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了两年后,还是拳不成拳,除了轻功好些,别的功夫烂得一塌糊涂,八皇叔看过后都是叹着气摇头离开,我就愈发失去了信心,能偷懒则偷懒。”
“天底下读书人那么多,但成为状元的又有几个?武者又何尝不是,武林至尊只有一个,保命身边多带些高手也是一样,靠着满肚子歪理邪说,我极大的纵容和说服了自己的懒惰,至少我可以说,我只是不刻苦,不然早就能和青衣打个平手了。”
“把自己武功平平推到不刻苦上,总比承认自己笨强,谁说我笨我就会冲谁发火。”
“那之后我就频繁偷懒,买通青衣为我把风,然后带本书找个没人的地方看,晒着太阳消磨一下午,我喜欢午后的阳光,它让我相信这世上所有事情都是美好的,我也喜欢诗词歌赋,铿锵优美哀怨的句子写着最生死相依的情爱,以及最壮怀激烈的四方男儿事,读读诗,晒晒太阳,散兵游勇的日子很悠扬。”
“读得累了,就把书往脸上一盖,睡大觉,后来有一天,我在路上看到几个恶霸抢民女,当时脑子一热就冲上去了,结果可想而知,我被他们捆了,打了不说,还把我吊在树上,扬长而去。”
“捱到后半夜竟下起了雨,不大,但秋夜很冷,我穿得单薄,又冷又饿,冻得直抖,天快亮时便晕了过去,秋雨绵绵,下了一天一夜,我被困在树上也一天一夜。”
“母后不待见我,皇兄那时也才十三岁,刚刚登基,有权无实,也顾不得我,我被扔出宫去后便一直跟着八皇叔生活,八皇叔常驻边关,也从来不宠爱我,打扫、洗衣,都要做,小时候我便受舒云的欺负。”他似乎笑了笑:“没想到吧,我不是那种一出生就享尽荣华富贵的人。 ”
“你们都以为我从小享福,生活在朱门酒肉臭的地方,衣食无忧,可是童年我过得一点也不开心,后来当上了王爷,便想着要狠狠的补回来,花天酒地也罢,胡作非为也罢,都只不过是一种发泄,一种对儿时不公平遭遇的发泄。”
夏青听得不耐:“闭嘴,你自己过得乱七八糟还说得别人虐待你似的,你是不是太无耻了点。”
赵祏安静了片刻,后静静说道:“你说得对,我总是会给自己的行为找很多理由。”
他无声的笑了笑:“所以,我这样的人,应当会早死吧。”
夏青骂:“便是死也死不干净!”
他又轻笑起来,不知是不是被咳到了,笑着又咳,咳完又笑,折腾了好久。
“第二天傍晚,我才获救,是八皇叔撑着一把大伞,像摘桔子似的,把我从树上摘了下来,他脱下罩衫撑干我身上的雨水,扛在肩上,带我回了王府。”
“他来了,带来了满城烟火,他为我而来,为我驱赶生命中的冷雨和暗夜而来,天黑路滑,不知跌倒了多少回,我们才回到王府,树林那么大,他定然找了许久,只怕也摔了好些回,当我被他放在温暖的大床上,昏昏沉沉地喝着姜汤时,我望见他的衣袖上、腿上和鞋子上都是泥浆,我跟他说:“皇叔,对不起。”
他摁住我的手说:“饿坏了吧,我去给你端白粥喝,许多年后,我仍然认为那晚的白粥是这世上最美的美味。”
夏青静静的望着他,自相识以来,他总叫她意外,她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永远高人一等,受人捧奉,即便不是皇室血脉,却从小生长于斯,不可能知晓人间疾苦,但他居然懂,居然懂。
“或许是看我实在不是争权夺位的那块料,八皇叔便不再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事实上,八皇叔是个冷如冰霜的人,平素连话语都说得少,可我在皇宫里得不到的亲情,他全都给了我,对我比对他唯一的儿子舒羽都要好上百倍,我知道,他那也是为了赎罪,因为是他们,将我从亲身父母那里带离,在我还未来入及看爹娘一眼时,便将我送进了那吃人之地,那时候,舒羽已经离家出走,皇叔后悔万分,遍寻不着后,也是将那份爱子之情寄注在了我身上。”
“那之后,我病了好几天,当我赖在床上,心想,他若是我爹,那该有多好,若是能天天享受他的关爱备至,听他和声细语地跟我说话,我情愿一辈子都生着病。
赵祏仍一下下地敲着核桃,抠出果仁堆进盘中,好久才攒了一小撮,苍黄的烛火跳动着,映着他的脸,那一瞬,夏青觉出了他内心的悲凉。
原来她一直认为他的嚣张霸道是与生俱来的,她没想到,这个嚣张的王爷表面的光鲜下竟有一个如此不堪回首的童年,他本不是皇命,命运给了他富贵荣华,却没有给他安心享受的权利,当他脱下那件自保的外衫后,真实的他竟是那么的让人为之揪心。
“不打算寻访自己的亲生爹娘么?“青撑着下巴看他。
赵祏淡淡一笑:“认为经过狸猫换太子后,他们还会让我民间的爹娘活在人世么?”
夏青点点头,道:“关在这儿其实我一点也不害怕,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也在这里,有句话说得好,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你看你,从小到大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居然都没被斗死,没被病死、没被骂死、没被饿死冻死,所以…...
“所以说世间自有公道,没错!”他接下去,“祸害遗万年,你我都会活到七老八十。”
夏青朝他一揖:“赵老妖怪。”
赵祏回以一礼:“夏老不死的。”
“我发现和你呆久了会变得很幼稚。”夏青抚额:“其实我和你一样,小时候我不爱读书,也不爱练武,整天游手好闲,东看看西摸摸,久而久之,我认得山上大部分草药和鸟儿,如数家珍,却连背几首诗都磕磕绊绊。”
赵祏凝视着她,玉白的面容散发着淡淡晕光,慢慢地绽出笑容。
分享了往事,交流了心得,还狼狈为奸上演了一回断袖,他们之间的关系比往常好了不少,其实有些东西,在吵吵闹闹说说笑笑中渐渐就好了。
房门被敲响,来人是公主的贴身侍女,极有礼的说:“公主请侯爷房中一叙。”
夏青看向赵祏,赵祏垂头沉思片刻,俯首轻咬夏青耳垂,悄声说:“你先睡,我去去就回,我们若想早些离开这儿,只怕还真得要让那位公主死心。”
在房门合上的一瞬,夏青才浑身软弱无力,铜镜中那个人,脸色可真红润啊!火一般烫人的身子,火一般烫人的脸。
自嘲的笑笑,对着镜中人吹了一口热气,短短一夜,竟被他搂过了,亲过了,明明只是演戏,可当他的唇在她耳垂边碰着,她的心为何会剧烈的一颤,羞耻的想要推开他,双手却紧紧的缠住了他,那是一种渴的感觉,是一朵花等待着蜜蜂的那种渴……
这一出演的戏,她也未免太过投入了些,这样是不对的,夏青默默警告自己。
就在夏青低眉心事流转之时,远处一缕空灵的笛音响起,这笛声清越如高天流云,低回似水波婉转,夏青惊诧回身,这熟悉的旋律,这曲《情未了》,她分明曾经听过,难道是……
起身循着笛音急匆匆而去,月色,从一道道的拱门间筛出明昧的隔间,夏青鼻尖上沁出微微的汗粒,低声呼唤:“小羽,是你么?”
笛声越来越近,夏青穿过几重拱门,终于停步在了一处花园模样的庭院里,环顾四周,不禁微微的愣怔。
这是一个幽静的院落,白色的院墙,圆润的拱门,白色的房舍楼台,白色的轻纱漫卷,院落之中,处处亭台楼榭,每一处都极尽小巧雅致,画楼高起,飞廊横跨,珠帘叮咚。
夜色微光之中,银白月光之下,院落中的亭台楼阁宛若铺陈开一轴水墨的画卷,浓淡得宜,错落合度,高高低低掩映在月色星光之下,淡抹浓妆,俏影初绽。
夏青极目所及,全都迥异于一路见到的大辽房屋景致,这分明是按照宋国江南规制修造的别院,虽然比起真正的江南四合小院,依然显得粗糙了许多。
正思恃间,笛音骤歇,夏青忽听得院落中央的水榭之中,传来清越的吟唱之声,并无丝竹相伴,却韵律清雅,铿锵有致,清风徐来,百花为开,串串清越的嗓音伴着点点飘动的飞花,越过水面,朝向她,轻轻飘来——“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除了苏羽,原来人间还有嗓音曼妙一如琴音者……
夏青抬眸,遥遥望向水面中央,清雅宛若白莲的水榭,寻找着这声音的来源——微风徐徐,白纱轻飞,仿佛都只为了衬托那独坐于水榭中央的女子。
女子微仰着头,看着天上的圆月,月华如练,她的影子淡淡然,高襟的白色宽袖外袍,缀以大红绣纹,衣上的暗纹是用暗默萤亮之色丝线绣成,动转间,身上的流纹如水的一般动人,头上用一串细碎的红色珍珠挽起,带着淡淡的光晕,和着美丽的异域风情,显得异魅非常。
“这首曲子我很喜欢听。”夏青在她身后缓缓开口。
月色下,她转头微微一笑:“我也喜欢。”
她们相视彼此一笑。
夜阑天净,她自自然然的说,她自自然然的答,仿佛她们并不是今日才相见,而是已相交多年的好友。
此刻的皇太后不似白日所见那般仪容庄重,立于夏青眼前的她潭眸如星,水裳迤逦,雍容中透出华贵,是她所未见过的娇柔之美。
“这首曲子是我一个好朋友教我的,他是宋人,数日前,我收到他的传书,说他有一位故人会来大辽,托我护你们平安,所以请夏姑娘放心,我保证你们明日一早便能启程回宋。
“你……知道我是?”夏青轻轻惊呼出声,手指已经下意识的扣紧事先在袖口里备好的迷香。
她回过头来,轻轻一笑,面容是淡然自信,如清水映梨花:“我那位朋友在信中如此称呼你,不过你放心,我若要揭穿你们,早在宴席上便可,我看得出来,那个侯爷心中有你,虽然梦儿是我大辽的公主,可我也曾经年青过,知道有情人生生分离是怎样的痛苦,所以,便由着你们共演一场戏罢了,你要好好珍惜!宁愿一生沉溺,宁愿长醉不醒,一生只望着一个人,一世只守着一颗心……如此,真好!你与梦儿不差几岁,可你比她懂事多了,若能有你这样一个女儿,真好!”
“以笛声约你至此,也就是要告诉你,大可安心。”
她的声音动听得让人如饮醇醪,让夏青不知不觉便定下了心。
“太后过去也曾有心上之人?”夏青一笑。
“或许是有的,好多年的事情了,他名字叫什么我都给忘了,如果没有南北两方的兵戈相待,如果没有辽人宋人的身份之别,如果——都是这般江山妖娆,岁月静好,我也能够与心爱之人这般以笛相约,把酒花下,该有多好。”
皇太后猛的收住话语,继而淡淡一笑:“瞧我,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住,也不管别人爱不爱听,时辰不早了,夏大人请回吧,不远送,梦儿那里,本宫自有办法。”
皇太后说着从腰间取出一块白心黄皮的玉佩,不及掌心大,却是温润柔美,她将玉放入夏青掌心,“这块玉你带着吧。”
这质地,这光泽,能值不少钱吧?夏青瞪大了眼,将玉佩牢牢握住,口中却说:“头一回见面就收你这么贵重的礼,这怎么好意思呢,虽然下官品阶不高,但是有一颗纯洁淡定的心……”
皇太后淡淡一笑:“如果有人为难你们,可带着这块玉佩去你沿途所见的任何一个契丹人求助,虽然我说话无份量,可终归还是太后。”
夏青眸底蓦然一热,手指握住玉佩,心下涌满感激,“多谢太后照拂。”
银白月光倾入水中,被微波潋滟的水面折射而来,映上她绯色的衣袂,银色与绯色缠绵交织,在整个幽暗的水榭之间,流淌出一串璀然的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