置其于死地,命人冒雪追杀,最终以弓弦缢死了脱古思帖木儿。
这也速迭儿杀死脱古思帖木儿后,去大元国号,自称全蒙古大皇帝,后世称为鞑靼。也速迭儿心知如今这族中权贵们不过是慑其武力才假意顺从,私下早已相互串联密谋造反。不过,也速迭儿既是有心谋反,自然不会毫无准备,早在十余年前,他就获悉中原武林各大门派豪杰在少林高僧的召集之下,藏身于山林之中秘密修习神功。
虽说这百年间蒙古人对中原武林极尽弹压之能事,中原武林看似一蹶不振,但祖辈流传下来关于中原武学的传说却言犹在耳,作为蒙古人的也速迭儿深信若能得到中原武林人士修习的神功,他日必将使他如虎添翼,到那时,“朝”中这些阳奉阴违的小人又何足为惧。于是,这十多年间,他尽遣族中弟子前往中原拜师学武,并秘密打探这群少林高僧召集的武林中人藏身之所在。十多年下来,不但教他收获一帮忠心耿耿的武林好手,还渐渐寻到了括苍山众人的踪迹。
也速迭儿也渐渐发觉,仅凭目前手下这班高手,已可在蒙古族内横行无忌,即便他行勒杀脱古思帖木儿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蒙古群臣也是敢怒不敢言,还眼睁睁看着他即位称帝。得偿夙愿的也速迭儿食髓知味,越发觉得在这乱世之中唯有绝世武学才能让别人对自己唯命是从,更铁了心要将中原武林神功收归己用。
于是,称帝后的也速迭儿不惜重金招募蒙古高手,又从西域请来一班旁门左道之士,纠集各路好手七百余人,由养子阿日斯兰统领,分成几批秘密潜入中原,聚集在浙南一带。
转眼便到了次年清明,古木与北望在古远山坟前祭吊,二人正自感怀,忽见远处山下火光大起,细看之下,还有不少村民正自奋力救火,想来是这些村民祭拜先人时不慎拿纸钱点燃了山上的草木。
古木心中悲切,叹息道:“这些人又何苦去救火,谁不知这山中草木本就火烧不尽,风吹又生,况且这旧木不去,新草又如何生?”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喏:“阿弥陀佛!”二人回头,见是少林方丈一见大师,忙上前拜见。这一见大师自两年前无因大师圆寂之后,便接任了少林方丈,只是如今山中少林弟子不过十余人,当不当这个方丈也并无区别。
一见上前祭拜过古远山后,才道:“古檀越此言甚合我佛之意,佛曰,‘因缘所生义,是义灭非生,灭诸生灭义,是义生非灭。’一切生灭皆是无常空相,世人看不破生死,所以才苦。”一见本意是点化古木无须因父亲去世而悲伤,但古木却听得似懂非懂。
倒是北望若有所悟,点点头,道:“大师所言甚是,但只怕当年无相大师也是难以看破生死,否则他又怎么几经波折,将武林各大门派的英雄豪杰聚于此地,希望以此保全中原武林一脉?”
一见道:“看破生死不过是小慈悲,无相大师乃是大慈悲之人,非老衲可比。”
三人见远山火光似有减小,但烟气反倒见浓,心中也未起疑,向古远山拜别之后,便比肩往回走去。
来到武林众人聚集之所,却觉烟气更浓,原来此处正是火场下风处。众武林豪杰见只是普通山火之烟,也未运闭气之法,但终究年迈,难免有人咳将起来,但也都不以为意。
忽然听人喊了一句:“不好,烟有毒!快闭气!”听声音是鲁观,只见他神色紧张,坐地闭气行功,片刻又是一脸沮丧地站了起来,道:“果然是!”见众人不解,接着道,“这是西域一种叫‘腥风散’的毒,无论你武功多高明,一旦吸入此毒,非但半小时内无法运功,半小时之后,毒入五脏六腑,一身武功从此尽废。只是这‘腥风散’千金难买,便是在室内使用,也要费资巨千,没想到今日有人竟借山火投毒。”这崆峒派地接西域,鲁观此言想必不假。
众人听罢,也都急忙运功,果然筋脉皆阻,气血不通。
一见大师大声喝道:“阿弥陀佛,此地不宜久留!”众人一想均以为然,互相招呼着便要从后山撤去。
一见却道:“我等都是行将就木之人,就算不死也不过是在这世上多活几日。既然不是冲着我们来,便一定是冲着《谪仙引》来的了。”
这众人久未出山,也不知道如今已是大明,一念至此,便料定是朝廷鹰犬所为,何况,若非朝廷,谁又来找来如此多的“腥风散”。
山中诸人所料不差,来人正是阿日斯兰一众。这阿日斯兰早年被也速迭儿安排来中原习武,不但习得一身好武艺,对中原武林也是了如指掌。此番重返中原,虽然身后好手众多,但他仍不放心,听闻西域这种“腥风散”的药可以让人武功尽废,心中大喜,不惜豪掷数十万金,搜罗得一整车“腥风散”运至括苍山。为免山中武林豪杰起疑,他又选定清明这日动手,还不惜防火烧山,务要将“腥风散”之烟隐藏得严严实实。
这一招果然奏效,山中众豪杰虽然都是久经江湖之人却也不疑有他,见烟起都未运功闭气,一时间纷纷中毒。
山中众人此时不能运功,无法以轻功出山,若是从山路而出,料敌人早已伏下重兵。
众人围在一见大师前后,正自一筹莫展,却听得古木开口道:“我大约还能使出两三分的真气,北望你呢?”北望道:“我也差不多。”原来他二人自习“风月”中御气之术后,体内真气自行周转更胜此前,此番中了“腥风散”,虽然筋脉也被闭塞,但毕竟体内真气一直奔流不止,“腥风散”竟无法将二人筋脉完全封死。而就在众人说话的片刻,二人又坐地以丹田浩瀚真气强冲筋脉,生生将差点封死的筋脉冲出一道缺口,得以恢复两三成功力。
余人大喜,可略作尝试之后,才知此事天下间舍他二人再无可能办到。
一见已经从藏经阁出来,手中所持正是三册《谪仙引》,道:“两位檀越既能恢复两成功力,料可带着《谪仙引》逃出此山,还请两位速速离去,万莫辜负了方丈大师的一片苦心。”他口中的方丈大师指的自然是无相方丈。
话音未落,古木与北望便异口同声道:“大师,万万不可!”可要表达的意思却截然不同。
古木率性,抢着道:“《谪仙引》事小,我二人怎能弃众人于不顾?”
北望缜密,却道:“万一我二人不幸失手,岂非有负所托,这《谪仙引》乃是中原武林兴衰所系,我二人何德何能担此重任。”
一见道:“我等不过是将死之人,又岂会畏死,古檀越万不可为了我等坏了大事。倒是霍檀越考虑周详,来人若冲着《谪仙引》来,定非善类,《谪仙引》落入此等人之手,只怕武林中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就连黎民百姓只怕也要受那池鱼之灾。果真如此,则我少林岂非千古罪人。”众人纷纷颔首称是,这些人修习“风月”多年却难有突破,早已心灰意冷,而武林中人一旦于武学上难有进益,便自然而然地将生死看穿。
北望沉吟片刻,道:“‘草木’、‘百川’、‘风月’虽是各自独立成册,但却极有关联,内中招式、要诀、心法无不前呼后应、相互关联,而修炼过程也要循序渐进、不可逾越。若是只得任意一册,除非另有一班似各位前辈这般的武林高手从旁参详,且有古木与我这般天缘奇遇,否则,定难有所成就。”
众人一听便明,一见也轻抚白须道:“霍檀越所言甚是,莫说没有《谪仙引》,就算是有《谪仙引》,你我众人之中能练成御气之法者,也不过古、霍两位檀越。可见要修习这‘风月’,也非只要有了秘籍便可,还需要有大造化、大缘分。既是如此,不如便依霍檀越所言,将这三本《谪仙引》分而藏之,只要不是三本被山外之人尽数拿去,料他也是得物无所用。”
众人略一商议,便决定由古木、北望、朱一舟三人各持一册,由众人掩护从三处分别向外突围,教来敌无法一网成擒。这朱一舟乃是武当紫阳道人关门弟子,比古、霍二人尚年轻两三岁,且也是天资过人,如今已将“草木”、“百川”两册尽数习得,只在修习“风月”之时遇到些阻滞,于是众人便将“风月”交由他,也是希望这朱一舟他日能有所顿悟,达“御剑”、“御气”之境。古木、北望二人则一持“草木”、一持“百川”。
分派完毕,众人将那藏经阁一把火烧了,又将封藏已经的兵刃取了出来,此时众人虽无真气可用,但自习“草木”卷之后,兵器功夫早已非常人可比。古木、北望二人尚可运转真气料想自保无虞,便各领十人,其他三十余人则跟随朱一舟,众人分别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往外突围。料定随后便是一场死战,几人能活下来也未可知,众人心中难免凄凄,就连那少林僧人也不能免俗。
山外,阿日斯兰早已派人把守各个出口,只是不确定这“腥风散”是否已经奏效,一直未敢大举进攻,只是让那轻功拔萃之人前去打探,倒是自西域请来的一班高手早已摩拳擦掌,急不可耐,他们对这“腥风散”之效比阿日斯兰要有信心得多。
阿日斯兰遣来打探消息的蒙古高手迟迟不见山中有所动静,正在犹豫如何回禀,忽见藏经阁火光大起、又有三路人马往三个方向冲出,急忙飞身赶回向阿日斯兰禀告。阿日斯兰略一思索,便道:“不好,他们定是将秘籍一分为三,分头带出!一个也不能让他们跑了!”于是传令下去,左右手各带两百人去截古木、北望,亲自带三百人去截朱一舟,之前打探的人仍去打探,以防调虎离山。
这括苍山常年大雾,偏偏这一日云消雾散、碧空万里,浑不似个清明时节,古木众人唯恐暴露行踪,放小路不走,于竹林之中穿行。古木、北望两队人,有古木、北望不时越至竹林上方辨别方向、查看来敌,一路遁出十余里地。
朱一舟这边一则人多扎眼二则无人可以察查敌情,未出四五里,便与阿日斯兰等人迎头撞上。不等吩咐,两边人便已刀戎相向,阿日斯兰也不下场,寻一高地静观变化,防止有人趁乱逃脱。
四个西域高手率先冲了上来,恰是众人之中最不堪用的。只见他们个个卷发碧眼,相貌丑陋,手里提着鬼头刀,声势倒是颇为吓人,嘴里呜呜哇哇喊着众人听不懂的语言。甫一接触,四人便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嘴里兀自咕咕囔囔,咽着最后一口气,细看之下,四人都是颈脖处中剑,鲜血喷出一尺多高,有一少林僧人忍不住喊了一句“阿弥陀佛!”。阿日斯兰手下其余众人也纷纷冲了上来,三百余人将三十余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只是见适才顷刻间便折损了四人,也不敢贸然向前,都拿长刀短剑去试探。
这山中众人自习“草木”以来,多是相互比试印证,从未试过以死相博,此时内功尽散又是生死关头,哪里还敢留手,无不以毕身之气力将那“草木”卷上的武学尽数使了出来。单以兵器功夫来看,“草木”卷经各派高手条分缕析、去芜存精之后,早已集中原武学之大成,虽说来人之中也有不少偷师自中原武林,但与朱一舟众人相比还是差之千里。
不多时,阿日斯兰手下又死去十余人,众人渐渐焦躁起来,口中喊打喊杀,战圈却渐渐扩大。阿日斯兰站在一旁洞若观火,早已发觉朱一舟众人招式精妙,内力全无,只消再耗上半个时辰,朱一舟等人定会气力不济不战自败。可眼下不知另外两处是何战况,不由他心中不着急,若他推测不错,中原武林众人将秘籍分而藏之,自己此番如此大费周章却只能得到其中一二,不知义父会如何处置于他。
一念至此,阿日斯兰不再干等,号令众人一拥而上,擅退者杀无赦,众人听令又将战圈缩小了丈余。
连番苦战之后,朱一舟这边渐有死伤,再加上气力渐渐不济,败相已现。这时,阿日斯兰一声呼啸,从高处越下,手中长剑挥舞,真气喷涌而出。这阿日斯兰不愧是也速迭儿帐下第一高手,还被其收为义子,一身功夫果然了得。只见他手起剑落,护在朱一舟两侧的二人便已倒下,朱一舟急忙回剑自救,又连退五步,这才躲过。
阿日斯兰一直居旁观战,早已发觉朱一舟武学修为在众人中最高,而从众人拱卫之势推断这秘籍应当就着落在此人身上,当下就冲他杀了过来,虽一击未中,但连斩二人,也足以让己方众人连声喝彩。
阿日斯兰这一下场,场面局势对朱一舟等人越发不利。敌人大受鼓舞之下攻势越发凌厉,他们便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顷刻间,又倒下四五人。
眼看身边只剩得十余人,朱一舟心急之下,大喝一声:“不能叫蒙古鞑子把‘风月’夺了去!”从怀中取出“风月”便要撕毁。
阿日斯兰早有预见,那容他得手,右手以剑斩朱一舟持“风月”的左手,左手一掌推出,朝朱一舟胸口打去。
朱一舟既已决定舍身成仁,便一心只想摧毁“风月”,对于阿日斯兰斩过来的一剑已是毫无防备。电光火石之间,只见血光一闪,朱一舟左手便已被斩断,与“风月”一起掉落在地。接着阿日斯兰左掌便已推至,只听得“嘭”一声巨响,朱一舟身子便如断线风筝般飞出。
朱一舟一口鲜血喷出,倒地不起,眼睛兀自看着“风月”掉落的方向。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朱一舟身边诸人相救不及,如今见朱一舟倒下,顿时方寸大乱,顷刻间纷纷被阿日斯兰手下击毙。
阿日斯兰捡起“风月”,将朱一舟的左手扯下扔在地上,翻看一看,却与想象中的武林秘籍迥然不同,只见书中不同字样写画着寥寥数语或一二草图,全然看不出其中联系,若非见朱一舟以性命掩护,只怕要以为这是本假秘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