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8月18日上午，东海洋面上风平浪静。一艘渔轮载着一群特殊客人，从著名渔港沈家门码头开出，驶向中国舟山群岛最东端的小岛——东极。坐在紧靠船舱窗口的是87岁高龄的英国二战老兵查尔斯·R·佐敦先生，旁边是陪伴他的85岁的老伴爱芙莲·D·佐敦和两个儿子。这次佐敦携妻带子，与几位遇难的英军亲属，远渡重洋，不远万里，来东极“感恩”。
经过2小时的航行，东极诸岛已依稀可见。蔚蓝的海水，浪花扑打着礁石；成群飞翔的海鸥，在海面上嬉戏着朵朵浪花。这情景怎么如此熟悉？60多年前那惊险的一幕，此刻在这位饱经磨难的老人记忆里复苏了。
“里斯本丸”中鱼雷英军战俘遭厄运
1941年12月，日军在偷袭珍珠港的同时，集中兵力从中国华南向香港发动进攻。12月25日，香港沦陷。时为英国皇家炮兵部队士兵的佐敦和大批守卫香港的英军被俘。
1942年9月25日，日军将关押在香港深水埗战俘营的1816名英军战俘（含少数后备军人员和家属）押上了“里斯本丸”轮。船上同时装载了日军劫掠的金银珠宝和布匹等物资。随行的还有25名日军卫兵和778名回国的日军官兵。
9月27日拂晓，“里斯本丸”从香港起航驶往日本。这艘安装了军事设备的7152吨级的大型日本货轮，没有悬挂运送战俘相关旗帜或标志。
10月1日凌晨，“里斯本丸”航行至舟山群岛东部海域，被美军潜艇“鲈鱼”号发射的鱼雷击中燃料舱，船上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当天下午，搭乘“里斯本丸”回国的700多名日军官兵被安全转移到赶来救援的日舰上。船上仅留下战俘和日军卫队及船员。
日军把所有战俘赶回船舱，并封闭所有舱口，钉上木条，盖上防水布，用绳索捆住。失去动力的“里斯本丸”经过一天一夜的漂流，船体开始倾斜下沉。次日上午8时许，船长决定弃船。危急时刻，波特中校等几名英军战俘，找到另一条通往舱口盖的木梯，竭尽全力打开舱盖，爬上甲板想与船长交涉，当场被日军开枪打死。
当最后留在船上的卫队及船员被日军救生艇接走后，“里斯本丸”尾部迅即下沉。关在3号舱里的战俘首先集体遇难。另两个舱的英军战俘打破舱盖，冲上甲板纷纷跳入大海逃生。周围船上的日军残忍地用机枪、步枪射杀落水的英军战俘。有的落水英军战俘好不容易爬上日船，又被日军用脚踢下海去。
东极渔民冒死营救384名英俘怒海逃生
“里斯本丸”出事的地点，位于当时的浙江省定海县东极乡（今属浙江省舟山市普陀区东极镇）海域。
10月2日时近中午，漂流至东极海域的“里斯本丸”船头高高向上翘起，尾部已沉入大海，巨大的水柱直射天际，大批英军战俘和布匹等财物坠入汪洋之中。当时，正值东风狂潮，浪花翻卷着漩涡，吞噬着在大海中挣扎的英军战俘。
见此情景，庙子湖、青浜、西福山等附近小岛渔民当即自发地驾着小渔船出海救人。许多在大海里挣扎的英军战俘被渔民们一个个救上来。死里逃生的英军战俘们面露感激之情，用手势和生硬的中国话和渔民交流。渔民们得知他们是抗日盟军后，不再打捞海上飘浮的成捆布匹，而是全力救人；有的渔民为了多救人，毫不犹豫地扔掉刚从海里捞上船的布匹。
“里斯本丸”下沉时，24岁的佐敦凭着求生的本能冲出船舱跳入大海逃生。他和另外一个同胞紧紧抓住了海面上漂浮的一根木头，随波逐流，不知过了多久，被摇船赶到的东极渔民救上了岛。
从中午直至黄昏，东极渔民先后出动渔船46艘65船次，共从海面上救起英军战俘384人。
实际上，舟山渔民的义举挽救了更多的生命。英军战俘幸存者汉·密尔顿中校在他的回忆文章中说：“日本人的本意是让战俘全部淹死，这样他们就可以说船是被美国人击沉的，他们没有机会实施救援。后来看到中国人救了如此多的战俘后，才明白他们的计划不可能实现，所以改变了策略……也从海里救了部分战俘。”
被东极渔民营救上来的英军战俘被安置在庙内和渔民家里。大多数战俘被救时，仅着短裤背心，又经历了在海水中的苦苦挣扎，体能消耗殆尽。庙子湖、青浜等岛都是濒临公海的悬水孤岛，面积均不到2平方公里。岛上不种粮食，只种少许番薯。日军侵占舟山后，小岛几乎与外界隔绝，岛民生活极端困苦。但渔民们慷慨拿出红薯和留着过节的大米、鱼干和鸡蛋热情款待这些获救的英国人，翻出自己的衣服给他们穿。佐敦清楚地记得：在一户渔民家里，淳朴友善的主人煮红薯和熬米粥给他吃，还泡了绿茶……
日军上岛大搜捕3英俘虎口脱险
10月3日，数架日机飞临东极诸岛上空，在“里斯本丸”沉没的海域投下了大量炸弹。
10月4日，5艘军舰开抵东极海域，约200名日军在小岛上挨家挨户搜查。日军将青浜岛上一些老人吊打施刑，威胁不得隐藏一名英国人，否则要放火焚烧村庄，叫岛上的人“统统死啦死啦地”。幸亏当时有一良心未泯的翻译出来求情，说“这里渔民有见人落海就要奋力相救的习俗”，后才免于屠村。
获救的英军战俘又被日军押上船。佐敦和他的战友们含泪频频挥手向岛民致意道别。
日军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们的淫威和刺刀下，竟还有3名英俘——英军尉官法伦斯、英国商人伊文斯和外交官詹姆斯顿，被青浜岛渔民藏进岛北面崖壁下的天然海蚀小湾洞里，后由当地岛民护送出岛，辗转至重庆，再返回英国。他们居留重庆期间，曾以亲身经历在广播电台上揭露日军暴行，引发国内外强烈公愤。
在东极诸岛被日军抓捕的英军战俘，被押送至日本本土战俘集中营。日本投降后，他们大都生还并回国与亲人团聚。
1949年2月27日，港英政府在香港皇后码头举行隆重的仪式，悼念“里斯本丸”遇难英军官兵，并高度赞扬中国舟山东极渔民拯救坠海英军之殊凡功绩。港督葛洪量亲自主持仪式并致辞，还赠给东极渔民“海安”号机动渔轮1艘，以及奖金和由盟军最高统帅部颁发的奖状。
“救命恩人，让我紧紧地拥抱你”
渔轮抵达东极。佐敦满脸笑容，拄着手杖跨过了船舷，踏上了63年前这个曾给他带来过生命希望的小岛。他向欢迎的渔民挥手致意，亲吻向他献花的少先队员的小脸蛋。
在东极码头，佐敦与曾经救助英军战俘的7位老渔民亲切见面了，他激动地同救命恩人紧紧拥抱。
“我作为‘里斯本丸’英军的幸存者，今年重返东极，是多么的幸运。我要代表所有当年被救的战友和同胞向舟山东极渔民致谢，感谢你们的人性，感谢你们的善良和勇气！”佐敦无比动情地说。
82岁的老渔民沈阿贵在答谢时说：“救助海上遇难者，是舟山渔民做人一贯的道德。当年我19岁，和父亲、叔叔摇着划舢渡出海救人。我家的船破旧了、漏水，一边划一边还要向外舀海水，共从海上救起了7名英国人。我们救助英军战俘，做了舟山渔民应做的事。60多年过去了，当年救助英军的200余名渔民群众多数已作古，但勇救海难、助人为乐的传统代代传承下来了。”
随行的1名境外记者问：鸦片战争期间，英国军队于1840年7月和1841年9月，两次侵犯舟山，杀害了许多舟山人。100年后，你们为什么要营救英军战俘？
78岁的陈永华老渔民回答：“冤冤相报何时了？舟山渔民有大海一样的胸怀。救人一命，天上一星。况且当时英军是抗日盟军。当时我仅15岁，也随船跟父亲出海救了6位英国人……”老人话音刚落，现场响起如潮的掌声。
这是一次跨越世纪的重相聚。佐敦和老渔民们忆往事、叙友谊，愤怒控诉二战时期日军欠下的又一笔血债。
佐敦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个精制的长方形的镜框，里面镶嵌的5张黑白照是他从童年到参军后的历史照片，右下方一张彩照是佐敦和儿女及孙辈的“全家福”。佐敦在“全家福”上写下这样的话语：“如果没有舟山渔民的英勇和善良，这一切都不会存在。”佐敦把这特殊的礼物送给老渔民作纪念。他告诉恩人：当年他和战友从这里被日军抓走后，被押到日本大阪关进了战俘营。当时他和多数战友身体很虚弱，可日军还逼他们到火车站当搬运工干重活，每天只给两个海带包的小饭团。还被迫每天向天皇的方向磕头行礼，不认真就会挨打。二战胜利后，他重获自由回到英国与家人团聚，并同现在的妻子结婚。共养育了3女2男5个孩子。现在有10个外孙（女），1个曾孙，是一个四世同堂和谐幸福的大家庭。佐敦表示：要让子孙后代铭记舟山渔民的救命之恩。
下午3时，佐敦一行与东极老渔民代表乘船来到“里斯本丸”沉没海域，将一束束红色的玫瑰和金黄的菊花投向大海，祭奠63年前在这片海域遇难的843名英军官兵……
相见时难别亦难。临别前，佐敦和老渔民面对大海，许下共同心愿：战争不再发生，和平永远相随，让世界各国人民世代友好下去。
（这篇散文是作者特地为北京市义务教育课程改革实验教材初中《语文》课本所创作）
注：
东极现为浙江省舟山市普陀区的一个镇，由大小28个岛屿、108块礁石构成，其中有庙子湖、青浜、东福山、黄兴4个住人岛。
汉·密尔顿：“里斯本丸”遇难英军幸存者之一，日本投降后返回英国。曾以自己的亲身感受写下了《“里斯本丸”的沉没》（英文版），于1966年出版。
划舢渡：一种只能在沿岛岸海域捕捞鱼虾的小渔船，类似小舢板。长2.6米，宽0.8米，载重0.3吨。一般3人操作。
作古：逝世。
“救人一命，天上一星”：舟山渔民的俗语，意思是说救了一个人，上天会给你记上一笔功德。
相见时难别亦难：出自晚唐诗人李商隐的《无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