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情的起始一点没引起振南的注意。一个在三藩市和芝加哥之间做点小生意的老板那天手持一张银票到华兴银行兑现。因为平日里与这间银号的业务来往不多，办理汇兑的员工便提出需要进一步核实确认，让那个小老板改天再来。
第二天，小老板没有出现。
第三天，三藩市最有影响力的《旧金山纪事报》刊出一篇消息，标题为《华兴银行发生拒付事件，客户担心资金安全问题》。消息详细地报道了小老板兑款被拒的事情，其中还引用了不少该老板添油加醋的怨言。
振南看到这篇报道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心里一沉，立即将员工找来了解情况，让他们去联系那个小老板，却不知去哪里找。这几天，他的心情一直不太好，在家里总和林如萍吵，核心问题就是华光的学习问题。华光无心向学，经常在学校闹事，被振南吊起来打了两次了。林如萍宠华光，平时什么事都依着振南，可只要一见到他打华光，林如萍就像要她的命似地和他闹。这时见了这篇报道，心里更加烦躁，将当班的经理和员工叫来，拍着桌子骂了一通。可在他的内心，却并没有将这件事看得太严重。
然而第二天一上班，就接到了关兴宇的电话。关兴宇在电话里焦急地告诉他华兴银行西雅图总部发生了严重的挤兑情况，一个下午就被提走了五十几万现金，是平时的十几倍。让他马上准备现金。
振南一惊，想起那篇报道的事，立即对关兴宇讲了。关兴宇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他：“不要说了，和西雅图的情况一模一样，你马上调集现金，准备应对。另外想尽一切办法，让客户放心他们的资金安全问题。我马上召开董事会研究对策。记住，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稳定住客户。”说完，就匆匆把电话挂了。
振南放下电话，立即将阿强叫来，让他马上通知各部门经理开会。自己则飞快地跑到楼下的营业厅，来取钱的人确实比以往多了不少。他低声地吩咐营业组长，一方面热情为客户办理兑款，一方面要主动宣传公司的实力。
跑进会议室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额头已经冒汗了。他知道，这不是跑出来的汗，是吓出来的汗。以往关兴宇也常和他谈起金融危机的应对问题。可是现在要真正面对了，他还是充满了惶恐，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慌乱地跳。
振南简要地将西雅图的情况一说，几位老练的部门经理都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此时也不及细想，大家七嘴八舌凑出了几条应对措施：一是立即调集现金，满足客户要求。二是迅速找媒体公布公司近期业绩，进行辟谣。三是主动联系银行的大客户、老客户做好解释工作。四是向三藩市政府报告，争取政府出面澄清事情。
然而会议还没有开完，事情就进一步恶化了。阿强匆匆拿着几份报纸走进来。三藩市的几家报纸都刊登了矛头直指华兴银行的消息和文章。有一家报纸甚至公然宣称，华兴银行在国外投资失败，已经出现严重资金问题，濒临倒闭。阿强还告诉他，楼下已经挤满了来取钱的人。
振南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头脑里一片空白，往厕所里跑了几趟，憋涨得难受，却一滴尿也拉不出来。他第一次感受到心慌会让自己憋成这样。
在厕所里站了好一会，振南才理出一点头绪来，让阿强通知所有行政人员立即集中到大营业厅，协助办理兑款，维持秩序，做好宣传。他又奔回办公室，打电话给关兴宇，关兴宇仍在主持董事会。随后又开始一个一个地打电话给银号的老客户、大客户们。然而效果并不明显。
心急火燎地拨了一大通电话，事情却没有什么转机。汇兑部经理进来告诉他，一个时辰内已经被提走了二十几万现金。现在楼下等着提款的人已经把大门都彻底堵死了，其中还有不少是大客户：“就眼下这些人，就可以把我们银行现有的现金全部提空。”
“全部提空？”振南惊叫。
正说着，电话铃响了，是关兴宇打来的。振南惊慌地向他报告了这边的情况。关兴宇详细地询问了情况之后，凝重地说：“振南，现在我们在纽约的分行也出现了挤提。这显然是我们的竞争对手的一次有预谋的行动。至于具体情况，还需要了解。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要稳定局面，一方面有序兑付，一方面尽量稳住客户。如果稳不住一部分客户，我们的资金链就将彻底断裂，公司必然破产。你担子很重呀。”
电话那头，关兴宇急剧地咳嗽起来，振南感觉自己的心也被他的咳嗽剧烈地扯动着。
二
放下电话，振南发觉自己手心里湿漉漉的，腿一阵阵发软。他拆开一包烟，连抽了三支，口里苦苦的。
在接下来的部门经理会议上，大家又共同商议了许多工作细节上的事。看着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担忧，振南一再提醒着自己，决不能够流露出半点怯意和慌乱。他完全知道，只要自己稍有慌乱，那就全局皆乱，这个时候必须镇定，必须果断。
轮到他最后讲话的时候，他慢慢地走到每一个人的身边，伸出手去，一一和大家用力地握了握。他要把自己的信心和力量传递给每一个人。然后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低声而清晰地说：“现在的局面，使我想起了中国古代的两个故事，这两个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了。一个是诸葛亮的空城计。一个是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诸葛亮一把羽扇一张琴，吓退司马懿四十万雄兵。我看，诸葛亮不是赢在计谋上，是赢在他临危不乱的心理上，赢在他那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从容上。因此，第一我要拜托大家都要学学这份镇定和从容，这是我们度过这场危机的关键。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最后三千越甲气吞吴，凭的不是他们的刀枪，凭的是一种坚韧的精神，一种团结的、不离不弃的斗志。我想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种临危不乱的气度和不离不弃的精神。”
短暂的会议再一次确定了一系列的应对措施，包括立即发布公告、如何组织资金等等。最后就如何兑付，大家有了一些分歧。有的提出全面兑付，因为事关公司声誉。有的提出有限度兑付，因为资金已经严重不足。最后大家都把眼睛盯着振南，等候他决策。
振南一连又抽了两根烟，他感觉到头上开始冒汗了，最后一咬牙：“不行！坚决不能够在一两天内就让他们把我们的现金提空，必须想办法拉长兑付期，等待后续资金来到。既要让大家看到我们在有序兑付，又不能把自己逼上绝路……这样，立即贴出通告，就说是为了保证更广泛的客户的利益，实行分期兑付。优先兑付3万元以下的客户。这部分客户占了大多数，稳定了他们，就有可能稳住整个局面。如果资金都被几个大客提空了，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这项决策是否正确，可现在已经不能够犹豫了。“信心！信心！给客户信心！”他朝大家嚷道。
按照他的吩咐，汇兑部经理开始一个一个地下楼去请那些大客户代表上会议室来。他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向他们解释。他将公司的年度财务报表一份一份地翻给他们看，他笑容可掬地向他们说明为什么要先兑付小客户。他感觉到自己舌头也开始发麻了，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僵硬了。可是效果显然并不明显，大家都还是吵吵嚷嚷要求立即替他们兑付。有两个甚至拍着桌子骂开了。振南想，骂就骂吧，总好过让他们在下面闹起来。让他们骂了一会，他又匆匆地冲回办公室。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关键的细节问题：是否通宵兑付？他再度了解了一下目前库存现金的情况和兑付的进度。按照财务部经理的说法，如果通宵兑付，就算是只兑3万元以下的客户，恐怕也坚持不了两天。
他用凉水冲了一下自己的头，清醒了一下，随后抓起了电话。
“通宵兑付！”关兴宇毫不犹豫地对振南说。
“恐怕不行，资金跟不上。”振南说。
“是的，资金确实有些困难，现在我们已经撤回了两个在加拿大的投资项目，但是资金到位起码还得过几天。这几天，关系到公司生死存亡，是最关键的时候。稍有不慎，满盘皆输呀。”
“正因为此，我建议按正常作息时间兑付，一来可以放慢兑付速度，后续资金能够接上，争取不出现资金链空档。二来也能够调节一下目前这种混乱局面。同时我们也能够争取一些时间来做客户的工作。”振南思考着说。
关兴宇沉吟了一下：“只怕一关门，就会引起更大的波动，甚至不排除出现暴力事件。如果局面失控，公司形象可能就彻底毁了。我的意见还是通宵兑付，起码在眼下，不要让客户对我们的兑付能力产生怀疑，缺乏信心。”
振南激动地说：“董事长，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客户的信心来自于我们的镇定和有序运作。如果我们在正常兑付时间里不能够满足客户的要求，局面就会更糟糕。如果我们现在通宵兑付，万一后续资金跟不上，公司就只有关门谢客了，那才是对公司信誉的致命打击。相反，我们按照正常的时间和秩序工作，同样能够给客户以信心。”
关兴宇犹豫着说：“你说的虽然也有道理，但是事关重大，我和各位董事商量商量吧。你那里的情况你最熟悉，灵活处理，随机应变吧。”
放下电话，振南慢慢地走上了楼顶。坐在楼顶的石墩上，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挪向西边。他知道不能再犹豫了。
走回办公室，他立即通知汇兑部经理贴出通告，依时下班，明天准时开始继续营业。吩咐完，他又逐一通知各部门经理，和自己一起到营业厅里和客户见面。
三
果然，银行依时下班的通告一出，聚集在楼下营业厅里的人群哗然，开始骚动起来，拼命地往柜台前挤，斥骂声响成一片。振南和几位部门经理走下楼来，立即就有客户认出来了：“这是这里的总经理，我们找他要个说法。”于是所有的人立即冲着他吵嚷起来。
振南始终保持微笑地看着大家。这时阿强搬来一张小桌子。振南一步跨了上去，大声说：“好，我现在就给大家一个说法，请大家安静一下。”
好不容易等到大家稍稍安静了一些，振南微笑着向大家点点头：“各位客户，我叫司徒振南，是华兴银行三藩市分行的总经理。这是我们银行所有的部门经理。我首先在这里向大家保证，在各位手中的银票得到安全兑付之前，我和我们各部门的经理们都决不会离开这里半步。即使是晚上下班以后，我都将一直坐在现在这个位置。如果大家还觉得不放心，你们可以推荐几位代表今晚和我一起彻夜长谈。”他点了几家大客户的名：“你们几家都是我华兴银行的大客户，我司徒振南今晚就和大家一起品茶夜话，如何？”
“但是，现在必须暂停营业，依时下班了。第一，依时上下班，是一家公司正常的经营秩序。华兴银行到目前为止，都是一间运作非常正常的公司。我们在全美，甚至全球十几间分行，数千万美元的投资项目，足以保证我们每一位客户的资金安全。第二，我们的员工需要休息。他们已经在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下忙碌了一天，我不希望因为他们的疲劳工作带来差错，给大家造成任何损失。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不希望你们中任何一位，怀揣着大量的现金从这里走出门，还没回到家就碰上了歹徒。三藩市的治安情况大家都知道。如果我们通宵兑付，我相信，你们中间的每一位都可能成为歹徒们的目标。我想问一句，你敢深夜里揣着几万美元在街上行走吗？”振南笑笑，“我是不敢的。”
他留意到不少人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犹豫了，他知道自己的话开始起作用了，心里安定了一些：“这两天来，外面有些关于华兴银行的谣言。我可以在这里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们的经营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刚才有几位朋友已经看了我们的业绩报表。而且这么多年以来，华兴的信誉也一直是有口皆碑的。关于现在外面的谣言，我们相信是我们的一些竞争对手散布的。这也正说明了我们的发展势头让有的人害怕了。我向你们保证，华兴银行绝不会让客户有一分钱的损失。请大家明天早上正常上班时间过来，我们依然会为大家有序兑付。”
人群一时安静下来。振南正准备走下桌子，却听见人群里有人大声叫嚷：“我们要求连夜提现，我们不怕。”接着，又有几个声音响起：“我们要连夜提款。谁知道你们内部的事情。到时你们一溜，我们找谁要钱去，我们要连夜兑付。”
振南正色地说：“对不起，这是银行的规矩，也是照顾所有客户的利益。我们决不会因为你们少数几家，而坏了规矩，更不能因为你们而损害大多数客户的利益。请你们明天尽早来排队。”
“去你姥姥的臭规矩，3万块以上又不兑付，你们就是想坑我们呀，今天不兑不行。”有几个声音越嚷越大，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
振南耐心地解释：“任何银行都不可能随时备有几百万的现金放在这里。我们必须先兑付大多数的小客户，他们存在我们这里的一分一角都来之不易，是他们的血汗钱……”
话没说完，就被人叫嚷着打断了：“别骗人了，知道你们现在已经没钱了，拿我们的血汗钱到外面投资亏本了。快，给我们兑现。否则，就砸了你这间银行。”叫嚷声中，有几个人就往柜台前挤，于是人群又熙熙攘攘往前挤。牵涉到自己的血汗钱的安全，谁都不甘心落在后面。
振南来不及说话，就被挤得从桌子上摔了下来。混乱中振南一连挨了几拳，又被人踢了几脚，腹部一阵剧痛，直不起身来。几位部门经理和保安也都被人挤到了墙角。有人开始砸银行柜台边的侧门，想冲进去。有两位经理挤过去劝阻，头上挨了几棍，鲜血直流。聚集在门里门外的上百人的喧嚣将银行所有员工的脸都吓白了。
局面眼看着就要失去控制，振南开始后悔刚才没有认真听取关兴宇的意见，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他声嘶力竭地叫唤着，可是，他的声音完全被他们的叫嚷所淹没了。他开始绝望了。
就在振南陷入绝望的时候，门外忽然涌进十几条大汉，挤开人群，将几个正在砸门的人一把扭住，按在墙角。其他的人一边吆喝一边挤出一条通道。
振南正惊愕着，从外面从容走进几个人来。振南一看，心里一热，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
救星来了。
四
来人正是在三藩市华人中享有崇高声望的洪门元老、檀城会馆馆主、三藩市锦衣堂堂主司徒国辉。
司徒国辉手扶拐杖走进人群，他先是朝振南点点头，然后又冷冷地盯了那几个砸门的汉子几眼，银须微飘，不怒自威。在场很多人都认识他，立即不吭声了，看着他如何处理。
司徒国辉扭过头来对振南大声说：“司徒总经理，我听说现在外面造谣说华兴银行要垮了，可我老头子不相信。据我所知，华兴银行业绩一直都在全美华商银行里数一数二，怎么会说垮就垮呢？我今天来，不为别的事，就是来你银行存钱的。”他一努嘴，立即有两个汉子提着两个箱子走上前来。
司徒国辉说：“这是我名下两家企业的全部流动资金，请司徒总经理替我办理存款手续。”司徒国辉说完，跟随在他身后的两个中年人也都掏出一沓银票，说：“我们都是来存钱的，请司徒总经理安排替我们办理。”振南认出他们都是同盟会的会员。
振南紧紧握住司徒国辉的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眼泪盈盈。
司徒国辉轻轻拍拍振南的手，转身对大家说：“各位，听我一言，大家的血汗钱都存在华兴银行，担心出问题，希望能够尽快兑现。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大家也要理解，银行资金调度需要时间。而且，司徒总经理讲得有道理，三藩市晚上治安那么乱，大家都揣着现金回家去，实在是危险。我建议如果你们确实不放心，明天再来提兑。大家都是中国人，华兴也是我们中国人开的，互相包涵一下。我司徒国辉今天也在这里做个见证和担保，如果华兴银行不能够保障大家的利益，我带头向他们追讨。大家刚才都已经看到，我也有一笔钱放在这里，我和大家都是一样。”说着，他声音严厉起来，“不过，如果有人恶意滋事，挑起是非，祸害我们中国人和华商企业，我老头子也决不放过他！”
振南也趁机大声道：“请大家放心回去，我今天晚上决不离开这里半步，大家可以随时来监督。明天营业时间一到，我亲自在这里为大家办理提兑业务。”
在司徒国辉的力撑下，储户放心了，人群逐渐散去，银行终于关门，暂停兑现。经过清点，仅这一天，华兴银行三藩市分行就流失客户近百家，占了全部客户的四分之一，被提走资金一百多万。如果不能及时扭转这个局面，或者后续资金不能迅速到位，按照这样的速度，最多明天能够支撑一天，后天就要关门了。大家都忧心忡忡。
司徒国辉和振南说了一会话，正要离去，一个双鬓灰白的老人抱着一个小女孩闯了进来，脸色苍白，额角的一条疤痕异常抢眼，令人心悸。振南一看，正是契爷何成彪与自己的小女儿，刚满了两岁的依枝。
振南忙扶住何成彪：“契爷，你怎么来了？”
何成彪喘着粗气：“振南，出事了……如萍和华光被人绑架了。”
振南一听，脑子“嗡”的一声，一天来的惶恐、惊忧、疲惫铺天盖地涌了过来，他脚下一软，身子向后便倒。
众人连忙扶住他，又拍胸口又敷热毛巾，忙乎了好一阵。振南缓缓睁开眼睛，拉住何成彪的手，有气无力地问：“契爷，怎么回事？是谁绑架了他们？”
“不知道……如萍做好饭之后，到门口去找华光吃饭。我抱着依枝在院子里。听到外面如萍叫喊，我抱着依枝跑出门去时，就见到如萍母子被拖上一辆吉普车。没等我追近看清楚，车就开走了，朝西边方向走的……”何成彪喘着气把事情经过说了。
众人商议了一阵，均不得头绪。司徒国辉一面安慰振南，一面吩咐洪门弟子去查找线索。正商议间，有个小乞丐探头探脑地进来，说是有人给一块钱给他，让他送一封信给一个叫司徒振南的。
信是用中文写的，透着赤裸裸的威胁：
司徒振南总经理，令夫人和公子现和我们在一起。如果你希望他们母子平安，务请按吩咐行事。一是请从收到此信之时开始，立即向所有客户提供24小时日夜兑现服务，不得借故拖延。二是请阁下于今晚12点前赶到提伯隆小镇的渡船码头。我们会安排阁下与夫人、儿子一家团聚，并在这个迷人的小镇上小住三天。三天后，一定恭送阁下全家回家。记住，请阁下亲自前来，不要报警。否则，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海面上可能就会漂浮着您夫人和儿子的尸体。
提伯隆是三藩市对岸的一个荒凉小镇，坐船过去约需一个小时。振南将信交给大家传阅了一遍。阿强将那小乞丐抓到一旁审了半天，也没审出什么名堂，只好放了他。
何成彪看完信，立即嚷着要振南去救人。其他人都盯着振南不吭声。司徒国辉静静地看着振南说：“你到楼上去安静地想想吧，我让人立即去雇好一条船在码头等着。无论你作出怎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何成彪抱着小依枝急得团团转：“还想什么？小华光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这把老骨头和他们拼了。”
振南看着何成彪，忽然发现老头子变了。以往在惊涛骇浪前的那份沉着此刻却似乎荡然无存。他知道，是亲情，是这些年来和小华光之间的依恋改变了他。振南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竟然笑了笑：“契爷，你让我想想。”说完，转身上楼去了。
五
半个时辰之后，振南带着一身的烟味走下楼来。他看着大家，平静地说：“我想清楚了，我不能去。”
何成彪一听，吼道：“你说什么？老婆儿子的命都不管了。你害怕了。你要不去，我、我……”他急得说不出话来。
振南从他怀中抱过女儿，亲了亲，说：“我想得很清楚了，我不能因为他们母子俩而毁了华兴。这是我们中国人在美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份事业，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有责任维护好它。他们逼我离开银行，无非就是要制造混乱，弄垮华兴。”他停顿了一下，“还有，我琢磨呀，他们见不到我，也暂时不会伤害我的老婆孩子，他们的目的是迫使我妥协。他们这一招不灵，一定还会有第二招。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我向大家承诺过，今天晚上决不离开这里半步，这也是华兴给所有客户的承诺，也是一家中国企业的承诺。”
司徒国辉望着他：“振南，万一他们急了……你这可是一场赌博，是拿老婆孩子的性命在赌呀。”
振南喃喃道：“是呀……这是一场赌博，我也只能赌了。”说着，他将自己的头埋在女儿嫩嫩的脖子旁。小依枝感觉到自己的脖子湿湿的，痒痒的，她咯咯地笑了，以为父亲在逗自己玩。
这一夜，华兴银行里始终灯火通明。每一个经过银行门口的人都看见，许多人都在里面紧张地忙碌着。华兴银行的总经理司徒振南端坐在营业厅里，捧着一本书在看，一直到天亮。而始终站在振南身后的阿强却发现，自十二点过后，总经理手上的那本书就一页也没翻过。虽然他的眼睛一直盯在书本上。
天刚亮，银行门口就开始有人排队了。排队的人看见司徒振南带领一帮职员都有序地忙碌着，大多放下心来，没有出现吵闹的现象。到了营业时间，振南亲自打开大门，将顾客迎进门来，这才转身上楼回到自己办公室。一进办公室的门，他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牵挂着林如萍和小华光。这两个人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重要组成，他不知道失去了他们，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敢想。
电话铃响了，他心里一紧：“来了”。他颤抖着抓起电话，却是关兴宇打来的。关兴宇告诉他，调往三藩市的第一批资金应该今天下午就能够到。而且已经摸清楚了，这次针对华兴银行的阴谋是由一家英资银行联合两家华商银行共同策划的，目的就是要挤垮蓬勃发展的华兴银行。
振南本来想说林如萍和华光被绑架的事，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
当天的报纸开始刊登华兴银行辟谣的公告。振南匆匆看了看，吩咐阿强邀请几家报纸的总编辑共进午餐。随后又开始继续和几家大客户通电话。有的客户还是不依不饶要求立即兑现，振南只好约定他们下午前来办理。也有个别客户开始松口了，答应考虑只撤走部分资金。正费尽口舌做着工作，阿强陪着司徒国辉一帮人进来了。
司徒国辉一进门就爽朗地笑道：“司徒总经理，外面传说华兴要倒闭了，我不太相信，邀了一些老朋友上来看看，不知你欢不欢迎？”
振南一看，心头一股暖意翻涌而上，声音都哽咽了：“欢迎，欢迎之至。”原来和司徒国辉一起走进办公室的七八个人全是银行的大客户，三藩市有名的华商。
振南忙不迭地招呼大家坐下，沏上自己珍藏的武夷名茶，随后一五一十地向大家通报了目前银行碰到的困难以及董事会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同时也将董事会对此次事件的初步调查结果说了。正说着话，阿强又匆匆进来，递给振南一个信封，低声说：“有人送到门口，估计事关嫂子和华光。”
振南脸色刷白，竭力平静了一下，当着众人，撕开信封，一把小银锁掉了出来。振南心中一痛，这把小银锁他太熟悉了，华光日夜佩戴在胸口。他的手开始发抖了，眼前一阵阵晕眩。他展开信纸匆匆扫了一眼，心里松了口气。从信的内容来看，林如萍和华光暂时还安全，但是对方的口气已经越来越强硬了。信是这样写的：
司徒振南总经理，你还剩下最后两个时辰来救你的夫人和儿子。今天下午两点前，我们必须在提伯隆的渡船码头见到你，记住，你自己一个人来。否则，你就等着替他们收尸吧。
振南的脑子里快速地转动着。他必须作出选择。昨天晚上，他赌赢了，可是他现在实在不敢再赌了。因为这个赌注太大了，大得关乎他两个至亲亲人的性命，关乎自己一辈子的幸福。
司徒国辉就站在他的身边。这时他接过振南手中的信，看了两眼，便将信递给大家传阅，众人面面相觑。
司徒国辉看了看大家，低声道：“各位，为了挤垮华兴，对手已经采取了下三滥的阴毒手段。昨天他们就绑架了司徒总经理的夫人和儿子，迫使司徒总经理离开这里。但是司徒总经理为了兑现对客户的承诺，保证华兴正常运转，一直坚守在这里。这是对方给司徒总经理的最后通牒。对手如此阴毒，我们难道还要做他们的帮凶，对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企业落井下石吗？”
见众人不出声，司徒国辉又道：“不瞒各位，我的全副身家现在也都存在华兴。我相信华兴一定能够扛得住。现在我再用我这把老骨头作一次担保，请各位相信华兴。各位将来有任何损失，我负责为你们追讨。”
这时一个老者站起身来说：“国辉大哥，你不用说了。我在这唐人街上打拼了一辈子，明白这个道理。只有中国人团结起来，只有我们中国人的事业做强大了，我们的腰板才能挺直了。我今天也陪着你老哥做一次华兴的护卫军，我存在华兴的资金分文不动。”
两位年龄最大的表了态，即时便又有几位表示不参与挤兑。有两个虽然心里不情愿，但见大家都挺身而出，也不好再说什么。
振南站起身来，朝众人深深地鞠躬，道：“俗话说患难见真情，这是中国人血浓于水的情意。各位在华兴最难的时候扶一把，华兴将永远铭记各位的情义。”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在座这些人存放在华兴的资金总计逾百万。只要他们不参与挤兑，下午后续资金到位后，局面就基本稳定了。
司徒国辉望着振南说：“客套话不要讲了，快想办法救你夫人和孩子吧。”
振南看看表，还有些犹豫：“这个时候，我怎么能离开？我……”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了，一个身材瘦削，戴着一副宽边眼镜的中年人进来了，朗声道：“振南，你快去办你的事，这里交给我了。”
振南一看，心头一喜：“副董事长，您到了。”
来人朝他点点头：“你夫人和孩子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代表董事会感谢你，你受累了。”
振南一听，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就像一个受足了委屈的孩子见到母亲一样。
振南将司徒国辉和在座的客户们一一作了介绍。来人紧紧握着司徒国辉的手：“我来之前，关兴宇先生嘱咐一定要多多仰仗您老，没想到您老早已挺身而出。古语有云：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高风，山高水长，谢谢您，谢谢大家。”
六
半个时辰之后，振南已经坐在了急速驶往提伯隆码头的船上。三藩市的夏日，风特别大。海风一阵阵扑打着已经身心极度疲惫的振南，他的心也一点点被风吹冷。一直以来，他总以为在自己的心目中，秋月才是最重要、最神圣的，林如萍只不过是自己到了三藩市之后无奈的选择。可此刻，坐在船上，他竟然发现自己无法想象失去林如萍之后的日子。秋月已经只是一个影子了，林如萍才是自己生命中最真实的女人。还有华光，已经八岁的华光，顽皮好动的儿子，这一次的劫难会给他小小的心灵留下怎样的痕迹？想着华光，不知怎么他又想起了振江。他突然发现，华光和振江很相像，都是那样好动、胡闹。
船慢慢地靠岸了，他的心也紧张得像能够拧出汗来。他脚步飘浮地跨上了岸，还差点摔了一跤。他沿着码头的石阶走了几步，便见到从码头旁的一间破房子里走出一个浑身黑得发亮的汉子，用英语向他问话：“是司徒总经理吗？”
振南点点头。
那黑人朝他一挥手：“跟我来。”说完便领着他朝山上走去。
振南跟在他后面，一路想问林如萍和华光的事，那黑人也不搭理他。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另一处怪石嶙峋的海边，只见远远的一处岩石上，坐着几个人，却不见林如萍和华光。那黑人一努嘴，示意他过去。
几个人见他过来，都站起身来。振南看了看，有洋人，也有中国人，一个都不认识。振南心里有点怵，他镇静了一下，走过去。
“司徒总经理，欢迎欢迎，你怎么现在才到，尊夫人和贵公子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个洋人操着夹生的中文对他说。
振南平静地说：“我太太和儿子在哪里？我要见他们。”
“不用急，马上就让你们团聚。不过我们还是先谈谈吧。”
振南说：“你们想怎么样？快说吧。”
那洋人咧嘴笑笑：“好，爽快。还是按照原来说的，请司徒总经理和夫人一起在这岛上住上三天，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
振南点点头：“行，没问题。”
那洋人摆摆手：“别急，由于阁下没有按照我们昨天的约定及时赶到，因此我们还有一个小小的附加条件，那就是请司徒总经理在我们拟好的这份声明上签个名。那我们马上让你们一家团聚。”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振南。
振南接过来，看了两眼，断然摇摇头：“不可能。”这是一份宣布华兴银行三藩市分行破产的声明。他将声明递回给那洋人，说：“而且，我签这份声明也没有用。我只是三藩市分行的总经理，发表这样的声明是由董事会提出的，我没这个权力。我就算发表也不起作用。”
那洋人咧嘴道：“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们自有用处。你夫人和孩子在那边等着你呢。”他指指远处的一间石屋，又将声明交回振南手上。
振南将声明抓在手中，看看石屋，又看看那洋人，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能签。”在银行了这么多年，他完全明白自己签了这份声明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虽然声明不具备法律效应，但是作为三藩市分行的总经理，签下的这份声明如果被对方大肆炒作，完全可能陷华兴于万劫不复。
那洋人也不生气，用力拍拍手掌，叫道：“请司徒夫人和司徒公子出来见见面，吹吹海风。”
石屋的门开了，两个汉子一人抓着林如萍，一人抓着华光走了出来。林如萍双手被绑着。华光远远看见振南，大叫：“阿爸。”林如萍猛然抬起头来，定定地望过来。振南虽然看不清她模样，却分明感受到她眼里的泪光。
两个汉子推着林如萍和华光走了几步，就到了石崖边。那石崖足有七八丈高，下面是一片乱石，海浪拍打在石头上，“嘭嘭”作响。振南迷茫地看着他们，看着白晃晃的日光照着他们，海风吹着他们衣襟翻飞，似摇摇欲坠，他的心一点一点在裂开。他知道自己已经快无法支撑了。
“还是签了吧，司徒总经理。”那洋人又咧了咧嘴，“风那么大，我的人要没扶稳，你夫人和儿子就掉下去了。”
振南将目光从妻子和儿子身上收回来，看着眼前的这张声明，他的内心起着急剧的变化。反正这是一份不具备法律效应的声明，签了它，就保住了妻儿的性命。就算是华兴因此而大乱，那又如何？最多自己背个骂名，妻子和儿子才是自己最真实拥有。
沉吟了许久，他终于将声明在岩石上摊开来，从口袋里掏出笔。海风将他的手吹得颤抖得更厉害了。
看着他犹豫，那洋人又一挥手，远处的林如萍和华光又被推近了崖边一步。他们的身形在高崖上晃动着，似乎呵一口气，就会将他们送下崖去。华光吓得大叫：“阿爸——”林如萍似乎已经失去了叫嚷的力气，只是定定地看着这边。
振南再也坚持不住了，他大声地、企求地叫道：“不要再走了——我签。”他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在脸上爬行。这两天来的担惊受怕已经让他的意志变得脆弱。他虽然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签下这个名，就成了华兴银行的罪人。但是，他不能够选择，他必须顾及眼前这两个自己最亲的人的生命，哪怕要背上一辈子良心上的重债。振南长吁了一口气，颤抖着在声明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