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海沟尽头处巨大的深坑坑底，终于在那污浊而黏稠的液体流尽之后，露出了完整的样貌。
洛和小家伙所处的沼泽地，是一个犹如人脑形状的巨大扁球体，球面之上遍布着深窄而复杂的沟壑，像极了大脑表面那迂回而坑洼的沟回。
如果这个足有一栋楼高的扁球体真是某种生物的大脑，那这种生物的体型将会巨大到何等程度？
洛所见过体型最大的生物，除了那废弃核电站内的变异蜘蛛母虫遮盖整个楼层的肉壁，便是荒野沼泽内那几乎占满大半个沼泽地的阿米巴变异蠕虫本体。
与这莫名生物的庞大身躯相比，它们也许只能勉强算得上一个小小的婴孩而已吧。
在荒野上，身型的大小与实力并不是绝对成正比的，但如果体型超过了某种界限，那么体型越大，实力绝对越强。
就像曾经白垩纪霸主雷克斯龙，这种生物有着足够强横的实力，可仍然在那燃烧着的不明物体撞击星球之后，整个种族都彻底地灭绝了。
洛看向了身旁那似已被自己吓坏的小家伙，它的整个头部都埋入了这大大的球体之内，犹如一只将脑袋埋在沙砾之中，高翘着臀部的鸵鸟。
胆小的性格，是洛对自己这只祭兽略有微词的地方。
它甚至比依还要胆小，也许是因为它年纪还小，它才出生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洛想到了依，他觉得自己现在最应该关心的，并不是小家伙的年纪和性格，而是如何离开这片海沟，如何再次回到荒野，回到依和自己的伙伴身边去。
“我看到你了，我们需要想办法出去了，小伙子。”
尽管用雌雄形容它也许会更贴切一些，但洛仍把小家伙归入到了跟自己相同性别的范畴。依是女孩，一个女孩就够了。
洛朝着小家伙那滑腻的背部拍了拍，站起身走向这巨大的扁球体边缘，那里更靠近坑壁，存在出口的几率更大些。
但这次，小家伙并没有像曾经那般紧紧地跟随着落离开，它仍然一动不动地赖在那里，半个身体几乎都钻入了身下的球体之内。
洛不可能也不愿意抛下这曾用生命来守护自己的祭兽，所以他只能再次走了回来。
他抱住小家伙尾巴尖端处那小小的分叉，一点一点地将它拉了出来。
小家伙抗议似地低低呜咽着，像极了一个被夺去了心爱玩具，委屈得要哭的孩子。
它终于被拉出了地面，洛却蹲在了那被小家伙头部拱出的浅坑旁边。
他看到似乎有着一丝微弱而淡黄的光，正从浅坑内隐约传出。这种光洛并不陌生，那些如垃圾堆一般的肖恩斯体内，也会发出这种有规律闪烁着的黄光。
洛在这个像极了人类大脑的扁球体之上，用他那把得自卡迪文家族的尼泊尔军刀挖了个足够大的洞，并带着自己的祭兽钻入了球体之内。
球体内的景色并不美，甚至让人作呕。
一堆堆犹如变异组织般肆意疯长着的烂肉，遍地的惨白色破碎骨架，不时明灭着的淡黄色光晕，还有那团犹如暮阳一般氤氲的桔黄色火球。
小家伙那双大眼一直死死地盯着那团不断明灭着的桔黄色火球，脑袋两侧的触角快速地摇曳着，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兴奋。
“你想吃它？”
洛从自己祭兽的表情中看出了它对那团火球的渴望，轻声问了一句。
“不错，它想吞下我，这样它就可以成为一只完整的肖恩斯，一只拥有了自身意识，可以无限分裂的肖恩斯。”
苍老而腐朽的声音响起，萦绕在洛的耳边久久不散。这声音竟和曾经与海曼对话的那个半截树人般的的大桶，那个想回家的肖恩斯召唤者，那个被海曼唤作亘古者的声音一模一样。
洛凝视着不远处的那团诡异的火球，一双黑瞳在黑暗中闪烁着明亮的光泽，这是他在快速思考的征兆。他的身体再次微微弯成了一个充满弹性的弧度，已做好了随时战斗或者逃逸的准备。
“肖恩斯？就是那个吞噬祭兽，本应该待在上面吞噬我的祭兽，并赐予我恩赐的存在？”
洛低声问了一句，他感觉无论自己的声音有多低，对方都可以听得到。
他打算先跟这个火球的存在谈谈，因为那已开始蠢蠢欲动扑向去的小家伙，似乎并没有逃走的打算，而且它也并未露出胆怯的神色，这对胆小的它来说，是非常罕见的。
“是，也不是。你也可以把他理解为肖恩斯的制造者，或者肖恩斯伟大的主人。事实上，他也配得起这种称谓，因为他是唯一的亘古者，是唯一可以制造肖恩斯，驱使肖恩斯的存在。”
洛思索着对方的话，又朝着那几乎无处不在的蠕动烂肉看了一眼，最终看向了半掩在地面之上那一副副巨大的惨白色骨架。
“上面的那些烂肉怪物是什么东西？就是你口中所说的肖恩斯？”
洛似隐隐抓住了什么，却并不确定，他仍在犹豫着。
“那只是一些完全由本能控制的低等肖恩斯，它们没有自己的意识，只能在亘古者的驱使下，一次次地变为烂肉，再一次次地重新聚集，永远重复着它们不朽而可悲的命运。”
腐朽的声音再次传出，伴随着那不断明灭着的黄光，将整个烂肉的世界染成了淡淡的昏黄，犹如刷了一层油腻的黄漆。
洛掏出了自己的尼泊尔军刀，在头顶那犹如被提起倒悬的海蛇一般的肉须上轻轻划了一下。
仍如曾经那般，锋利的刀刃只能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线，锋利的军刀根本割不破这种烂肉的表层皮肤。
这巨大的扁球状脑体竟全部都是由那拥有着柔韧表皮、恐怖聚集重生能力的不规则形状肖恩斯形成的！这整个扁球状脑体，完全就是一个极为庞大的不死军团！
“你是什么？它又是什么？”
洛将军刀重新收了起来，再次看向那团火焰。他瞳孔内闪烁着的光亮仍未消失，洛极少像现在这样长时间地思考。
“我和你的伙伴是同类，都是肖恩斯。与那些低等同类不同的是，我和它都苏醒了肖恩斯的意志。按照肖恩斯的繁衍规则，应该绝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肖恩斯的意志！我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错误，竟让我看到了另一只有着自我意识的同类，尽管它仍未能具有像我这般沟通的能力，但这只是早晚的问题。”
洛看向了自己的那只祭兽，这个不知名的小家伙，竟是一只有着自我意识的肖恩斯？竟与那些恶心的怪物属于同一个种族？
在未察觉到对方的敌意之前，洛想尽可能多地了解一下自己的对手。
“祭兽又是怎么回事？肖恩斯需要进食，还是你需要进食？”
洛想到了祭兽，想到了肖恩斯召唤者的祭品。
“祭兽？那只是肖恩斯召唤者的食物而已。肖恩斯曾经的饲养者是一个被唤作纳亚人的未开化种族，与作为奴隶和廉价劳动力的肖恩斯不同，纳亚人属于召唤者的仆人，它们被召唤者赐予了可以制作主人美味食物的能力。”
纳亚人，未开化的种族，召唤者的仆人，制作食物的能力。
洛想到了那只欠揍的野人，以及它那只胆小的同伴，它们明显有着自己的独立意识，而且跟人类的差别相当大。
“我不认为自己有能力你做些什么，而且我应该也不会允许你伤害我的伙伴。”
洛的声音很平静，身体却开始做着战斗前的预热准备。
“你想错了，我无意伤害你和你的伙伴，外来者。我只是太累了！我甚至已记不起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日复一日地靠着汲取外面那污浊的营养液苟且着，然后滋生出一团又一团的不腐烂肉，只为了供召唤者驱使。我感到很悲哀。”
腐朽的声音中充满了疲惫和无奈，还有深深的哀伤。
洛沉默着，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断对方。
“但我的厄运即将结束，有人带走了召唤者，我用来维持自己生命的营养液也已经干涸了。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久到我已经失去了离开的能力和资格！我已经滋生了太多的肖恩斯，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我无法离开了，但你的伙伴和我不一样，它能离开！”
球体外那种让洛极为烦躁的液体确实干涸了，也意味着这个已变成了庞然大物，有着独立意识的肖恩斯终将消亡。
“我的伙伴似乎对你非常渴望，你能告诉我它在渴望什么吗？”
洛看到了小家伙眼中的渴望，看到了它想靠近这团火焰的急切，但它仍然忍耐着，因为它的主人并没有允许它过去。
“它想吞噬我，准确地说，它想吞噬我的记忆，从我的记忆中找到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
“肖恩斯是被召唤者带到这里来的，召唤者的家不在这里，肖恩斯的家自然也不在这里。召唤者想回到自己的家，肖恩斯也从未放弃过回家，尤其是像我这种拥有了独立意识之后的肖恩斯。”
腐朽而低沉的声音略有颤抖，似在回忆着家的温暖。
洛觉得自己似乎听明白了。
“那么，懵懂的小家伙，让你的主人将你带到我的身边来吧，牢牢记住回家的路，也把我对家的思念带走 。”
那团火焰摇曳着，淡黄的光晕竟透过了那厚厚的腐肉，将扁平的脑体之上那无数复杂的沟回一道道地点燃。
小家伙眼巴巴地看着洛，等待着洛的指令。
它想过去，想吞下那团火，彻底地吞下，这是来自它灵魂深处的冲动，是一种宿命。
洛犹豫着，他盯着那始终明灭不定的火焰凝视着，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
他俯下身去，抱住了自己伙伴那短短的嘴吻，在它脑袋两侧的触手根部位置摩挲了良久之后，才站起身带着它走向了那团淡黄的火焰。
这似存在了无穷岁月的火焰开始轻微地颤抖，似在为自己的最终逝去而唏嘘，又似在为能结束自己被亘古地囚禁在此地的命运而激动。
剧烈的颤抖让它的身体开始扭曲，竟开始出现如人类一般的四肢、头颅，最后俨然化为了一个混身燃烧着淡黄色火焰的人形。
肖恩斯有改变身体形状的能力，拥有自我意识的它，能变化为人形，也是理所当然的。
混身笼罩在火焰下的手缓缓伸向了那已足够近的猎物，似要抚摸自己的族人，抚摸将自己的族人养大的洛一般。
它的手已距离面前的这个男人足够近，近到它只需要狠狠一握，把可以抓住对方那脆弱的脖颈，它似乎已经听到了对方的喉管被抓碎的“噼啪”声。
它终于等到了脱困的这一天！
它的目标并不是洛的祭兽，而是洛!
吞噬过肖恩斯的祭兽，在它面前只有因极度的恐惧而颤抖的资格。相比于美味的食物，它需要先给自己找一副皮囊！
洛，正是它给自己选择的皮囊。
可惜，它并没有抓到自己的猎物，无论是洛，还是那只祭兽。
而且它感觉到了自己身体上传来的那股剧痛。
这不可能！
靠吃肖恩斯长大的祭兽，在它面前是没有丝毫的反抗余地的，可这只仍处于幼年期的肖恩斯意志，只是轻轻一滑便避开了。
就像它早就知道对方会对自己出手一般。
而那个外来人，早已将那把足够长的军刀，整个捅进了他的身体。
尼泊尔军刀捅不破肖恩斯那柔韧的皮肤，却轻而易举地捅破了他那被火焰包裹着的身体。
“你不是有了自我意识的肖恩斯，甚至你根本就不是肖恩斯。”
洛平静地看着那剧烈挣扎着的火人，轻声说了一句，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
“你应该是肖恩斯召唤者，是那个需要赐予我恩赐的存在。”
洛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他也不打算再给对方任何说话的机会，小家伙那遍布利齿的翅膀早已划过了对方的身体。在洛先前拥抱它的时候，便告诉了它，允许它吃掉对面的那团火，那团火是不正义的一方。
洛从见到这团火焰的那一刻，便感觉到了对方凝视自己的目光中那种掩饰起来的觊觎，似乎自己才是一只美味的祭兽。
肖恩斯的意识也许不是独一无二的，但这个星球上的亘古者绝对只有一个。洛认为被自己伙伴吞噬掉的这团火焰是肖恩斯召唤者，那么被卡迪文家族的海曼带走的那只长满触手的存在到底是什么？
海曼也坚信自己带走的才是唯一的肖恩斯召唤者，亘古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