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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济上四贤咏三首

崔录事

解印归田里,贤哉此丈夫!

少年曾任侠,晚节更为儒。

遁世东山下,因家沧海隅。

已闻能狎鸟,余欲共乘桴。

成文学

宝剑千金装,登君白玉堂。

身为平原客,家有邯郸娼。

使气公卿座,论心游侠场。

中年不得志,谢病客游梁。

郑霍二山人

翩翩繁华子,多出金张门。

幸有先人业,早蒙明主恩。

童年且未学,肉食骛华轩。

岂乏中林士,无人献至尊。

郑公老泉石,霍子安丘樊。

卖药不二价,著书盈万言。

息阴无恶木,饮水必清源。

吾贱不及议,斯人竟谁论!

到目前为止,已经出场了三个王维的好朋友,一个是没考上的綦毋潜,一个是利用考试写作文炒作的祖咏,一个是大龄落第考生孟浩然。然而一个人不可能认识的所有人都能成为一生的好朋友,我们生命中更多的是一些匆匆过客,比如说今天要说的这几位崔录事、成文学和郑霍二山人。王维被贬到济州的时候跟这几位有过一些交集,之后就没有了。王维人称诗佛,有那种出世之意,他晚年半官半隐,买了个辋川别业,没事就住在那里。这种隐逸和出世也多发生在他的好朋友身上,像咱们提到过的贫穷四兄弟中其他的三个綦毋潜祖咏孟浩然,都是做官不成,或者是做了一段时间官就归隐了。一生的好朋友是这样,那仅仅有着短暂缘分的露水朋友呢?也是这样!王维能跟崔录事、成文学和郑霍二山人这四个人有交集也是因为同气相求,因为被贬济州这会王维肯定不太开心,他自己也写过“不枉故人驾,平生多掩扉”。就是王维平时门一关做宅男,也不出去跟别人应酬、交游什么的。那这四个人有什么魅力,王维不仅和他们一起玩,还写下了赞颂他们的诗?就是因为这是四个隐士,这符合了王维的隐逸之志,这四个人过的是王维某种程度上理想的生活,所以王维赞颂他们就是赞颂理想。那这四个路人甲就不是普通的路人甲,他们像流星一样划过王维的生命,给王维展现了真实的隐逸生活是什么样的,这可以说是王维生命中的第一次,为王维后日的归隐和半官半隐埋下了种子。

崔录事

解印归田里,贤哉此丈夫!

少年曾任侠,晚节更为儒。

遁世东山下,因家沧海隅。

已闻能狎鸟,余欲共乘桴。

崔录事,就是说这人姓崔,曾经当过录事,录事这个官啊,资料上说他掌总录众官署文簿,举弹善恶,有点像大管家。他当过官所以第一句说,解印归田里,贤哉此丈夫!解印很容易理解,当官要有官印,他印都解掉了,就是说他不当官回家种地了。表现相同意思的还有,解绶,解组,挂冠,就是挂冠归去,都表示不干了。贤哉此丈夫,是一个诗典,更准确的说是用的古人原句

张协《咏史》“达人知止足,遗荣忽如无。抽簪解朝衣,散发归海隅。行人为陨涕,贤哉此丈夫!”至于化用古人句子甚至是用原句,咱们之前聊过这里不多说了。这里用这句就是夸赞崔录事是贤人,结合张协诗的内容,还暗赞崔录事是个达人。那下面说他到底怎么贤达了,

少年曾任侠,晚节更为儒。

说他少年任侠,晚年学问又很高。这个任侠咱们读过少年行四首,“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但是王维这个更多的是阳光下的任侠,任侠更多的是那种墨侠,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注重实战。虽然有一点差别,但这就很王维很志趣相投,王维也有侠气,还博学多才向往隐逸。然后

遁世东山下,因家沧海隅。

夸完达人之后该回头说隐居的事了。怎么隐呢,在东山之下,沧海之滨,就是山东济州这块安家。

最后

已闻能狎鸟,余欲共乘桴。

用了鸥鸟的那个典故,说一个人没有机心,纯粹自然,海鸥都过来跟你玩。余欲共乘桴用了论语的典故,《论语·公冶长》:“子曰:‘道不行,乘桴(小筏子)浮于海。’”就是说世道不好我就归隐划船玩去。这个狎鸟、乘桴和沧海,是有照应的,因为住在海边,鸥鸟啊乘桴啊就顺理成章信手拈来,典故用得自然,一点都不生硬。

再看下一个

成文学

宝剑千金装,登君白玉堂。

身为平原客,家有邯郸娼。

使气公卿座,论心游侠场。

中年不得志,谢病客游梁。

说的是一个姓成的,当过文学的这么一个人,文学是一个啥官嘞,掌校典籍,侍从文章。这一听就不是啥正经官,因为他平时没有政务,相比之下更像是宾客和幕僚。

你看他写

宝剑千金装,登君白玉堂。

身为平原客,家有邯郸娼。

成文学是一个比较有钱的人,你看宝剑,千金,家里边还有来自邯郸的歌舞艺人。宝剑千金说有钱容易理解,那为啥用得起邯郸娼证明有钱呢?因为古代尤其是春秋战国的时候,邯郸这个地方歌舞产业特别发达。咱们都知道邯郸学步,为什么邯郸人走路好看,因为他们这帮人都是舞蹈学院毕业的,舞跳得好啊,这个人形体好有气质连带着走路都很漂亮。所以邯郸娼它水平就非常高,水平高就比较贵,这样你家里还养着这些人就说明你有钱。比方说吧,你让我唱一场可能就掏个KTV的钱,你让周杰伦唱一场得多少钱,你要是把周杰伦养在家里随时点唱,那又得多少钱。

成文学除了有钱还有啥特点呢,登君白玉堂,经常出入豪贵之门,富豪的朋友多富豪,然后身为平原客,用这个典故说明了他这个职业跟门客有点像,平原君是战国四公子之一,赵国公子,跟赵国公子混,家里边的邯郸娼邯郸它是赵国的呀,那就很有可能是公子送的,能送这个,说明公子对他很器重。所以第一句宝剑千金装,登君白玉堂。主要写有钱,第二句身为平原客,家有邯郸娼,主要写得势。

就是这个有钱又得势的人他后来怎么样了呢

使气公卿座,论心游侠场。

有钱就可以任性,使气,就是放任意气,意气用事。成文学在公卿座上放任意气,跟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跟游侠聚集之处的侠客倒是推心置腹,很谈得来。这个地方是第三联,王维安排了一个大跌落和大转折。前面写有钱又得势,那么成文学就骄奢淫逸为富不仁平步青云了吗?没有,你看公卿,因为他得势所以参加宴会一起玩的都是大官,但是公卿这帮人简单来说有的就不是啥好人。就比如说咱们前边说王维怎么写的《息夫人》这首诗,就是因为宁王霸占了人家媳妇还臭不要脸的让宾客写诗。这个时候你如果使气的话,有可能就愤而离席,不要命的你就拿盘菜糊宁王一脸。这就是使气,让别人有点下不来台。我们知道结果王维写诗了,他为啥不使气,因为他穷啊,有钱才能放肆,穷你就得克制。王维虽然自己没办法使气,但是他赞叹,甚至是羡慕这种做法,这一联是发自内心的歌颂,说成文学不畏权贵,又不嫌贫贱,做事交友全凭一颗赤诚之心。

最后结尾

中年不得志,谢病客游梁。

说他不得志,客游梁用的是司马相如的典故。相如事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所好也。会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邹阳、枚乘等,相如见而悦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用这个典故一方面是说成文学因为不得志而换工作,甚至归隐了这件事,一方面又以司马相如来比成文学,暗中称赞了成文学的文才,因为他侍从文章嘛,吃的就是这口饭。这马屁拍得可以说不着痕迹又切中要害。

然后咱们看一下他为什么不得志,就是因为他不懂事。你使气公卿座装逼一时爽,把人都给我得罪干净了,那他的平原君肯定就不干呐,你再有本事再有正义感,也不能给我瞎捣乱。所以这种人一般都不得志,可爱,但是吃不开。

下面这首是两个人的合订本

郑霍二山人

翩翩繁华子,多出金张门。

幸有先人业,早蒙明主恩。

童年且未学,肉食骛华轩。

岂乏中林士,无人献至尊。

郑公老泉石,霍子安丘樊。

卖药不二价,著书盈万言。

息阴无恶木,饮水必清源。

吾贱不及议,斯人竟谁论!

山人就是没当过官,你看这三首是有规律的,第一首当过官,第二首当过不太正经的官,第三首没当过官,第一首晚年归隐,第二首中年归隐,第三首一直都是布衣。组诗就是要有规律有安排,不是说随便写几首放在一起就行了。

翩翩繁华子,多出金张门。

幸有先人业,早蒙明主恩。

童年且未学,肉食骛华轩。

这里边用了个手法,王维先不说两位山人,而是先刻画出了一个繁华子的形象。说得是那些出身高门,蒙先人余荫不用有什么学识就当上大官的人。金张是汉朝的两位显宦,高门大户,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嘛,也可以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繁华子啥也不用干就能成功,用来对比两位山人有德有才却只能终老山林。

岂乏中林士,无人献至尊。

郑公老泉石,霍子安丘樊。

卖药不二价,著书盈万言。

中林士就是隐士高人啊,像两位山人这样的隐士高人怎么会少呢,就是没人举荐给皇帝。李林甫不是搞过一个“野无遗贤”的闹剧吗,就是这种感觉,没有人献呐。两位山人就只能老于泉石丘樊之间,也就是山林之中。当然他不一定真的就住在山里,只不过你不在朝堂之上,不当官,那就是在山林,在种地。这两位山人干啥呢,卖药。这是个典故

韩康,字伯休……常采药名山,卖于长安市,口不二价,三十馀年。时有女子从康买药,康守价不移,女子怒曰:‘公是韩伯休那,乃不二价乎?’康叹曰:‘我本欲避名,今小女子皆知有我焉,何用药为?’乃遁入霸陵山中。

就是说干点普通的事情避名,同时写写书。当不了官立不成功了还可以立言。

最后

息阴无恶木,饮水必清源。

吾贱不及议,斯人竟谁论!

这是两个典故

《管子》:‘夫士怀耿介之心,不荫恶木之枝;恶木尚能耻之,况与恶人同处?’

“孔子……过于盗泉,渴矣而不饮,恶其名也。”

陆机《猛虎行》:“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二句谓郑、霍二山人品格极高洁。

然后他们这么高洁王维就不禁发出了感叹,说我就连议论评价他们的资格都没有,有谁能跟这二位相提并论嘞。

我们发现王维对于这几个隐士的态度也有所不同,对于晚年归隐的崔录事,王维的反应是已闻能狎鸟,余欲共乘桴,一起玩。对于中年归隐的成文学,王维的反应是谢病客游梁,比作司马相如暗中赞叹,而到了这两位山人,王维已经开始跪舔了“吾贱不及议,斯人竟谁论!”。王维的感情也是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愤怒,第二首还只是暗示公卿不怎么样,第三首直接就抬出来繁华子作为反面教材来批判了,然后第三首王维还不忘了给皇帝洗白。可以看出来王维这会虽然有一点向往归隐,但占优势的还是用世之心。这个矛盾没什么奇怪的,中国文人大多数都这样。在济州时期,这四个隐士虽然没有深刻的影响到王维,但是作为活生生的隐逸生活的例子,也在王维的心中种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王维在被贬济州的时候情绪比较低落,不怎么和人交往,但是跟四个隐士却比较谈得来,还写诗来赞颂他们,这四个人虽然在当时已经是平民了,也是王维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却第一次将隐逸的生活展现在王维眼前,给王维埋下了一颗隐逸的种子。虽然这种子可以说谁都有,但是当这种活生生摆在你面前,那种冲击力比较强,之前没种子的就种下种子了,之前有种子的,这种子就激活了。所以这四个人出现得虽然很短暂,但是对王维生命的剧情发展却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是比较重要的路人。王维在济州呆了四年,除了给这四个人写诗之外,还有一个是道士,还有一个就是发小祖咏。也就是说王维的新朋友是四个隐士和一个道士,特别的出离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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