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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司徒振江背着黄初三托付给他的那个包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回龙村的村口。旅途的疲惫和即将见到秋月的喜悦交织在他的心里。算一算,他离开家已经九个多月了。

司徒永堂的老婆正和几个女人在老榕树下说得兴奋,见振江走过来,就戛然住了口。几个女人的目光都齐齐看着他。振江觉得她们的目光有点怪异,他笑着叫了声:“阿婶,我回来了。”司徒永堂的老婆笑着点点头:“振江回来了。我去叫你师傅。”说着话,就匆匆端着正在缝补的衣服回家去了。

走到村尾的家门口,振江却意外地看到家里的门被紧锁着。正在疑惑着,师傅司徒永堂提着“大碌竹”匆匆地走了过来。

“振江,回来了。”司徒永堂从口袋里摸出一条钥匙,开了门。

“怎么……钥匙在您这里?我阿嫂呢?”振江疑惑着,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

司徒永堂推开门,一股霉味夹带着灰尘扑面而来。

振江放下包袱,打量着自己熟悉的这间屋子:“师傅,我阿嫂呢?”

“秋月,唉,秋月走了。”司徒永堂一屁股坐在铺满灰尘的椅子上。

“走了?去哪里了?”振江心里一惊。

“我也不知道,走了有半年了。”司徒永堂点着了“大碌竹”,深深地吸了一口:“你走后两个多月,她就走了。临走把钥匙交给了我,还有封信是给你的。我问她要去哪里,她也不说。”

说着,司徒永堂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振江。

振江吾弟:

你在金山一切都好吗?我日夜挂念。我要走了,不能不走了,请你原谅我不辞而别。

自嫁入司徒家起,我就将你当成自己最心爱的弟弟,当成自己最亲的亲人。自从阿爸去世以后,我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你的情义,我铭记于心。特别是你两次舍身相救,每每想起,就忍不住流泪。自从你哥走后,我心里面一直难受,甚至很怕,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但是每天看到你的时候,又觉得有了依靠,有了亲情。我不想瞒你,这么多年朝夕相处,我对你的感情也在变化。在我的心目中,你哥已经渐渐变成了一个影子,而你却是我真真实实的依靠。

但是,从你走后,我想得很多很多。我毕竟已经嫁给了你哥。虽然说你哥在美国已经另娶,他也定有自己的苦衷。我不能背叛你哥。我已经做下了对不起你哥的事,内心的痛苦无以言表。我如果嫁给你,会一辈子不安的。原谅我,好弟弟。我离开这里之后,你也不要来寻了,你也不用担心。我在他乡也能够照顾好自己。我们今生注定是没有缘分的,希望来世我们能在一起。

另:你哥寄来的钱,我带走了一部分,还有一些埋在厨房的水缸下一个小坛子里。你取出来,说门亲事,好好过日子吧。切记切记,不要意气用事,动不动就和人打架。你已经长大了,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别让爸妈在九泉之下为你操心。

嫂:秋月

振江看完信,整个人都呆住了,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自己长途跋涉,历尽辛苦到金山,就是为了以后能够和秋月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这当头一棒,让他从头到脚都凉透了,心里面说不出是痛还是苦,联想着这几个月来的种种坎坷,联想到自己在海上颠簸时的万般辛苦,他觉得眼泪就要从胸腔里喷出来了。

“师傅,秋月到底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师傅……”振江眼睛死死地盯着司徒永堂。

司徒永堂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那天天还没亮,她就来敲我家里的门,把我和你婶子叫醒了。她背着个包袱说要走,外出一段时间。我们也问过她要去哪里,她就是不肯说。把钥匙和这封信交给我们就走了。”

“天没亮就走了?那之前是不是……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振江惊慌地问。

“也没什么事,不过……”司徒永堂有些吞吞吐吐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师傅,你快告诉我。”振江看师傅的表情,琢磨着一定有隐情。

司徒永堂深吸了一口烟,叹了口气:“振江,师傅也是猜测的,不过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听你阿婶说还有人跑到慧清爷那里去告了呢。”

“到底什么事?师傅你快说。”振江觉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司徒永堂看了振江一眼,低声道:“秋月已经怀了孩子了。”

邓秋月是在振江离开半个月后,收到了振南寄来的信和钱。她虽然对振南另娶的消息已经是确信无疑,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似乎一直还保留着一些侥幸,她始终觉得振南不会轻易抛弃自己。

秋月在如豆的灯光下读着振南的信,她从他有些颤抖的笔画中读到了他内心的矛盾。最基本的信息是他确实已经另娶了,而且有了孩子。关于这一点,她已经不再伤心,所有的眼泪都已经在一年前的风中吹干了。可他在信中所流露出来的痛苦、迷惑和忏悔,让这个柔弱的女子又在内心里对他有了一缕挂念,把她的感情又吹皱了:“司徒振南,你这个没良心的,我是不是前世欠了你的,该我今生来被你祸害。”

想到振江,她的心尖就开始发颤。那个令人迷醉的中秋之夜像一段被水湿透了的长纱,千缠百绕在她的心上,怎么扯也扯不开。每扯一次,她都觉得自己像被什么东西不停地挠着似的,有些痛,有些酸,有些痒,有些麻,又有些无法形容的舒畅。对于这个鲁莽、冲动,带着一点点野性,又还带着一点点稚气的男人,她确实有着说不出的疼爱。从她嫁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喜欢看他光着脚丫在村场满场奔跑的样子;喜欢看他每次和人打完架回来,一边龇牙咧嘴地挨着父亲的责打,一边还得意洋洋地吹嘘自己的功夫的样子;喜欢看他扎着马步,嘴里哼哼哈哈打着拳的样子。每次替他缝补破了口子的衣裤,她都在内心里涌动着一种母性温情。看着他一天天长大,这种温情与日俱增。

振江带着对她的满腔深情和对未来的热切期盼去了金山,家里立即显得空空荡荡了。寂寞日夜包围着她,她在寂寞中让自己发烫的、晃荡的心沉静下来。振江在她眼前鲜活地晃动时,她是无法沉静的。他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神情,憨厚的一丝笑意,都会搅浑她心里那一潭水。自从那个中秋夜之后,她惊慌地发现,自己的心绪会那样轻易地被他左右,被他无声地摆布。她的感情和身体在他粗鲁地、疯狂地搓揉中得到了让她惊恐的快乐。她当然知道就在他们激情燃烧的那一瞬间开始,他们都已经陷入了一个火药堆中,随时可能被炸得粉身碎骨。那些老人们传说下来的奸夫淫妇浸猪笼、沉檀江的故事常常会令她半夜惊醒。可是他的火一般的爱却又让她无限的满足。她是在中国传统诗书中长大的女人,在这厚厚的诗书中,既有“三纲五常”、“七出之例”这样让她恐惧的枷锁,也有“梁祝化蝶”、“文君夜奔”这样令她心醉的美丽。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既渴望着做那一只蝴蝶,痛痛快快地爱过之后,便化成灰也是心甘。可理智这个魔鬼却又时时爬到她面前来,告诉她:你做不了那只蝴蝶。即便是振江到了美国,找到了振南,带回来他解除婚约的一纸文书,自己又真的能够快乐地、无所顾忌地嫁给他吗?她无数次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但是她从来没有得到一个不变的答案。那天在江边洗衣服时,她望着被风吹皱的水面发愣。她突然伸出手去,想用手去捂盖着、抚平着水上的褶皱,却发现无论自己怎样努力,水依然是皱着的,还从她的指缝间爬上来。风不息,水是抚不平的。她的心也是这样,即使振江的身影不在眼前晃荡了,她的心也是无法沉静的。

那天,秋月正在江边洗着菜,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真泛酸,一时间忍不住了,便扶着棵小树呕吐起来,可什么也没呕出来。可从那天开始,一连好多天,每天起床,她都有了想呕吐的感觉。她趁着到镇上趁墟的时候,找到了上次替振江疗伤的大夫。一轮望闻问切之后,大夫告诉她一个消息,她几乎晕过去了。

“恭喜你,你怀孕了。”

秋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从走出诊所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一种被所有的人一路盯着的感觉。而且感觉到所有的人,无论是迎面来的,还是在后面走的,目光都无一例外地落在自己的肚子上和腰身上。她甚至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脱了皮的青蛙。在村口徘徊了好一会,瞅着村场上没人,她像一个小偷似地溜回自己的家中。

一进家门,她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一个劲地流,一直流到家家户户的炊烟升起来了。黑夜让她显得如此无助。她在心里早已无数遍地怨艾:“振江,振江,司徒振江,都是你惹的祸,你这个黑心的家伙……”

男人离开家已经六年多了,而自己突然怀上了孩子。这样的事情要传出去,不要说在这小小的回龙村,就是在整个镇子上,也是一条令人瞠目结舌、又特别能撩动人们兴奋的神经的新闻。她邓秋月会立即成为无数人唾骂而又倍加关注的焦点。

那天晚上,她饭也没有吃,灯也没有点,只是一边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边流着眼泪。黑夜包围着她的身体,恐惧啃啮着她的心。

天亮的时候,她烧了一盆热水,她将自己的身子泡在热水里。温柔的水惬意地亲热着她嫩滑的肌肤,她心里镇静一些了。她想沉在檀江里一定没有这么舒服,那水是冰凉冰凉的。她用手抚摩着自己的腹部,自己的腹部依然那样平坦光滑,丝毫看不出有一个小生命的存在。

抚摩着,她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感觉自己在抚摩着另一个生命,一个幼小的、乖巧的、嫩得像小芽儿似的生命。一有这种感觉,她就觉得心里也像被水泡暖了,那是一种母性滋生出来的幸福:“我要活下去,我要做母亲,不管多难,我一定要做一次母亲。我要和我的孩子一起活下去,为了两个自己爱着,也爱着自己的男人。孩子反正是司徒家的,我一定要将他养大!”秋月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一个女人对做母亲的向往让她忘记了最初的恐惧。

过了一个多月,秋月感觉自己的腹部和腰身开始有了变化,她内心的恐惧又开始增加了。她不敢再穿那些能够显出苗条身材的衣服,也不敢在大白天在外面行走。她给自己设想了许多种选择,但都很快自己否定了。她知道,再过些日子,就遮掩不住了。唯一能够保住这个孩子,保住自己性命的选择,就是悄悄地离开,永远地离开了。

这天黄昏的时候,秋月正在生火做饭,门被轻轻敲响了。她惊慌起来。她现在怕见一切外人,她像一只时刻处在慌乱中的小兔子。打开门,是司徒永堂的老婆。秋月叫了声“阿婶”,却不敢抬头看她。

司徒永堂的老婆却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轻声地说:“阿月呀,一个人在家,怕吗?”

秋月摇摇头,仍是不敢看她。

司徒永堂的老婆叹了口气:“振江他师傅让我过来看看你,和你说句话。你知道,他一直当振江是自己的亲儿子,所以……所以他要我一定要把这句话说给你听。”

秋月心里紧张起来。

司徒永堂的老婆挨近她,搂着她的肩,低声地说:“孩子,别犹豫了,振江去金山前把情况都跟师傅讲了。他师傅要我对你说,什么也别想了,快偷偷走吧,都显身形了。趁眼下大家都还在猜测。再不走就大祸临头了。”

秋月脸一红,随即眼泪就掉下来了。她慢慢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平日里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女人此刻眼睛里充满了温情和忧虑。她眼角的皱纹使秋月想起了母亲。秋月再也憋不住了,这段日子以来的恐惧、焦灼、担忧以及对成为母亲的渴望一齐翻涌上来,她靠在了她的肩头上,哭出声来。

司徒永堂夫妻的意见促使了秋月下决心离开。同时她也有了另一个决定,那就是到一个连振江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她要领着肚子里的小生命,司徒家的小生命,开始自己今后的生活。有了孩子,作为一个女人来说,生命中所有的时光就有了依托,就已经足够了。“这是上天对我的恩赐”。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想今后的日子里如何来面对这兄弟二人,该怎样在他们兄弟身上分配着自己的感情。现在她有了这样一个决定,她觉得心里的这个结彻底解开了,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番新景象。

当天晚上,她就开始收拾东西。她将做给振南的几十双鞋拿出来,一一整理了一遍,又锁进了箱子里。她又开始给振江写信。这短短的一封信,她写了大半个晚上。快天亮的时候,她背好包袱,将钥匙和信交给了司徒永堂夫妻。然后,在淡淡的月色中,她静静地穿过村场,走到江边,解开自家那条船的缆绳,长篙一点,小船载着她,无声地滑向了江中。

第二天一早,振江就跑到了秋月的娘家。秋月的父母见了既高兴,又感慨。振江问他们秋月的下落,他们也说不上来,只是告诉他,秋月两个月前寄过一封信来家里,也只有几句话,就是告诉他们,她已经离开了回龙村,现在生活很安定,让爸妈别担心。

振江拿着这封信,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秋月显然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行踪。信是从省城寄来的,只能够判断,秋月去了广州。说了一会话,振江起身告辞。他望着秋月阿爸两鬓的白发和秋月阿妈婆娑的泪眼,心里一阵阵酸。他沉声道:“阿叔,阿婶,您二老放心,我就是走遍天下,也要找到秋月姐。我一定带她回家来。”

回到家里后,他心里总是空落落的。熟悉的家缺少了熟悉的人,就似乎不是那个家了。吃饭的时候,司徒永堂过来叫他到家里一起吃。师徒两人喝了几杯酒,振江的情绪好些了,讲起自己在美国的遭遇。振江说起在林场遇见了黄初三,受他所托,带回来一包白骨的事。司徒永堂十分感慨,说:“漂泊异乡,谁不想着落叶归根呀。我们应该帮他们圆这最后一个心愿。”

两人就一起到了慧清爷家里,将黄初三托付的事说了。慧清爷已经八十了,身体依然硬朗得很,说起话来比年轻人还响亮。他听了之后也甚是感慨,拄着杖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最后吹着胡子,大声地说:“风光大葬,就葬在这紫云山上。生不能还乡,还乡已是白骨寒呀。成全他们吧。”

三天之后,冷风萧瑟,落叶缤纷。回龙村里鞭炮齐鸣,鼓乐声声,花圈挽幛、雪绫白绢一路绵延。村里男女老幼以及相邻几条村的代表都来送这些不知名乡亲。慧清爷领着几位长者在前,振江捧着包裹着一堆白骨的包袱紧跟其后。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初三叔,回家了。乡亲们,从今天开始,你们回到紫云山了。”

因为不知死者名姓,最后大家商议以合葬墓的形式来安葬他们。墓穴已于前一天挖好,里面放着一口用来装这一堆白骨的大瓮。墓穴的选点和朝向都请风水先生看过,正在司徒氏家族祖坟边上。隔着一片稀疏的枫香树,就能够隐约望见蜿蜒的檀江。

墓碑也已经刻好。那天慧清爷特地找了几个人来商量墓碑上刻写什么,商量了半天,最后还是慧清爷拍板:“这些客死他乡的乡亲尸骨能够还乡,首推黄初三有情有义,二十多年为他们收拣尸骨。其次是振江有情有义,不远万里带他们回来。此墓可称义冢。就刻上‘檀城赴美华工义冢’几个字吧。”

振江单膝跪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将骨头放进青花瓷的瓮里。骨头凉凉的,触手之处,似乎摸着一件从未有过生命温暖的物件,振江却分明感觉到它们的主人的模样。

一轮仪式之后,祭师开始抑扬顿挫地宣读祭文,祭文是请镇上的私塾先生写的:

维:

宣统庚戌秋,檀城司徒氏父老,虔具清酌庶馐之奠,致祭于吾土吾乡客殁花旗之国一众乡亲灵前而哀曰:君等去国,身在异域,经年奔波劳碌,半世耕耘艰辛;历风餐露宿之苦,怀离乡别亲之痛;悲歌长以当泣,望远聊以如归;祈衣锦还乡之期而未期,梦玉堂团聚之乐而未乐;今客死异乡,抛骨番土,生不得见亲人于堂前,故不得留姓名于世上;呜呼痛哉,檀水悲兮;萧萧落木肠寸断,点点魂魄泪纷飞。今有义士,收诸君遗骨,越洋西来,齐葬故里。魂兮归来,解飘零之恨;陶然歌起,无离乱之虞。巍巍紫云添新冢,浩浩檀江鸣哀音;祭罢长作隔世叹:勿轻离别慎远行。呜呼诸君,且喜且贺,且哀且痛,黄泉有觉,来品来尝。呜呼哀哉!

尚飨!

祭师长吟之声在萧瑟风中飞扬,令人肃然而悚然。散落的鞭炮屑和白色纸花铺在黄土的坟上,呈现着斑驳的色彩。祭罢,村民们陆续下山。振江又恭恭敬敬地在新坟前磕了三个头,默默道:“初三叔,我要去找我心爱的女人了,您保佑我尽快找到她。待我回乡之后,再来和您说话。”

第二天一早,振江就踏上了去省城寻找秋月的行程。

这是宣统二年的秋天。两百多年历史的大清王朝选择了一个三岁多的孩子作为它最后时刻的统治者,这或许是一种冥冥中的定数。江山在一个孩子手上丢了,是没人怨的。“他还是个孩子嘛。”至少远在南疆的檀城人是这么想的。

振江启程前往广州的时候,正是清政府“预备立宪”骗局被彻底戳穿,资产阶级立宪派在多次请愿之后,失望而归的时候。大批原来拥护立宪的人士转投到革命队伍之中,革命党势力迅速强大。这一年以同盟会会员为主,联络各会党、新军组织的武装起义此起彼伏。

振江是第一次到广州,广州之大令他茫然。他忽然意识到要在这里找到秋月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开始的时候他是到处瞎找,天天在街上转,晚上就随便找个地方睡一晚。过了一段时间,他口袋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才意识到不能这样找下去了。他必须找到活干,一边干活糊口,一边寻找秋月。

他找的第一份工是在珠江码头上做搬运。做了几天之后就发现不妥了。白天都待在码头上,只能够晚上去找人。晚上到处都是昏昏暗暗,静幽幽的,哪里能够找到人。做满一个月之后,他便辞了工。又找了好几天,才找到一份可以满大街跑的送货工。工钱是无法计较的了,能吃饱就行。此后他便一直换着地方寻送货的活计干,每干两三个月就换一个地方干。有几次,他远远瞧见背影像秋月的,欣喜地赶过去,失望地离开。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信心也有些动摇了。但是他仍然每天晚上都告诫自己:坚持!坚持就能够找到!

转眼半年多过去了,春天将广州装扮出勃勃的生气,一树树紫荆花和三角梅开得如小姑娘灿烂的笑靥。即将落山的太阳将晃眼的粼光洒满了水面。振江沿着蜿蜒的珠江往店里走去,他的眼睛执著地扫视着远远近近的每一个人,对身边的景色毫无感觉。他现在是在高阳街上的高阳米店当一名为顾客送米上门的伙计。

就在这时,一连串“噼噼啪啪”的响声从远处传来,而且越来越密集。开始振江以为是哪家娶亲或生日摆酒席放的鞭炮。但是很快就看见街上的人在疯跑,还有人大叫:“革命军打总督府了,快跑呀。”振江心里一惊,也拔腿朝店里跑去。

高阳米店距总督府相隔两条街。振江跑回店里时,店老板正指挥伙计将堆积在门口的一袋袋大米往里搬。

米店是一间两层的木结构建筑。一楼做门店,二楼住着老板一家。楼后面有两间平房和一个小院子,一间是仓库,一间是柴房。振江因为没地方住,就住在柴房里,平时也捎带着干些劈柴、打水的活。

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密集。老板一家都躲到楼上去了。振江去检查后院的院门,发现院门的插销有点松了,正想着找工具钉紧一下,门却被人猛地撞开了,一个披头散发的清朝官员闯了进来。

振江吓了一跳,忙喝问:“你是谁?你干什么?”

那官员蓬头垢面的,不理振江的问话,转身先将院门关上,插好插销,才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振江慢慢走过去,见那官员约四十岁,脸色苍白,双唇发颤,头上的顶戴已经不见了,头发散乱。他身上穿着一件暗蓝色的官服,胸前胸后都缀着仙鹤朝阳的补褂。振江也不知这是个什么官。见他的狼狈样,估摸着是从官府里逃出来的,便问:“你要不要躲一下?”

那官员点点头。振江扶起他,将他搀进柴房里。那官员喘息定了,朝振江要了碗水喝,站起身,听了听外面的枪声,便开始脱身上的官服:“小兄弟,请你帮个忙。”他从身上摸出几块大洋递给振江,“请你将我这套衣服藏起来,再弄件衣服给我。过两天我再来找你。”

振江想了想,接过他的官服:“我不要你的钱。”他将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扔给他,又将他的官服藏进柴堆里。

那官员冲他点点头,披上他的外衣,从前门溜了出去。

枪声一直紧一阵松一阵地响着,持续了好几个时辰。振江躺在柴堆边却睡不着,担心又有人闯进来,又无端端担心起秋月来。这乱枪乱弹的,可别让秋月碰上了。正胡思乱想着,前门又被人“嘭嘭”撞得乱响。店老板被惊动了,冲下楼来,看着振江,嘴直哆嗦。两人都不知所措。门越敲越响。店老板朝振江努努嘴,意思是让他去看看。振江虽然大胆,可听着这枪声,心里还是有些发毛。他壮着胆子走过去,刚将门开了一条缝,就挤进来二十几个人,一个个手里端着长枪短枪,手臂上都缠着块白布条。为首的两个,一个胸前挂着一个筐,筐里装着小半筐炸弹,满脸血迹。另一个戴着一副眼镜,手持一支短枪,肩头被血染红了。振江想阻拦他们,却哪里拦得住。

一伙人冲进来之后,径直就奔进囤米的仓库,扛着一袋袋的米往街上跑。店老板缩在一旁不敢出声。振江拉住其中的一个,叫嚷道:“你们干什么?”话音刚落,他就被人从后面踹了一脚:“滚开。”

振江回头一看,正是那胸前挂着炸弹的汉子。振江看着他身上的炸弹,不敢再吱声。戴眼镜的年轻人拉着他到一旁,和气地说:“小兄弟,我们要在街上摆工事,和清军打仗,只好借用一下贵店的米包了。一会打起来,你千万别出来,躲好了。”

振江走出门一看,原来他们将一袋袋的米都垒在街道上,做成了一道屏障。几个人趴在米包上,正检查着自己的枪械。正看着,一个汉子手里拿着振江藏在柴堆里的那套官服跑了过来:“大哥,这是个狗官家,家里还藏着一套官服呢。”

那挂炸弹的汉子一听,眉头一拧,接过官服,一抖,眼睛一亮,直视着振江:“快说,这衣服是谁的?快说!衣服的主人在哪里?”

戴眼镜的年轻人一看衣服,惊叫道:“小兄弟,这衣服哪里来的?”

振江茫然地摇摇头:“几个时辰前,有个清官逃到这里,将这套衣服藏在这里,说是过两天再来取,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挂炸弹的汉子举起手里的枪,顶着振江的脑袋:“少糊弄人,你把他藏哪里了?不说,我崩了你!”戴眼镜的年轻人忙拉住他的手:“喻哥,别吓坏了他,我看他说的都是实话。清兵马上就要到了,我们还是准备准备吧。”

那被称为“喻哥”的汉子说:“慎之,这件官服是一品文官的官服,我估计这狗官一定是两广总督张鸣岐。难怪我们攻进总督府见不到这狗官。”

常慎之拍拍他的肩膀:“算了,喻哥,抓住一个张鸣岐又能怎么样?”他将官服递给振江,沉吟着说,“喻哥,这次行动,我总觉得我们起事太仓促了。原来计划的十路人马进攻,最后只有两路队伍行动了,我看这次是难以成事了,只是白白丢了不少好兄弟的性命呀。”

那被称为“喻哥”的汉子也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等唯有尽力一搏了。我从海外归来,投身革命,早将脑袋掖在了裤腰带上。我等死不足惜,只愿能作一次东方狮吼,唤醒万千民众。足矣足矣。”

常慎之望着院墙外的一株木棉出了神:“世上朵朵英雄花,都是男儿血染红呀。不过,喻哥,你听我一句,如果有机会脱身,你一定想办法突出去。你是我革命军中难得的炸弹专家,留住有用之身,他日再建奇功呀。”

那被称为“喻哥”的汉子紧紧握住常慎之的手:“慎之,你也保重,孙先生的事业还有许多时候要你奔走。”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叫道:“清兵来了。”两人对望一眼,齐齐向外冲去。

振江待他们一冲出去,立即跟过去,将门紧紧关住。一会,就听见外面枪声密集响起,喊杀声隐约可闻。

枪声响了一阵之后,突然沉寂了。紧接着是厮打尖叫的声音。振江贴着门听了一会,心里好奇,壮着胆子开了一条门缝往外瞧,一幅惨烈的景象出现在他面前:十几个臂缠白布条的革命党人正在和一群清兵厮打。清兵大多手里挥舞着亮晃晃的刀,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寒光。而革命党人则多是端着刺刀在和对方拼杀。地上已经躺了好些清兵和革命党人的尸体。振江亲眼看着一个清兵的刀似乎是无声无息地落在一个看上去才十几岁的革命党人脸上,随后鲜血迸起,像溅起了一束血花。随后小革命党没有任何声音就倒下了。

正看着,听到一声惨叫,却是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被一把刀砍在了大腿上。年轻人被砍翻在地,那把刀继续高举着朝他扑来。谁知过了好一会,那刀子也没有落下来,却有个粗粗壮壮的汉子蹿到跟前,将他一把抱起就往米店里走。

原来振江眼瞅着那把亮晃晃的刀朝那年轻人劈去,心里感念他刚才两次护着自己,不忍见他惨死。他也不及细想,手里持着一根顶门闩,一扬手,那顶门闩直飞向高举的腰刀,将刀砸得飞出老远。他随即就冲了过去。有两个清兵举着刀向他扑过来,被他一脚一个踢倒在地。只要不开枪,他心里就一点怯意也没有,手里抱着一个人,又抬脚踢翻几个清兵,趁乱奔回米店。

戴眼镜的年轻人正是与振南相识于三藩市的革命党人常慎之。

常慎之忍着痛,一把抓住振江的手:“小兄弟,好功夫……救救我的弟兄们。”振江犹豫着摇摇头。关于这些革命党的事情,他也常听人说起,但是毕竟没有更多的认识。他虽然喜欢和人打架,可也不愿意无端介入到这样血肉横飞的打斗之中。

常慎之见他犹豫,也不愿意勉强。支撑着站起来,又要往外走,可刚走出门口,就摔倒在地上。振江走过去,又将他抱回到店里,回身找了两根短棍,对常慎之说:“你躺着别动,我去帮你救人,但是……但是我不杀人的。”说完,大步冲出门去。

振江挥舞着手中的双棍,冲上街去,脚踢棍扫,一下子撂倒了七八个清兵。正在厮杀的革命党人见势精神大振,个个奋勇向前,立即就将落败的局势扭转过来了。有一个清兵校尉见振江神勇,手持腰刀狂舞着向振江扑来,振江连连闪避,也避不开他的刀锋,情急中将一条短棍直向他面门甩去。那校尉一闪,避开短棍,攻势被阻了一下。振江随手拎起一袋米又甩了过去,正砸在那校尉的头上,那校尉仰天摔倒在地。立即就有个臂缠白布条的革命党扑过来,一刀插进了那校尉的胸口。

“别伤他性命!”振江大叫。可已经迟了,殷红的血从那校尉胸前喷了出来。振江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脚将那个革命党踢了个跟斗,头也不回地进了米店。

这一轮的厮杀,清兵丢下十几具尸体后退了回去。革命党也死了七八个人,其余的大部分都受了伤。清兵退下去之后,常慎之和一帮人商量对策。常慎之主张大家想办法各自突围。那姓喻的汉子杀红了眼,脸上、身上都溅满了血迹。他极力主张和清兵血拼到底。他挥舞着左手,大声叫嚷:“我们死了这么多弟兄,决不能放过他们。我今日决心以死相搏,血溅街头,也让这沉沉夜空添几朵红花。各位要走就请走,我喻培伦愿做孙先生伟业中一名以身挡箭的马前卒。”振江留意到他的左手只有两根手指,在昏暗的灯光下更令人心悸。

“决不可如此,你是我会中难得之人才,革命所倚重之处甚多,一定要想办法冲出去。”常慎之说。

“慎之,不用多言了,那日克强先生也曾经劝我不要参加今日之事。我就对他说过,倘须人人留为后用,谁与谋今日之事?”他举起自己的左手,“我当年因试验炸弹,断了三指,从未言悔。几次暗杀清朝要员,均未成功,早已有恨。今日能为革命死,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他哈哈一笑,转身走向堆满尸体的街头。嘴里竟然哼起了四川家乡的小调:

情妹妹听见树叶儿响,

悄悄走出绣房,

假装晾衣裳,

偷眼把哥望。

衣裳晾在竹竿上,

眼泪汪汪难开腔,

转身进绣房,

有话对谁讲。

公婆问我哭啥子,

没得米汤浆衣裳,

哎呀浆衣裳,

我的公婆呀!

听着他那粗声粗气的小调在静谧的夜空中流淌,众人心里都一片寂然。

过了好一会,常慎之望着躺在米袋上的喻培伦叹了口气:“舍得一身剐,誓把皇帝拉下马。真世界恶少年。”他看了看街道两头越来越密的火把,沉吟道,“诸位同志,现在我们已经被清兵堵在了这条街上,下来还免不了一场恶战。今日大势已去,诸位应想办法突出去,等到天亮就走不脱了。这条街这边靠近总督府,乃清兵重防之地,对面那边靠近珠江。诸位若能脱身到珠江边,抢船过江或顺江而下,当有生路。事不宜迟,大家想办法夺路走吧。”

众人纷纷冲了出去,冲入街边小巷,寻路逃脱。可没多久,众人又都涌了回来:“走不了了,清兵放火烧街了。”

“什么?”常慎之大吃一惊。喻培伦奔出几步,也大叫道:“这帮狗东西真的放火烧街了。”这条街上多数是木头房子,很容易着火。果然,说话间,浓烟从远处的房屋顶开始冒出来。

“这街上还住了很多老百姓呀。这帮畜生,这不是要把老百姓活活烧死吗?”常慎之怒道。

这时,屋顶上闪动的火光越来越亮堂了。振江也跑了出来,站在常慎之身边骂道:“你们这些王八蛋,要打找别的地方打去。这条街上住着上百号人呢。这一烧起来,家全被你们毁了。”他一边骂着,一边冲着楼上大叫,“老板、老板娘,快下来,清兵放火烧街了。”喊完,又去拍隔壁的门。

常慎之被他骂得一愣,随即也一瘸一拐地扑到一家店铺前,使劲地捶门叫人,其他人见状,也都奔向附近的民居。

火越烧越猛,越烧越近,原来躲在家里不敢出声的人都涌到了街上,骂骂咧咧,哭哭啼啼。不少人拼命地将家里的东西往外搬。这时一队清兵高举火把逼近来。因为清兵包围以及街道上有不少老百姓,十几个革命党人都呆住了,谁都不敢随便开枪。喻培伦手里捏着炸弹,却不敢投出去。常慎之心里开始哆嗦了,眼看着两头的清兵越堵越近,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这时,前面清兵的火把往两边一分,一个手执折扇,一身文士打扮的人走上前来,朗声道:“尔等革命党人听着,现在你们已经被团团包围,插翅难飞。尔等大逆不道,公然谋反,罪大恶极,当诛九族。如果现在一个接一个,放下武器投降。本督担保决不牵连你家族其他人。如若顽抗到底,必诛你九族。”

振江听着这声音熟悉,再一细看,不由得叫出声来:“是他?”

常慎之看了他一眼:“小兄弟,你认识他?”

振江说:“就是他逃到我们米店,让我将他的衣服藏起来。”

常慎之低声道:“他就是两广总督张鸣岐。”

振江一时愣住了,没想到自己帮的是个朝廷一品大官。

原来张鸣岐狼狈逃出总督府后,换上振江的衣服,一路奔到水师提督李准营中。他和李准稍作商议之后,便分别带领李准的亲兵大队进行围剿。在几轮冲锋受阻之后,便想出放火烧街的主意,将老百姓逼出来。他算定革命党不敢乱开枪。果然,两头的清兵越逼越近,革命党人始终没有开枪。他心里暗暗得意,又大声嚷道:“各位父老乡亲,这些革命党人到处滋事,以致连累大家受难。本督体恤各位生命安全,现在请大家依次离开火场,转移到安全地带。”

此言一出,原已惊慌失措的老百姓纷纷扶老携幼往两头的清兵队伍中穿去。清兵队伍中老百姓更多了,喻培伦捏着炸弹的手几次举起又放下。

待百姓差不多都跑进清兵队伍里,张鸣岐突然大声喝道:“开枪!”早已准备好的清兵即时朝着被堵在中间,不知所措的革命党人一齐开枪,立即有六七个革命党人中弹倒地。其他的伏在米袋后一动不敢动。

忽然间,听见一声嚎叫:“冲啊,别等死了。”一个身影从米袋后高高跃起,一颗炸弹在清兵面前炸响,腾起一股硝烟。喻培伦跃出几丈,手里的炸弹刚想再扔,肩膀一痛,仆倒在地上。但是他还是一咬牙将炸弹扔了出去。

趁着硝烟未散,伏在米堆后面的七八个革命党人也都心一横,直往清兵队伍中扑过去。常慎之咬着牙,也正想跟着往前扑。忽然觉得脖子后一紧,被人一把扯住,横抱着闪进了米店。那人将常慎之往肩上一扛,也不吭声,脚下丝毫不停,穿过后院,出了院门,就朝旁边的一座小山包上奔去。一口气奔到了半山腰,那人才喘着气将常慎之放下。常慎之一看,正是刚才还在痛骂革命党的,有着一身好功夫的米店小伙计。

振江喘了两口气,不敢停留,又一躬身,将常慎之背在背上,继续往山上跑去。他知道现在要下山去,往任何方向走,都会遇上清兵。只有先躲到山里,藏两天再说。山上有间小小的“黄大仙”庙,他在到米店前,曾经在庙里住过两个晚上。他还知道庙后面的灌木丛里有口干涸了的古井,是个绝妙的藏身之所。

这古井有六七丈深,振江将常慎之放下井后,将四周踩乱的杂草清理了一下。安顿好一切,振江就匆匆下山去了。街上的大火已经灭了,而整条街大部分房子都已经烧塌了,到处还冒着黑烟。人们也回到了自己的店铺前,有的号啕大哭,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唉声叹气,有的一言不发,也有不少人在自家房子的废墟里翻寻着,希望能够找回些值钱的东西。米店的房子也倒塌了,店老板坐在街边,吧嗒吧嗒地抽着他在灰土中寻到的半截烟,他老婆披头散发地在废墟上刨着,想寻回自己的一对玉镯子。

不时有小队的清兵钻进那些还没倒塌的屋子里搜寻,听到有人破口大骂,他们就将手里的刀一挥,那些人就立即闭上了嘴巴。

这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淡淡的晨曦洒在被烧焦了的街上,却洒不进被烧焦了的高阳街上百姓们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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