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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一连几天,振江和华光、司徒汉、司徒宁生等人天天领着人爬上紫云山,收拾以前单眼豹子以及周武山的山寨,临时搭起了十多间棚子。

外面传来的消息是日本人已经进入了广州。说大亚湾,村民们都不知道在哪里?但是说广州,大部分人都知道离檀城很近了。

可是真到了动员大家上山躲避的时候,竟然有相当一部分的村民不愿意。司徒汉的父亲司徒永堂是坚决反对的一个。他将“大碌竹”在地上敲得“嘭嘭”响,花白的眉毛倒竖:“怕个卵!我不去!反正我也活够了!日本仔敢动我,我拼死他一两个,临死也做个邓世昌一样的民族英雄!”他儿子媳妇劝他,他操起“大碌竹”就抽过去,弄得大家都无计可施。

不肯上山的还有两部分人,一部分人是家境殷实的,不愿意扔下家里的财物。一部分是家里贫困的,认为“烂命一条”,没什么可怕的。后来司徒成林回来了一次,给大家讲了南京大屠杀的事。有些村民怕了,便同意躲进山里去。可一旦躲起来,家里的东西一样也舍不得丢,家家都是大包小包的。振江急得直跺脚,免不了又闹了许多矛盾。附近几条村子的村民闻说回龙村的人要躲进山里去,不少人也都跟了进来。几日时间,山寨里就塞得满满的。原来搭的十几间棚子不够用,大家一起动手又搭了一些。

秋月与何成彪都跟着大家上了山。振江因为村里还有不少人不愿意上山去,心里放心不下,便天天领着华光山上山下地跑。

可是过了大半个月,山下一点动静也没有,日本人似乎根本没打算来回龙村。司徒永堂每天大马金刀地坐在家门口,一见从山上下来的人就咧嘴大笑:“卵!看把你们吓的!阿叔当年砍过八国联军!日本仔敢来?呸!”他一口痰吐出几尺远。

待在山上的人开始憋不住了。有的担心家里的东西被人偷了;有的担心看家的狗被人宰了……渐渐地便陆续开始下山回家。

经过了这一阵的忙乱和惊吓。大家心里反而镇定了许多。日本人进了广州都一个多月了,连影子都没见到,估计不会来回龙村。日本人的影子都没见到,就个个缩在山里面像乌龟一样趴着,也太丢司徒家族的面子了吧。

日子还像往常一样地过着。每天吃完早饭,老榕树下依然聚集了一大堆人,说着从各地听来的有关时局的消息以及家长里短的见闻。

这天大家正说得热闹,司徒汉的小儿子撅着两瓣晒得通红的屁股正趴在地上逗蚂蚁玩,忽然叫了起来:“阿爷,有人来了。”

众人齐齐向村口望去——

远远的,两个身穿黄色军装、头戴着一顶怪帽子的男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村子里走来。他们的肩头各挎着一杆长枪。

“当兵的?”司徒汉叫道:“是两个兵。”

“是国军吧?国军也好像穿黄衣服。”有人道。

“不是,我见过国军,不是这种颜色的衣服。国军的帽子也不是这样——”振江沉吟道。

华光正在旁边修着一把锄头,听大家议论,绕过来一看,忙拉住振江,悄声道:“叔,是日本兵。”

振江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你没搞错吧?真是日本兵?”

华光压低声音:“错不了,你忘了我是——”

振江一扯他,忙拉住司徒汉:“阿汉,快,是日本兵。日本兵来了。快!大家分头去通知,从村后往山上跑!快!”

所有人都是一愣,立即像炸了蜂窝似的,各自撒腿就往家里跑。司徒永堂眯着眼睛还没看清楚那两个人影,已被儿子司徒汉一把背了起来。

一时间村子里大乱,哭声、骂声、吆喝声、脚步声、鸡飞狗吠声响成一片。有忘记抱孩子的、有丢了鞋的、有扭了脚的、有摔到沟里的、有撞到石头上的。虽然忙乱,但是大家行动倒是挺快。几分钟之后,大部分人都已经涌进了村后的山道上。司徒盛才的老婆落在后面,她像做贼一样从屋角溜进林子里时,已经面无血色了。她喘着粗气对秋月说:“进村了,到了榕树头了。我瞧见了,鬼模鬼样的。日本人长得比我们吓人。”

众人憋着气往山上走,爬了大半个时辰,见后面没什么异常,才停下来喘口气。振江领着几个后生清点了一下人数,发现少了二十多个。振江家邻居司徒宁生的媳妇柳花这才发现将一岁多的儿子漏在家里没带出来,立即被她男人一顿暴打。司徒宁生捶了老婆一通,头也不回又冲下山去了。

司徒永堂喘着粗气怒骂:“没用的家伙,人影都没见到,就吓得屁滚尿流。丢司徒家列祖列宗的脸。想当年……咳咳!”一阵急剧的咳嗽,憋得他那张老树皮一般的脸通红。

过了好一阵,山下一点动静也没有。半个时辰之后,司徒宁生气喘吁吁地抱着儿子上山来了。众人围着他问情况。司徒宁生搔着他那滚圆的脑袋道:“好像没什么动静,没听见什么……我顾着抱儿子,也没细看……”

众人商量了一阵,决定由振江领几个青壮年先回村里去看看。七八个汉子跟着振江下了山。到了村里,果然是静悄悄的,完全不似有军队来过。振江一边遣人上山通知大家回家,一边继续领着人在村里搜寻。

“振江叔,你看——”司徒宁生指着远处的山坡上。

众人齐齐望去,在临江的山坡上,南楼斜斜的影子里,躺着两个穿着黄色衣服的人。众人对望了一眼。振江道:“走,过去看看。都把家伙带上。”

于是几个汉子奔回家中,每人拿了把锄头。

华光提醒振江:“叔,别随便动手,他们只有两个人,也是不敢动手的。”

振江点点头。众人心里忐忑地跟在振江和华光后面,靠近山坡一边走,振江一边吩咐:“打醒神,他们一动枪,就扑上去锄死他们。他们要不乱动,大家也别乱动。听我的招呼行事。”

走近了,众人松了口气。那两个日本兵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正呼呼大睡。旁边扔了一地的鸡骨头。

众人面面相觑。司徒宁生悄声对振江道:“叔,睡得像死猪,干脆绑了,扔到檀江里去。”

华光忙道:“不行,估计这两个家伙是迷了路。我们要弄死了他们,日本人知道了来报复,就要出大事。”

振江点点头,悄声道:“别乱来,守着他们。等永堂叔他们来了再说。”

两个日本兵旁若无人地呼呼大睡。众人手里握着锄头,瞪大眼睛盯着他们,也丝毫不敢懈怠。振江想了想,突然撒腿奔回家中,将藏在阁楼上的那枝短枪揣在怀中,又奔回南楼边。那两个日本兵嘴角淌着口水,仍是未醒。

渐渐地,太阳西斜了,躲进山里的村民都陆续回村来了。山坡上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柳花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拉拉司徒宁生:“家里的那只老母鸡不见了,厨屋里一地鸡毛,八成是他们吃掉了。”

司徒宁生恨恨地一扬手里的锄头:“混蛋,敢吃我的鸡,锄死你。”

众人正围着两个酣睡的日本兵悄声议论,司徒永堂挤了进来,一看这情形,便哈哈大笑:“我说了嘛,日本仔和我们一样,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怕他们个鸟!振江、阿汉,把他们绑了,扔到江里去。”

他这一笑,将两个日本兵一下子惊醒了。两人一睁眼睛,见旁边围了这么多人,吓了一大跳,立即弹了起来,将枪一端,枪栓拉得“哗啦”响。振江一看不妙,也顾不得招呼其他人,一个猛扑,将其中一个高个子的日本兵扑倒,手上一使劲,将他手里的枪夺了过来。司徒汉见振江扑过去,也跟着朝另一个日本兵扑去。可还是迟了一步,那日本兵纵身往后一跳,闪过司徒汉的猛扑,枪一举,枪口已经顶在了司徒汉的额头上。嘴里叽里咕噜地叫骂着,显得异常焦急。

众人一见枪口顶在了司徒汉的额头上,都心慌了。女人们拉着自己的孩子就往家里跑。一些胆小的男人也开始往山坡下溜。司徒宁生等几个青壮汉子手里的锄头仍高举着,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两个日本兵手里比比划划,嘴里哇啦哇啦。搞了半天,众人也不知道他们讲什么。振江手里的枪口顶着那高个子兵的脑袋。那矮个子兵手里的枪死死顶着司徒汉的额头,谁都不敢有半点松懈。

司徒永堂见儿子那熊样,心里又急又气,破口大骂:“司徒汉,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以前我逼你练拳脚,你总偷懒。你看看振江,一扑就中,你去吃屎吧!”

两个日本兵见他横眉怒目大骂,也不知道这老头子在说什么,更紧张了。嘴里不停地叫嚷着。

华光见双方争吵越来越凶,忙挤上前去,大声对振江道:“叔,他们俩是迷了路,又饥又困,进村来问问路,讨点吃的。”

他这一说,众人都盯着他。司徒永堂道:“华光,你听得懂这日本仔的话?”

华光搪塞道:“我在美国的时候,学过一些日本话。大致听得懂。”

振江看看华光,又看看司徒永堂以及何成彪。手里枪仍是不敢放下。

何成彪想了想,对华光道:“你让他们先放了阿汉。”

华光上前两步,对两个日本兵轻声道:“别怕,你们先把他放了。”

那两个日本兵一听华光说话,立即眼睛一亮,脸上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了,又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

华光转过头对何成彪道:“阿爷,他们俩确实是掉队了。日本人的队伍昨天到了檀城,已经进了县城。他们俩走到这里迷了路,想进村来问问路。他们说,我们这么多人,应该是我们先放人才公平。”

“混蛋!日本人占了我们的地方,还跟我们讲公平!”司徒永堂怒骂,“不行!让他们先放人。”

华光想了想,对振江道:“叔,你先放下枪。他们应该不敢胡来的。”

振江望望司徒永堂,又望望何成彪,迟疑着慢慢将枪放下。那矮个日本兵见状,也将枪口从司徒汉额头上挪开。嘴里又讲了一通话。

华光对振江道:“叔,他的意思是你将枪还给他们。他们马上离开村子。他还问去县城怎么走?”

何成彪插话道:“振江,把枪还给他们。”

振江手里的枪交还给了高个子日本兵。两个日本兵脸上露出笑容,慢慢地退出人群。正在这时,蹲在地上,脸憋得通红的司徒汉却突然跳起声,大吼道:“我丢你日本仔的姥姥!”

两个日本兵吓了一跳,齐齐停住,平端着枪,直指着司徒汉,一脸紧张。振江正站在司徒汉的身边,这时也不假思索,从怀里掏出短枪来,直指着两个日本兵。司徒宁生等手里已经放下的锄头又高举起来。那两个日本兵见这个粗壮的汉子身上竟然有枪,又见四周几把高举的锄头,更紧张了,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微微抖动着,似乎随时要扣动。

华光忙上前两步,大声对两个日本兵说:“别!别开枪!他们不会伤害你们的。我保证!我保证!”又转头对振江道:“叔,把枪收起来。要伤了他们,将日本人的大部队招惹来了,整条村子都保不住。”

何成彪也大声道:“都放下家伙,听华光的。放他们走。”

众人迟疑着放下手里的锄头,华光趁机一拉两个日本兵,快步走出人群,走下山坡。华光一直将他们俩送到村口,又给他们指了去县城的路。两个日本兵经历了这一场惊吓,对华光自然是千恩万谢,连连鞠躬。

檀江铁路还没通车就被全线拆毁,这对赵光的打击是致命的。在天露山隧道爆破的那一刹那,他不顾一切地冲向了隧道口。结果气浪将他掀翻在地,被摔得到处是伤。之后他在医院里足足躺了半个多月。躺在医院的这些日子,沮丧痛心之余,他忽然发现老天爷在开自己的玩笑,自己和司徒振南明争暗斗了大半辈子,结果最后的结局和心境竟是如此相同。在接到司徒振南的死讯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的心情是那么难受,像有千百只手在揪着似的。他派人送去给司徒振南的那幅挽联确是他心境的真实写照。

一出医院,他便将辞呈递交了上去。铁路虽毁,幸好自己在檀城还有间厂子,在城郊还有一间大屋,几十亩水田,足以养家糊口。

日本人进入檀城的消息,赵光第二天就知道了。他还知道原来驻守在檀城的国军一个连未放一枪就跑了。代县长领着几位要员也连夜坐车出逃了。听到这些消息,赵光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及时辞了职,否则只怕要落个“逃跑县长”的骂名了。但是赵光没想到的是,他不想找麻烦,麻烦还是找上门来了。

那天,他正在自家的院子里读着他所喜爱的汉赋大家张衡的《归田赋》,门被有节奏地敲响了。佣人打开门,赵光一看,心立即悬了起来。进来的是几个身穿军装的日本人。他在县城里远远见过这些日本兵,他也亲眼目睹过他们朝檀城的老百姓开枪。这时,他看见他们腰间悬着的长长的弯刀,心里也禁不住一阵阵发毛。

为首的是日军第21军第五师团驻檀城中队中队长冈崎正一。他年约三十出头,瘦削而端直,一身军服笔挺,和身后的几个个子矮矮的日本兵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走到赵光面前,“啪”地打了个立正,用很生硬的中国话,粗声道:“冈崎正一向先生致敬!”

赵光忙站起身,点点头:“不敢,不敢。”他心想,这些日本人想干什么?

显然冈崎正一的中国话学得很有限,接下来便是一大通叽里呱啦的音从他薄薄的嘴唇里往外冒。通过翻译,赵光才明白,这个日本人邀请他再度出山,担任檀城县长,配合日军在檀城的工作。

“当汉奸?”赵光心里一突,不由得很恼火,心想,“丢你姥姥,也太小看我赵光了吧?老子虽然不像有的人满口仁义道德、节义千秋,也不至于沦落到当汉奸吧。”但是他也不敢把话讲得太难听,忙彬彬有礼地推托道:“对不起,对不起,冈先生。在下已经年过花甲,身体孱弱,实在不能胜任。还请另选高贤吧。”

冈崎正一听了他的话,也不生气,脸上依然温和地笑着:“赵先生不用忙着推托,再考虑数日吧。为檀城稳定繁荣之大计,还望先生慎重考虑为好。”

赵光脸上堆着笑:“冈先生……”

戴着眼镜的翻译纠正:“是冈崎先生。”

赵光忙道:“冈崎先生,此事恐怕万难从命。抱歉抱歉。在下实在是身体……”

冈崎正一脸上的笑容像刻在那里似的:“赵先生,此事请再考虑。今日只是来登门拜访,日后还会常来请教。请赵先生不吝赐教。”

赵光尽管一味推托,冈崎正一却似乎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容可掬地坐下来,非常谦恭地向赵光请教起檀城的有关情况。从地理环境、经济状况、民风民俗,似乎样样都充满兴趣。赵光无奈,只得陪着他聊,这一聊就是小半天。

自那以后,冈崎正一隔三差五就登门前来拜访,问起赵光是否愿意出任檀城县长一职,赵光依然是婉言谢绝,冈崎正一也不勉强。每次到来,都要拉着赵光聊上半天,虚心请教。冈崎正一听说在他们来之前,中国军队还强行拆毁了檀城境内唯一的一条铁路,一脸惊讶和痛心的表情。

接触了几次之后,赵光感觉这个冈崎正一颇不一般。从外表上看,他端直严谨,是典型的军人气派。但是谈吐谦恭有礼,又像是很富教养之人。他心里虽不愿意帮他做事,背上“汉奸”之名。但是他谦恭的态度还是令赵光觉得日本军的到来并不如之前想象的那么可怕。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更让他觉得自己在日本人面前还是很有些面子的。

事情是因叶一岷而起。铁路被强行拆除之后,赵光让叶一岷一方面进行善后处理,将情况通报给全体股东。另一方面让叶一岷协助自己管理在檀城的一间缫丝厂。这是他目前唯一的生意了。叶一岷几次提出想离开中国,回美国去。但是赵光感觉到他确实是难得的经营人才,便一直挽留他。叶一岷也觉得盛情难却,便一直拖了下来。结果日本人说来就来了,现在再想走却不容易了。于是叶一岷也只得暂时安心留在檀城。

这天正是元宵节。尽管在日本人和檀城商会的极力动员下,檀城街上的大小店铺大多都重新开业了。但是节日的气氛却淡了许多。叶一岷这段时间正和檀城中学的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教师交往。他约了她在学校旁边的一家西餐厅共进晚餐。

走到檀城码头附近时,佳人有约的美妙遐想被一阵阵叫嚷打断了。他抬头一看,三个日本兵正朝一个躺在地上的人拳打脚踢。那躺在地上的显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一边在地上翻滚着,口里仍怒骂不休。

叶一岷听着这声音有些熟悉,再一看散落在街道上的大大小小的鱼灯,立即醒悟过来,那地上躺着的正是制作鱼灯的关老人。他忙快步走过去,一边冲着三个日本兵点头赔笑,一边伸手去扶已经被打得满脸是血的关老人。

那三个日本兵见竟然有人来干涉他们的“游戏”,既惊讶,又气恼,抬脚便朝叶一岷踹去,将他踢翻在地。叶一岷本就是个心高气傲之人,爬起身之后,也不理睬三个日本兵,伸手将关老人搀扶起,气哼哼道:“关爷爷,是我。我送你回去。”

关老人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更显得狰狞恐怖。他一挣,喘着粗气道:“我不回去,麻烦你看看,我儿子呢?刚才他们开了一枪,我儿子就没声音了。你帮我找找我儿子。”

叶一岷扶着他,四周一看,便看见旁边码头的石阶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他心里一真难受,看着老人血迹模糊的脸,却不知道怎么对老人张口。

老人见他不吭声,心里立即明白了:“我儿子……死了吧?好!好!因为一盏灯笼的事就敢开枪杀人,这样的强盗我还真没见过。”他说着话,眼眶里渗出泪来,和着血迹往下流。令叶一岷不敢看他。

关老人喘了喘气,突然扯着嗓子大声喊:“天杀的小日本!告诉你们,你关爷爷的鱼灯有灵性,好人拿着它照着去天堂!畜生拿着它,照的是下地狱的路……”

这时远远站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

“我这个老家伙年纪大了,也活够了。今天陪着我儿子去死也应该了。檀城的乡亲们,我们的家岂能让畜生在这里嚣张!”他忽然一把挣脱叶一岷的手,跌跌撞撞就朝着那三个日本兵撞去,却不料撞了个空,一头栽倒在地上。老人从地上爬起来,满口是血,双手乱舞,嘴里仍在骂道:“畜生!你们在哪里?你关爷爷来了——”

叶一岷抢上前去,仍要去扶他。正在这时,站在关老人身后的一个日本兵突然从肩头取下枪来,嘴里狂叫着,锋利的刺刀深深扎进了关老人的腰间,鲜血立即从老人的腰间直流而下,在地上淌着。关老人定定地站住了,脸上露出既怒且喜的表情。随后,老人大笑着猛然一转身,朝还端着刺刀的日本兵扑去。刺刀再一次扎进了老人的肚子里。老人枯瘦的手已经掐到了那日本兵的脖子,身子却软软地倒下了。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叶一岷离得最近,连老人的表情也看得清清楚楚。他感觉到自己在一座百丈高崖上行走,手和脚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当他看见那个日本兵从容地收好刺刀,准备转身离去时,他再也憋不住了,爆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强盗!刽子手!你们……”他激动得声音发抖,却不知道如何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三个日本兵被他的怒吼吓了一大跳,立即摘下枪来对着他。

叶一岷被两名日本兵一左一右地夹着,带进了冈崎中队长的办公室。一路走着,他的心也慢慢地走出了刚才的激动和愤懑。他不知道日本人要带他去哪里。可能就是问问情况吧,也可能会将自己关押起来,甚至将自己秘密枪毙……想到这里,心猛地往下坠,急速地下坠。额头上的冷汗就出来了。

“我叫冈崎正一,是大日本皇军驻檀城中队的中队长。先生,您贵姓?”冈崎正一冲着叶一岷微微一鞠躬。

叶一岷抹抹自己额角的冷汗:“我叫叶一岷。”他一边答话,一边留意了一下冈崎正一的办公室。这一点都不像一个军人的办公室,更像一个杂货店。在墙角、墙壁上、柜子里、桌面上,堆放、悬挂着各种各样的民间工艺品,如葵扇、竹篮、藤帽等等。

“哦,叶一岷先生,我知道你。赵光先生的得力助手。我和赵光先生是好朋友。叶先生,请坐。”他伸手一指,“我喜欢檀城的竹椅,很舒服。”

叶一岷镇定了一下:“冈崎先生,我希望你对今天的事情有一个交代。你们不应该对手无寸铁的人动刀动枪。”

冈崎正一听着翻译完叶一岷的话,微微一笑:“叶先生说的是,我会按军法来处置他们的。大日本皇军到此,就是来和檀城百姓共同建设共荣的新生活。请叶先生相信我们的诚意。”

叶一岷冲口而出:“杀人偿命,谁知道你们会不会袒护自己人?”

冈崎正一伸手轻轻地拍拍竹椅的靠背:“叶先生,我看你还是不太了解我们日本人,也还不太明白这场战争的意义。”他一字一顿地说,“大日本皇军士兵的生命是用来赢得战争,创造胜利的。决不能够赔付给那些中国的老百姓。”

叶一岷激动地挥着手:“日本士兵的生命与中国老百姓的生命是一样的,都是上帝创造的。是平等的!平等的生命就应该平等地交换!”

冈崎正一仍是不愠不火:“你是从美国回来的吧?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最大区别就是你们信奉着一个不存在的上帝,上帝对人世间的生存法则是一窍不通的。日本信奉着的是神道教,中国信奉着儒家思想。这些都是教导人世法则的,历千百年不朽。无论是神道教还是儒家思想,都告诉我们,民族或者个人都是有尊卑之分的,如此社会才能有序……中国古代不是有过儒墨之争吗?结果,主张人生平等、兼爱众生的墨家学说还不是被儒家思想彻底打败。”

叶一岷张了几次口,却说不出话来。他发现眼前这个日本人是如此难以对付,同时他也第一次为自己作为中国人却对中国文化了解肤浅而羞惭。他憋得脸通红,呆立半晌道:“你知道被你们打死的那个老人是什么人吗?”

冈崎正一点点头道:“我刚才已经知道了。”说着,他从自己的书柜后拿出一盏五彩鱼灯,“这是我到檀城后不久买的,太漂亮了。我对这位老人家充满敬意。我在欣赏他的杰作的时候,也懂得了一个道理:用心去看一样东西的时候会比用眼睛看到的更打动人。”

叶一岷一愣,这句话,许多年前谢菱儿也对他说过。没想到眼下却从一名日本军官,一个侵略者口中道出。

“叶先生,这件事情我深表遗憾。我会向这位老人的家人送上我的歉意和祝福。也希望我们成为朋友。”他突然腔调一转,“当然,叶先生如果执意要拿这件事来做文章的话,皇军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也会采取一切手段排除干扰。”

叶一岷忽然觉得满腔的激愤此时已是无法排遣,只得冷冷道:“冈崎先生,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随时可以,也欢迎你随时来我这里畅谈。”冈崎正一微笑着,“我会告诉你的老板赵光先生,你是一个很善良、很值得信赖的年轻人。”

当冈崎正一对赵光说完全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将冒犯皇军的叶一岷当即释放时,赵光心里暗暗惬意的同时,也立即作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迅速解雇叶一岷,将他打发回美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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