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连江战战兢兢从景仁宫退了出来,直至回到府上身上的汗都尚未干透,回府之后更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如此辗转反侧了一夜,终于下定决心。
次日一早,赵连江命人去太医院告假,又唤管家备好马车,上了马车出了京城往西而去。一路马不停蹄,行了一日,至日落西山方赶到这蔚州境内的桃花镇。趁着夜色,赵连江来到一座大宅前,叩门见一大汉出来,便道:“烦请通传一声,就说是京城赵连江过府一叙。”那大汉细细打量了一番,见赵连江年过五旬,手无缚鸡之力,虽见他自称是京城来的,但也并未放在心上,斥了一句:“在此等着!”便进去通报了。
不多时,府内急匆匆出来一人,打开大门,将赵连江迎了进去,口中指着适才那大汉骂道:“这该死的,有眼不识泰山,恩公来了,你就让人在门口候着?”转身又对赵连江道:“恩公恕罪,恕罪,这小子没长眼,快里面请!”
赵连江此时哪有心情怪罪于人,大手一摆,道:“墨兄说的哪里话!”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厅中,留那大汉呆立原地无所适从。
进得厅中,早有丫鬟奉上茶水,二人分主客坐定,姓墨那人才道:“恩公夤夜来访,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赵连江面露难色,道:“此番,墨兄若不助我,赵某必死无疑。”
姓墨那人道:“恩公如今贵为太医院院使,有何事能用得上我这山野村夫的?”
赵连江将事情始末约略一说,楚江是他师兄这一节自然被略了过去,最后道:“贵妃娘娘下了旨,定不能让那楚江活着进京,赵某思来想去,便只能来求墨兄了。”
却说姓墨这人单名一个战字,乃是蔚州境内伏虎帮帮主,这伏虎帮在蔚州以南的小五台山一带活动,打着劫富济贫的幌子做些没本钱的买卖,一来二去也闯出些名堂。七年前,不知因何事与恒山派结仇,被恒山派人追杀,墨战连同帮中两名当家身受重伤,恰巧赵连江经过,顺手救了三人。墨战等人品行一般,倒也有恩必报,自此之后逢年过节都会给赵连江送上厚礼,而随着赵连江在太医院步步高升又与景仁宫孙贵妃来往甚密,墨战等人更将其视为后台靠山,赵连江配置合欢散的方子、药材,也是墨战安排人寻得。如今孙贵妃交代下来要除掉楚江,赵连江本来无计可施,辗转了一夜才想到来找墨战出马。
墨战听完哈哈一笑,道:“我道是什么天大的事情,既然是贵妃娘娘的旨意,别说除掉一个江湖郎中,就是刀山火海,我伏虎帮的汉子也不会皱一下眉眨一下眼。这点小事,恩公托人来吩咐一声即可,何必亲自赶来。”墨战本就是杀人不眨眼,如今又一心要攀上孙贵妃这根高枝,自然一口便答应下来,而且这笔买卖没有油水,若有孙贵妃在上面压着,他让兄弟们干活也更好开口了。
赵连江见墨战答应得如此爽快,心中大石方才落下,他也知这伏虎帮这些年在蔚州日渐坐大,要收拾一个楚江定然不在话下。
这时,墨战唤来一人,对他约略讲了事情原委,道:“这事就着落在你头上,万不可办岔了。”转身又对赵连江道:“恩公,这是我们二当家的,王振,读过书、中过秀才,但一身功夫丝毫不逊于我,可不是一般的迂腐书生。这事交给他,恩公尽可放心。”
王振忙上前拜见,道:“王振见过赵大人!”
赵连江也是老江湖,见眼前这人样貌不俗,但眉眼之间具是奸猾之相,本为不喜,可转念一想,此事还就得这般人去做才更为稳妥,忙还礼道:“王二当家受累,事成之后,赵某定有重谢。”
王振道:“岂敢。还请赵大人将那楚江相貌身形告知于我,我好分辨。”
他这一言却叫赵连江好生为难,原来,他与楚江虽是同门,但一来久未谋面长相也不甚记得清楚,二来也不想向王振等人告知楚江乃他师兄之事,当下便道:“哎哟,赵某一时匆忙,倒忘了这一节了。我与那楚江素未谋面,哪里知道他相貌身形,这可如何是好?”
王振略一思索,道:“无妨,我有一计。”便如此这般对墨战和赵连江一说,二人无不拍手称绝,便让王振立即着手去办。
却说萧莫、楚江一行日行夜宿,一路无事,二十余天之后,便已经来到京师以西的蔚州地界,不出三日便可到达京城。这一日,一行人行至蔚州境内的白骡镇,这白骡镇相传乃是太宗皇帝平定蒙古之时驻军之所,当时村中缺少耕牛无法春耕,太宗皇帝便将军中一头白骡子借给当地农户耕地,这白骡不堪劳作累死在田里,村民感怀太宗皇帝体恤民情,就将此地叫做白骡。这白螺镇虽然不大,却是去往京师的必经之路。
还未入村,远远便听有人在喊:有人中毒啦,快来人救命啊!
楚江医者仁心,策马便往声音传来的地方驰去,萧莫吩咐随行两名镖师照顾好马车中的楚寒和秦依依,也跟了上去。
待走进一看,有一老汉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奄奄一息。楚江下马来,替老汉把了把脉,翻了翻老汉的眼袋,又将白沫抹在手上嗅了几下,道:“这是误食了葫蔓藤。”以指关节在老汉身上几处穴位敲打了几下,老汉便“哇”的一声,吐出一堆秽物。
楚江松一口气,道:“看来中毒不久,应当无事。”这时,马车也已赶到,秦依依探头出来问道:“发生何事了?”萧莫便走过去向马车中的两人说明情形。
楚江则从马车中取出一药箱,打开从一白瓷瓶中倒出一粒药丸,回到老汉身边喂老汉服下,片刻之后,老汉便恢复神智,认出是楚江救命,忙跪地称谢:“谢恩公救命,敢问恩公大名,小老二今生无以为报,来世结草衔环。”萧莫听完心中一迟疑,却又说不上来有何不妥。
楚江道:“晚辈楚江,举手之劳,老爹不必挂怀。”周边围着的诸人无不赞叹:“楚大夫医术高明!”“楚大夫果然医者父母心!”却无人发觉有一人在人群中窥视已久,这时已悄然离去。
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行人心中也是快慰,便决定在这白螺镇打尖住店,当晚难免多喝几杯。次日一早,众人继续上路,出了白螺镇,沿着官道往京师方向驰去。
这去往京师的官道果然宽阔,只是此时天色尚早,一路上难得见到几个路人。众人行至一弯路处,萧莫听得林中瑟瑟之声有些不寻常,便一使眼色,一名镖师策马上前打探,另一镖师则下马钻入林中,其余人等则继续向前。
忽然,林中传来一声惨呼,正是在林中察看的那名镖师,听得一声闷响,便再无声息,显是已经一命呜呼。萧莫暗叫一声“不好!”道:“快走!”未走出百步,前面又传来一声惨呼,紧接着,四周林中刀剑之声大作,不多时,两马一车便被三十余人围在了路当中。
领头一人狞笑一声道:“楚大夫能救人,不知道能不能救自己!”萧莫这时忽然明白:昨天那老汉定是这些人事先安排好来打探他们行踪的,否则山野老汉又怎会说出“结草衔环”这种话来。
眼下多想无益,这班人丝毫不惜老汉性命,显然是恶非善,且志在必得,这种形势下多废唇舌也无意义,定是要杀出去的。只见萧莫重重在马背上拍了一掌,那马吃痛向前飞驰,眼前几人慌忙避让。而萧莫则利用这一瞬间从马车上取出大刀,杀了上去,口中喊:“依依速来,起风了!”
秦依依哪里用他喊,听得两声惨呼就知道事情不妙,急忙将萧意交到楚寒手中,又将贴身短匕递给楚寒,交代她千万别出去,这才从布中取出长剑,推开车门,扑了出去。
夫妻二人迅速合归一处,萧莫喊道:“楚大国手速回车上。”说话间,手起刀落,已有一人死在他的“苍云刀”下。
这些人自然便是伏虎帮门下,原来那日王振想出来的计谋正是让人服下葫蔓藤,在去往京师必经的白骡镇上引诱楚江来救。一旦打探出楚江身份,便可在半路上寻个少人之处设下埋伏狙杀他了。此时,这王振便在路边林中一处土坡上静静观望,眼前这场景与往日拦路打劫也并无什么区别。
倒是场中的伏虎帮门下心中暗暗叫苦,他们平素打劫行凶,不过挑些寻常百姓,哪次不是手到擒来,可眼前这一男一女显然绝非常人。只听一人暴喝一声:“点子硬,一起撂了他!”其余人纷纷响应,顿时刀剑如落叶飞絮一般朝萧莫夫妇二人身上招呼过去。此时楚江已经回到马处前,兀自惊魂未定,一边看着眼前这杀戮景象,一边悄声对车中的楚寒道:“寒儿,别出来!”
这萧莫、秦依依以武相识结为连理,多年来一直同研共究,彼此之间既有默契又通心意,此时虽三十余人将二人围得水泄不通,二人仍进退有据,一使“苍云刀”,一使“殷血剑”,刀过之处,宛如山崩,剑到之处,好似风摇,攻势如潮,守势如密,但听得一声声惨叫。又有六七人或死或伤。
萧莫见当中一人武艺非凡远胜余人,以为此人便是领头之人,心想“擒贼先擒王”,当下挺刀便上,秦依依立时便明白丈夫心意,一式“血溅四方”,将身边众人逼退,其中一人躲闪不及正中脖颈,顿时鲜血如注倒地不起。
萧莫已与那人交上手,这人乃是伏虎帮四当家管豹,性好弑杀,尤喜见血,每次帮中有行动,他都冲在最前面。也是他武功修为不俗,这些年来竟也只是偶尔受些皮肉之伤。
甫一交手,管豹便已吃了一击暗亏,他的刀法以力见长,向来都是以硬碰硬,谁知这萧莫功夫犹在他之上,两刀相击,管豹只觉虎口一阵发麻,险些连刀都拿捏不稳。
萧莫一击之下,知道管豹武功虽好,但并非自己对手,一声长啸,又连劈三刀,一刀比一刀快,一刀比一刀重。管豹勉力接了两刀,自知这第三刀无论如何也接不下来,心急之下,顺手将一名伏虎帮门下拽了过来推向萧莫的刀口,又是一声惨呼,这人自左臂至右胸,几乎被斩为两节。管豹右手酸软,将刀换至左手,趁萧莫一招用老,挺刀便砍,眼见便要得手,忽觉肋下一凉,低头一看,一柄长剑正中心窝。
原来,秦依依见萧莫使出“苍云刀”中的“夺命三刀”,知道萧莫要与管豹拼个死活,早就暗暗留神,此时见管豹刀来,也不顾自己安危,挺剑便去相救,也是管豹恶贯满盈,竟被她一击而中,顿时如一滩软泥倒在地上,再无半点气息。
可也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有一伏虎帮众长刀砍在了秦依依右肩,顿时半边衣服便已被鲜血染透。萧莫见爱妻负伤,心中大急,抽刀回来将那人迎面砍死,口中焦急问道:“依依,要不要紧?”秦依依银牙一咬,道:“我没事,萧哥小心!”
藏在林中的王振见管豹就这么死了,心中暗骂了一句“早知道这莽汉会有今天”,又见那楚江还好生生活着,心道:“这人才是正主!”便以手按口,发出一长两短三声布谷鸟叫。
场下众人听得布谷之声,知道乃是二当家王振发令,要他们转攻楚江,当下除六七人被萧、秦二人缠住无法脱身外,其余人都迅速掉转枪头杀向楚江。
萧莫暗叫一声“糟糕!”,挥刀砍翻一人,对秦依依道:“留神!”便飞身去救楚江。萧莫一退,秦依依形势顿时转危,她虽封住穴道使肩伤不再流血,可也等若断了一臂,“殷血剑”的威力便只剩得十之二三,眼前诸人虽然功夫平庸,可她一时之间除求自保以外也是别无他法。
眼看伏虎帮众的刀就要落在楚江身上,却只见萧莫后发先至,将砍向楚江的刀剑一一挑落,伏虎帮众顿时大乱,又被萧莫砍翻三四人。
也就在这时,听得秦依依发出“啊!”一声轻呼,萧莫逼退眼前敌人,抬头一看,原来秦依依腿上又中一刀,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仍举剑奋力杀敌,形势已是危殆。萧莫心中又气又急,将手中刀舞得风声大作,想要杀退敌人去救秦依依。然而心神乱则气不定,气不定则手足浮,此时萧莫使的仍是“苍云刀”的招式,却少了“苍云刀”的稳狠准,看似凶猛可杀伤力已是大减,好在伏虎帮众实在不济,又被他气势吓到,慌乱之下,退让不及被萧莫砍死的有之,被自己人刀剑误伤的有之,瞬间又倒下多人。萧莫待要杀出重围,人群之中有一功夫老道之人,趁萧莫一招用老立足未稳,以地堂刀法砍伤萧莫一腿,自己也被萧莫提刀砍死在地。
此时萧莫、秦依依二人兵分两处,又各自负伤,再难形成合力,已然是强弩之末。萧莫知道此时已难救及秦依依,心中暗苦“天要忘我萧氏一门!”眼泪便要落下,手中刀仍自下意识与来敌厮杀。
此时场中,四五人与秦依依缠斗,七八人与萧莫缠斗,另有二人悄悄向楚江围了上去。王振见形势已定,待要下场收拾残局,却听得一声惨呼,原来是楚江被一名帮众砍伤,这楚江护女心切,虽是身中一刀,仍以身护着车门,他不会武功,只能以血肉之躯阻挡,瞬间又中了三四刀,眼看是神仙难救。
这时车门推开,一女子探头出来,见楚江倒在血泊之中,一声惊呼:“爹!”已是泪流满面,手中抱着的婴儿也哇哇大哭,正是楚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