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位警察署的局长，要给来自日本的一个朋友办生日宴席‘带灯堂会’，托程师傅带着大姐她们来家唱堂会。
程师傅不敢拒绝。到了正月，馆子座儿好，堂会再多几处，忙起来是免不了要赶场的，但分包戏码又分排不开，两边都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中午急忙赶完一场之后，到底是迟到了。
一进门，局长已经在院里骂骂咧咧了：
“好嘛！拿什么臭架子，啊！到钟点你不来，你干什么，你靠谁？”他既是局长又在帮（帮会）。看着她们师徒几人气喘吁吁的样子，心里想，一个戏子竟敢让堂堂一位警察局长在家等，而且还是当着外国朋友的面，让自己颜面尽失，传出去，今晚的事让别人怎么瞧我。
这刻，正在这借机出气呢。
“你仗着谁的势力，谁他妈给你撑腰的，啊！一个小小戏子，红了两天，也敢这么猖狂，我告诉你们，我捏死你们，就跟他妈捏死个臭虫一样！”
程师傅在旁边红着脖子，一脸陪笑，艰难的开口道：“是是，娄局长，您消消火，我这先给您陪个不是，今天呢唱的大（久）了一点儿，演员下来一身子汗，得落落汗儿不是，这才来晚了，您消消气，我们这儿今晚多喒卖卖力，保准您听着舒坦。”
“你甭给我赔不是，也甭给我解释”——其实这里面还有一层疙瘩，娄局长知道面前的这个姑娘，跟一个报社的领事和编撰人交情很深，因为不止在一个场合见到过他们在一起。京城里的很多报社产业，包括中华书局都与这位领事有关系，颇具影响，大姐红了以后的几篇文章都是出自此报。一来二去，他们就结成了朋友。大姐有时被邀请参加过他们文人的集会与活动。
在那里，大姐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新世界。那里充满阳光，充满热血，激发热情，奋发向上，还有义愤填膺、同仇敌忾的愤怒。一切都是那么鲜艳，明朗，是她从未见过的。大姐在那里学会了看报纸，认识了一些新朋友。有时也会带回去一份，读给她们两个人听。她们俩呢晚上偷偷猫儿在大姐的床上，吹灭油灯，大姐搂着她们两个，清澈地眼睛里充满明亮，在黑暗里闪闪发光。向她们讲述一种她们俩听不懂的主义，给她们俩描述那些人是何如的青春热血。她们二人仿佛在听戏文一般，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大姐叮嘱她们俩学习识字，用大姐的话说，以后不认识字是不行的，一定要学文化。她们俩一脸茫然——文化？啥是文化？但只要大姐说的话二人毫不犹豫的去做，尤其是林唤芝。大姐也是在这时学会了抽烟，第一次在林唤芝和陆思卿她们俩面前抽烟的时候，把林唤芝吓了一跳。林唤芝说大姐像男人一样鼻子也会冒烟，陆思卿则见怪不怪。
这一切都是那么新颖，仿佛重生一般。
时间久了，大姐与报社里才华横溢的编撰人严瑨，陷入了暧昧。但二人却彼此沉默，谁也不曾表明。严瑨，字珣之，原是前清举人，联名过‘公车上书’。他苍白的面色，神色悒郁，一副眼镜，常年一袭长衫，给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早年负笈游学，后来与中华书局联合发起创办了一本名叫《黎明兴叹》的刊物，专门刊载宣战抵抗运动的诗歌作品。同时还在燕京大学里讲课，担任文学讲师。他愤世嫉俗，针砭时弊，曾带领学生组织多次抵抗运动，宣扬每一位中华儿女要有一颗灼热炙诚的心，保家卫国。
这一切在大姐心里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崇拜他，爱慕他。
但大姐从未敢告诉过他，因为严珣之从小就被父母指腹为婚，早已成家了。
当程师傅得知大姐居然与前朝‘乱臣’交织在一起，还看起了报纸！这，这还了得，着实把自己吓坏了，唯恐大姐再落个师弟万里路的下场。程师傅严敕明令，除了戏园子，不允许大姐再踏出去半步。还把大姐拿回来的报纸，全部烧毁，毁灭‘证据’，连灰屑都被程师傅埋进了土里，狠狠的在上面跺了几脚。最后还不放心，又把一水翁压在上面。申敕林唤芝和陆思卿，严加看管大姐，不管她去哪儿，你们俩个一个随行，一个回来报告，胆敢知情不报，全部滚蛋！一个不留！
程师傅与大姐因此事龃龉不怿，这一下爆发了有史以来，两人之间最激烈的一次争吵。用酸麻子的话说，程师傅居然没了往日嘴拙的毛病，出奇的每一个字都讲的清楚，流利，胡萝卜就烧酒，嘎嘣脆！连酸麻子都惊叹，换成自己，兴许都不是对手。
说没有生气那是不可能的，毕竟舐犊情深。程师傅虎着脸，训斥道：“......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粗识礼仪，竟妄想改国家体制，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那军机章京四品卿杨锐杨大老爷一心妄改国体，怎么样？光绪二十四年，身首异处，还有你那个糊涂蛋的师叔万里路！——诚要不是你们这些人，大清国怎会变成这样！还反抗？你们自比能与杨大老爷，谭什么同比吗？——真是可笑之极。”程师傅越说越生气，想起了万里路，想起了被连累的师傅刘溟菊。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变法，反抗，才造成的。眼看自己的徒弟又要重蹈覆辙，妄谈什么大义。大义，什么是大义？——大义就是‘道！’，道就是祖宗的规矩，道就是祖宗的章程。
大姐不由得苦笑，这是当初自己劝说傅老大时用的伎俩，如今被人用在了自己身上，而且还是至亲之人，说不出的嘲讽，道不出的悲凉。
“师傅，现在全国各地，军阀横道，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一群爱国青年正奋起而攻之，我们却在这里......却在这里与世俗争宠——”
程师傅挥手打断，指着大姐道：“——我告诉你，这也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世道有轮回，各有各的道。军人的职责就是打仗，农民的职责就是种粮，咱们戏子的职责就是唱戏。做人要把各自的‘道’认清，走对，国家才不至于出乱子。诚如都像你们这般，逞匹夫之勇，无权无势，愣头愣青，不分青红皂白，在这里妄谈什么民族大义。——我告诉你们，少了你们，大清国亡不了！
酸麻子和众人一样一直傻傻地伫立在一旁，但他可不承认自己像那些鼠目寸光，毫无胆量的众人一样，自己是有谋有略的智者。现在满脑子里正在盘算着两人到底谁胜谁负，谁能说过谁的问题，以及一旦他们难分胜负自己是袖手旁观呢还是交给时间定夺呢，还是应该立刻加入一方阵容助谁胜利的问题。他一听程师傅言语中有漏洞，机会来了，好心提醒道：“——完了完了，师傅，师傅，大清国，已经完了，现在都民国26年了——”
“滚！”
......
大姐实为心寒。她不由得想起了曾几何时严珣之对学生讲过的一席话，至理名言，说的就是民智。他说自己详考中国数十年之世变，而切究其理事，苦思精研挽救民族危亡的根本大计，就是善其民、智民心。今日之中华民国，一新旧交替之时代也，旧者未必尽非，而新者亦未必尽是。自纪元以迄于兹，朝三暮四，变幻靡常，忽焉以为是，忽焉以为非，又忽焉而非者又是，是者又非，胶胶扰扰，莫可究诘，绳以是非之正轨，恐南其辕而北其辙，始终未能达到也。回忆革命，全国人心，方以为推翻清室，永除专制，此后得享共和之幸福，而不意狐埋狐搰，迄未有成。危言乎？非也！此乃大化之所趋，风气之所溺，非守文因旧所能挽回者，也非船坚炮利所能强者，非对迂腐的民众实施根本的心智教育，才能救亡图存。而古语皆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乃亟谬论也！然，善民智，明其心，又是何等漫长，岂是一朝一夕善之。此乃吾中华百年之大计，民族之基。如不成，纵有银库金山盈帑，也难逃甲午海战之耻辱。大姐当时闻之还不明所以然，如今深信不疑。
大姐看着冥顽不化的程师傅，迂腐之极，无法言喻，干脆一拧身跑开了。
“你！——你上哪去！？”程师傅紧追两步，大声喊道：“你给我站住！——好，走？你走！走了再也别回来！——你们都是傻子吗！？还愣着干嘛，追呀！”
程师傅百思不得其解，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个宁可抛却脑袋不要，赤心进行什么所谓的抵抗革命。——抵抗什么呀？中国几百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老祖宗都讲‘安居乐业’，安居才能乐业，一群人都他妈不呆在家里，难道就凭你们几个愣头小子，无权无势的人聚在一起，就能改变祖宗的规矩？真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大家各司其职，各司其道，好好唱戏听戏就不顶好吗？！
这！这么个简单道理，为什么你们就不懂呢！
不但程师傅想不明白这些人的心理，娄局长也是百思不解。在京的官员与严珣之都有着不错的交情，唯独自己！不知为何这个严珣之总也看不上自己，还处处与自己为难。在报纸上不止一次的抨击污蔑警察局。那些个暴乱学生刁民与你又何干？里面如有你亲戚，言语一声便可，何必诚与我过不去呢？——有次总务司给千金办宴会，请了各界名流，其中严珣之代表报社也参加了。在席间各商界名流在一起谈笑风生，娄局长一张嘴就受到严珣之嘲讽排挤，不由得怒火中烧。事后每每想起都非常生气，总想找个机会好好给他算算账。恰巧今天，便把往日的愤怒全迁怒于程师傅他们身上了，确切是大姐的身上。
“我问你，”一指着大姐：“你会多少出？”
大姐愠怍的眼神看了一眼程师傅，师傅不断的点头使眼色，拉起她的袖口，拽拽。
大姐一袖甩开，不卑不亢，道：“......长短，会个儿十几出吧。”
“好！一出多少钱。”
“长短杵头不同，全时二十块钱。”
“成！统照二十块算！你把你这十几出都给我唱了，老子就是有钱，我就是要买你这个。你十几出都挨着个给我唱，不在屋里唱，就他妈在当院唱！唱的老子顺心为止！”娄局长狠狠的指着中间一块空地，然后猛提嗓门：“去，把桌子搬到回廊去，我们去那儿好好欣赏。”满身横肉的娄局长和麻杆儿一样的日本人肩并着肩，宛如鹅鸭同步，互相谦让着走上回廊。几个仆人模样开始把桌椅搬到廊下，避风。
那晚的风出奇的大，很冷。让大姐想起了小时候，寒气轻易的穿透了衣服，似小虫子一般咀啮着骨头，麻麻的胀胀的。今晚桌上的食物很丰盛，远远地飘来，像儿时闻到的油煎盒子一样香，不由得鼻子一酸。酸麻子吓得像冻僵了似的，傻傻的杵着不敢动。
大姐平静的神色，眼里含着泪，泪水在眼睛里转转了，伴着风又咽进了肚子里。
咽下去，唱出来，味就变了，味变了，人心就变了。
大姐只记得那晚的风特别烈，心堂却特别烫。那晚的演出比起往常，显得更卖力，流畅，看的台下的观客不住地鼓掌叫好，包括那位娄局长也是忍不住地频频点头，侧着脸，与朋友有说有笑，指指点点。
程师傅看的提心吊胆，细心的酸麻子看出大姐的异样，从没见大姐如此这般表演过，有些用力，不止用力，有些偏狂，不止偏狂，甚至癫狂，癫狂的那么陌生，陌生中又有脱胎换骨的新颖，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感情，但似乎又笃定地满含深情。
整整唱了大半宿，大姐一刻都未停歇，唱的是那么淋漓尽致，像久居牢笼的鸟儿展翅高飞，自由自在。像久日不饮的酒鬼，一醉方休，更像是奔赴沙场的赤子对家人做的最后留念。大姐始终面带乐容，笑的程师傅胆战心惊，笑的酸麻子心惊胆战。
酸麻子不住的宽慰程师傅，兴许是大姐想通了，怕娄局长难为咱，所以且过了吧。程师傅耷拉着眼皮，摇摇头，他知道他的这个闺女，宁折不弯。可不知今天这是咋了。
酸麻子的手指也敲出了血，颤抖着，小臂也肿胀了起来，麻麻的，小槌敲的也迟钝了起来。后来还是那位日本的朋友听累了，轻轻地扬起两根手指儿，就让大姐她们停了下来。丢下赏银，就草草收场了。
那个时代的社会就像一出大戏，每一位人都粉墨登场，在戏中扮演不同角色，演好了，可以活着，稍微演岔了，就得提前下场。
在回家的路上，大姐一直沉默着。程师傅几次开口想跟她说点什么，但看看她那副沉浸在某种神秘思维中的表情，就把这愿望压制下去了。不管怎么说吧，娄局长的包银给的不少，加上能够平平安安地回来已属万幸了。
嗐！程师傅无奈的长叹了一声。
对于大姐的消失，无人知晓，也没有一丁儿点告别。
不奇怪，大姐不想让人知道事情谁又能知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