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七年,南京
校园邂逅
我是南京人,从小父母送我去国外读书,想让我接受最好的教育。因为对壁画的热爱,我执意回国,凭借出众的美术特长,在艺考中一路过关斩将,最终考入本市一所艺术类院校,入读壁画专业。
我对油画、水墨素来兴趣不高,却钟情于壁画这一古老的画艺。我隐约觉得,那些狞厉沧桑的壁画里,隐藏着上古时期的秘密,既有温情脉脉的人道牧歌,也有鲜血、撕裂和马革裹尸,关于图腾,关于前生。于是,我放弃了热门的平面设计专业,选择了相对冷僻的壁画系。
大学的第一堂专业课,我满心期待,好奇而虔诚。
一个潇洒挺拔的男生,大步流星走进教室。
白衬衫,牛仔裤,清爽利落。
“同学们好,我叫颜予,教大家本学期的壁画课。”原来竟是老师,看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
“今天,是各位同学进入大学的第一堂课,我们来聊聊艺术,聊聊壁画。”颜予认真地扫视了一遍全班同学,低头看了看放在讲桌上的学生名单,笑着说:“不如我们请几位同学来谈一谈,为什么会选择壁画这个专业吧,正好也可以和大家相互认识一下。”
颜予点到一位男同学的名字,男生站起来,尴尬地挠挠头:“我本来想选平面设计专业的,可惜分数不够,就被调剂过来了。”男生话音一落,就引来一片笑声。
颜予也不恼,温和地说:“你倒是很诚实嘛。不过我想,在座的各位绝大多数应该都是被调剂来的吧。”
大家面面相觑,点了点头。
“那有没有哪位同学是自主选择咱们专业的呢?”颜予又环视了一遍整间教室,眼里满含期待。
只有我一人沉静地举起了手。
颜予望向我,像他乡遇故知,笑弯了眼睛。“来,这位戴棒球帽的女生,你来说说,为什么选择壁画这个专业?”他顿了顿,“顺便做一下自我介绍。”
“你好颜予,我是江寻。”我冲他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我在加拿大长大。加国人民普遍对图腾有很深的敬畏,在温哥华机场,竖立着许多‘totem pole(图腾柱)’,UBC(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园里更是设立专门的Museum of Anthropology(人类学博物馆),介绍相关知识。而壁画是艺术最早的起源。原始人把壁画当成一种图腾,当成完结心愿的一个信念。他们在外出打猎前夜,会在墙上画一头野猪、一把弓箭,还有人用弓箭射杀野猪的场景。他们相信,在壁上作画,这件事就能完成。这种信念和图腾融入灵魂,由此产生了壁画艺术。我想,壁画是原始人的一种精神寄托,一种信仰。”
“可是,在如今这个年代,谈信仰和寄托,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颜予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问我。
我略微有点失望,淡淡地答:“或许吧。我只是觉得,人活在世上,有点无功利的精神生活也不坏。”说完,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他既这样问,想必不是什么高远之士。
“谢谢你,江寻。你的回答让我很惊喜,也很感动。”颜予的言辞间,流露着难以抑制的喜悦。“正因为身处这个熙熙攘攘的时代,人人被世俗所缚,被眼前的苟且、被房价、被柴米油盐的琐屑压得喘不过气,我们才更需要一种远大的、轻松的、无功利的精神生活。艺术,就是这样一片宁静的远方。”
我抬头望他,他眼眸里有光。
“之所以穿越千年的壁画,依然能够抚平当代人心头的褶皱,是因为人性的进化是很慢很慢的。而我们,从事艺术工作的人,就是‘画灵人’,是摆渡人。把艺术引渡至人间,拯救人类的灵魂。”
刹那间,似乎所有的阳光都倾泻在他的眉眼和指间,兀地点亮了我的整个世界。
此去经年,言犹在耳。
他是我混沌中的第一缕光。
倾慕暗生
从大一到大三,颜予的课,我从未缺席。
每个周末,他带学生在城内外采风,我都会报名。
大多数时候,我不多言,只默默地画。
有时我想,许多看起来仰赖技术的行当,其实最缺的恰恰是灵魂。这也是为什么多数艺术作品匠气太重,而灵气稀薄。在我从小到大遇见的众多美术学者中,颜予绝不是最知名的,也不是画艺最精湛的,但我之所以跟定了他,大约是因为他是一个有灵魂的人。
他曾说:“江寻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学生。”
也许是画师间的惺惺相惜,又或是年少时的懵懂情愫,三年来,六个学期,我每天清晨六点醒来,七点十分准时等候在颜予必经的路上。
那里有一堵矮墙,我在这边,从错落有致的砖孔里,看他从教师宿舍向教学楼走去。
等他时,我读诗。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的时刻
为这
我在佛前长跪 祈求千年
今生,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是我前世的盼望
懵懂,稚拙,蒙昧。
唯有一腔孤勇。
朵朵是我前世的盼望。
初遇敦煌
大三暑假,颜予说,他要去敦煌,参与修复壁画。
我站在他宿舍门口,望着他:“颜予,我想跟你一起去。”
他停下了收拾行李的动作,走过来,冲我微笑着说:“小寻,大漠风沙漫漫,气候恶劣,把你的皮肤晒伤了怎么办?那里不是女孩子应该去的地方。等我回来,到别的地方时再带你去。”
“江南水乡温润,怎能孕育出原始粗犷的壁画?”我问道。
“不是的,小寻。我这次前去,是为了修复《山海经》。”
“我从小在国外长大,语文向来不好,只读过鲁迅写的《阿长与〈山海经〉》。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这《山海经》里大都是些妖魔鬼怪吧?”
“的确,大多数人把《山海经》视为一部神魔妖兽的连环画,但其实没那么简单。这部书里,涵盖了上古时期的山川地貌、巫术民俗、金石矿物、生灵草木,堪称一部百科奇书。”颜予微微蹙了一下眉头,“我有一种预感,或许在《山海经》里还藏着一个未知的世间。”
“你这样讲倒是更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一定要跟你一起去了。”我歪着头,冲颜予眨眨眼。
“我的意思是,《山海经》不只存在于敦煌壁画中。南及两广,北通蒙古,西往祁连,东至姑苏,整部画卷浩如烟海。我们可以同去其他城市,追寻《山海经》。但此次前往大漠,我不赞同你去。”
“所以你下学期就不会回来带课了吗?”我急急追问。
颜予点点头。“艺术不属于校园。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永远充满了斗争。我想让自己纯粹一点。”
我想起上学期末,颜予给一个整个学期从未出勤的学生打了低分,致使她在评优中落后,没能评上一等奖学金。这个女生不惜动用各种关系,百般报复颜予。还在网上发帖,诬陷颜予打分不公,甚至“潜规则”自己的学生。
颜予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职工,对方却有点背景,系主任本说要管,最后也不了了之。
他心里总归是失望的吧。
我于是转身回了宿舍,缄默地收好行囊,买了和颜予同一趟火车票,在车站等他。
望见我时,颜予睁圆了眼睛,非常诧异,又有点动容:“小寻,你真是个倔强的孩子。”
你看,我一直都是这样执着的人。
你要走,我陪你,天涯海角。
你丢了,我寻你,万水千山。
离奇失踪
暑期结束,颜予没有跟我回南京。
他说,课堂以外的天地才是艺术真正的殿堂。
校园里,多的是钩心斗角,人心险恶。
我说:“那你等我。等我毕业,就来找你。”
一年之约既许,我从未忘记。
他走过许多地方,每到一处都会给我寄一张明信片。滇南川藏,吴越两广,洞庭鄱阳。
收到最后一张明信片时是临近毕业的五月。
他竟又回了敦煌。
小寻:
我终于发现了《山海经》的秘密。
等你来,与你分享。
颜予,2017年初夏,于敦煌
我能感受到他穿透纸背的喜悦。
究竟什么是《山海经》的秘密?难道果真如颜予所言,《山海经》里藏着另一个世间?
我不得而知。
我满心期待。
期待揭开《山海经》的谜底,更期待与他相见。
朵朵是我前世的盼望。
为赴颜予的一年之约,我依着《山海经》里鲛人的模样,画了一幅长卷。
画上,一条黑发如瀑的美人鱼,倚着礁石,凝望夕阳,忧郁的侧颜,结泪成珠。
我擅画悲伤,常以等待、思念、苦恋作为画作的主题。有时我也困惑,自己明明情感清澈,从未受过情伤,何来幽怨?
许是前世结着未了的情缘罢。
我心里暗笑自己荒诞又天真的论调:江寻啊,你果然还是一个少女心满满的小姑娘。
“小寻,你听说了吗?”室友火急火燎地冲进寝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听说什么?还有什么新鲜事能让咱们这些大四老学姐激动的呢?”我正在为画卷题字,漫不经心地问。
室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急忙翻了几下,便举到我面前:“你快看朋友圈啊!”
从她的手机屏幕里,我看到朋友圈里刷屏的一条消息:
南京某高校美术学院讲师颜某,于外出访学采风期间失踪,疑已辞世。
我心一惊,手一抖,打翻了颜料盘。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行小字才刚写完。
我发疯似的抛下一切,买了当晚赴陇的机票,全然不顾第二天就是论文答辩的日子。
我不相信颜予死了。
他没有死。他一定还在人间的某个角落,等待和他最有才华的小寻重逢。
我发誓要找到他。
你走之后时间的灰,轻易打湿我的梦。
我用尽余生,只为两件事:怀念,或者寻找。
重回敦煌
敦煌本是一座小城。
近几年,莫高窟和月牙泉声名日盛。当地政府抓住机遇,大力发展旅游,倒使这小城成了周边城市里发展最好的一座县级市。当地人打趣:“人们说甘肃的酒泉、甘肃的嘉峪关,哪有人敢说甘肃的敦煌?说到敦煌,那得是世界的敦煌、人类的敦煌。”
旅游业的勃兴使敦煌名气日盛。旺季时,莫高窟一票难求,慕名而来的游客摩肩接踵,十分壮观。
古代壁画一般分为石窟寺壁画、建筑壁画、墓葬壁画三种。敦煌石窟众多,壁画多属第一类。不过,像莫高窟这类久负盛名的壁画,有专业的修复团队,自然无须颜予来完成,他选择的多是一些周边的小窟。其中,我当年随他修复的,也是他花费最多心血的石窟,名为山海窟,位于敦煌东北部的北戈壁滩,近兰新线柳园车站。
颜予失踪,恰恰也是在山海窟。
我把行李放在车站旁的小旅馆,未做停顿,便匆忙来到山海窟。因为壁画修复师失踪,工作人员报了警,整个山海窟入口全部封上了警戒隔离带。只是西北本就人烟稀少,近几年集中发展景区,北戈壁滩一带几乎人迹罕至,隔离带也便形同虚设。
大漠神秘,千百年来失踪的旅人难以胜数,谁会真心在意一个寂寂无闻的壁画师呢?
重回山海窟,洞窟脚下的小屋依然如故。
我轻轻叩门:“请问有人吗?”
“是警察吗?”屋里传来一声苍老而低沉的声音,想必是那位长年看护山海窟的老人。
“不是,我是江寻,学壁画的学生,以前来修过壁画。”
只听到沉沉的脚步缓缓行到门口,门“吱呀”一声开了。
“哦,我记得你,小姑娘。你是来找你男朋友的吧?”一年时光,老人看起来老了许多。
“他不是……嗯,对,您知道他出什么事了吗?”老人误以为颜予是我男友,我竟没有反驳,心下还生出些许暗喜。
倘若不是为一个“情”字,我又何至于放弃优渥家境、光明前程,辗转飘零至此。
老人摇了摇头,“那孩子过来一个多月了,白天画画,晚上住在窟里,隔一阵子去城里买点干粮,还总给我带包烟。后来我有几天没见着他人影了,就去窟里瞅了一眼,结果看见东西摊了一地,人没了。”老人叹了口气,“挺好的一个小伙子,不明不白地就没了。敦煌这地儿啊,邪乎。”
“那我能进去看看吗?”我问。
“警察过来看过几次,贴了封条,不过也就是个摆设。你要想进,就进去吧。”老人慢悠悠地回屋了,小屋的桌角还放着一包黑兰州,大约是颜予从城里给他买的烟。
我转身向洞窟走去,轻巧地一躬身,钻进警戒带。
发现线索
山海窟因壁画得名,四壁绘满《山海经》长卷,笔笔栩栩如生。
西壁一轮明月,月中蟾蜍清晰可见,月下西王母恬然端坐,优雅娴静,座下九尾狐与三足乌,作为后勤官与信使官。
东壁红日高悬,日中凤凰振翅穿飞,其状如鸡,五彩花纹。首纹曰德,翼纹曰义,背纹曰礼,胸纹曰仁,腹纹曰信。自歌自舞,与西王母相对而视。
南壁一匹白鹿英姿飒爽,姿态傲然,头生四角,鹿角盛开海棠。一位肩生双翅的少女立于鹿侧,临云飞升,正所谓羽化而登仙。
北壁巨浪滔天,美丽的人鱼穿梭浪间,神色仓皇。身后一位白衣少年,目光如炬,踏水立于江心,几柄利箭脱手而出。
我恍然忆起火车上的那场梦,竟如此相似!
不过,我转念一想,或许是因我曾来此地修复过壁画,脑海中印下了这幕长卷,近日又重读《山海经》,才梦见鲛人罢了,巧合而已。
我长舒一口气,仔细查看起这幅壁画来。
西王母、九尾狐、三足乌,及凤凰、夫诸、鲛人,皆是《山海经》中广为人知的妖、神、兽。遥想一年前,我和颜予初来此地,这幅壁画已然斑驳,山海窟年久失修,只有一位垂垂老矣的工作人员,守护着《山海经》千年的秘密。
荒疏得措手不及。
后来,在颜予的精心修复下,壁画重焕生机。
这些壁画染着历史的风尘,和着时光的沉香,穿越千年,呈现在世人面前。而壁画修复师就像医生,为它们诊断痼疾、治疗病害,留下最真实明丽的艺术品。
古代壁画的病害往往非常复杂。结构性病害如裂隙、空鼓、画面脱落、壁画支撑体脱落;环境病害如颜料变性、霉菌入侵、动植物新陈代谢、地下水可溶盐的损害;也有壁画自身工艺老化,导致画面层粉化、起甲,以及种种人为因素。同一洞窟的不同区域,同一壁画的不同位置,病害都可能千差万别。
美学修复是壁画修复的重要环节,依据的原则有二:一是真实,二是原初。颜予曾在课堂上讲:“壁画修复从来不是越漂亮越好,而是越真实越好。我们不是创作者,而是复原者。”
颜予的话言犹在耳,我仔细检查壁画的每一处角落,希望从中发现蛛丝马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看护洞窟的老人走进来,对我说:“姑娘,天黑了,你回去吧。”
我把目光从壁画上收回,望向门口的老人:“这里现在晚上要锁门了吗?以前都不锁的。”
“是啊,你男朋友出事以后,警察让晚上锁门,夜里不让人来。快出来吧姑娘,太晚了,不安全。”老人慢慢吐出这些字,对我招招手。
我于是走了出来。
暮色四合,大漠孤烟,弥漫着淡淡的苍凉。
老人缓缓地给洞窟落锁,锁头却一直对不进锁孔,可能人老了,动作都似这般不灵便。
“我帮您吧。”我不由分说地上前,帮老人扣紧了锁。
老人蹙着的眉头松了开来,冲我笑笑:“好孩子。”便回了他的小屋。
我佯装回旅店,半小时后又兜了回来。
扣锁时,我故意把锁头偏了一厘,老人眼神不济,并未察觉。
其实,我本可以明早光明正大地来,可我等不及。
我怕晚一刻钟,颜予就多一分危险。
我打开手电,橘黄色灯光闪闪烁烁,于是又轻轻拍拍电筒,灯光终于稳定下来。
光线落在北壁的人鱼身上。
直觉告诉我,这幅画是最可疑的一幅。
画面与我梦中一模一样。我一边仔细回忆那场梦,一边把光束聚焦在人鱼胸口。梦中,这里被箭刺穿,为何壁画此处无箭?
我一点点靠近墙壁,几乎要贴着壁画。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拍打声,几乎同一时间,手电光灭了!
我的心突然一紧,立即转身,背靠墙壁。从前在国外,上女子防身术的课程,老师说,最危险的是把背部暴露给敌人。我定了定神,幸好手电光线重新恢复,也许是接触不良。
洞窟里,没有第二个人。
我初中毕业时,参加过“魔鬼游戏”,是国外最高级别的野外生存营。这次千里迢迢寻找颜予,担心遭遇意外,我配了相似的装备。原本担心备用灯管的光线过亮,把看守老人吸引过来,但现在也顾不得许多了。
我从背包里掏出几个备用灯管,放在地上,又拿出电瓶,正负极一接,整个洞窟顿时明亮如白昼,壁画上的情景好似活了过来。
有了光,人就不会怕。
我重新看向人鱼,忽然发现,人鱼胸口有轻微空鼓。
空鼓是壁画病害的一种,表现为画面凸起,其下有积尘。修复时,需将鼓凸部位加固,清理积尘,填充,最后做旧。这是最初级的修复师都能完成的工作,颜予为何视而不见?
只有一个可能:壁画之下不是积尘,而是刻意留下的空鼓。
我拿出修复铲,准备将此处壁画铲除,一探究竟。
山海笔记
忽然,门外隐约响起脚步声。
定是看护老人寻着光过来了。我思忖着,赶忙熄灭灯管。
老人腿脚不便,走来需要一段时间。听声音距离还远,幸运的话,我还来得及绕去洞窟后一避。我拖着背包,慌慌张张冲出门,向左转去,竟差点撞上一人!
我急急止步,生怕撞了来人,一时趔趄,差点闪倒在地。对方伸出手杖,拦了我一下,我这才站稳,打量起对方。
月色稀薄,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手持拐杖,立在我对面。
“你是江寻吗?”一个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幽幽飘来。听声音,不是山海窟的看护老人。
难道这里另有他人?
为何从未听人提起?
颜予的失踪是否与他有关?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浮现出重重疑团。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你想知道颜予去哪儿了吗?”
我脱口而出:“颜予失踪与你有关,对吗?”
他递给我一个厚厚的本子,说:“你沿着这笔记上的道路走一遍,就能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低头看这本笔记,光线委实黯淡,什么也看不清。我仰头望天,只见一团浓云飘来,月亮被遮得严严实实。
俯仰之间,一恍惚,那人竟消失了。
我抚着这本沉甸甸的笔记,隐约觉得颜予失踪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真相还有多远?
回到旅馆,我翻开笔记,借着昏黄的灯光仔细察看其中字句。
没错,是颜予的笔迹。
笔记的前半部分,约占三分之二篇幅,是一卷完整的《山海经》地图,还原了《山海经》里记载的山河湖海,在旁批注了与如今地理位置的对照和出入。后半部分是颜予的手迹,多是行至何处和关于壁画、岩画、墓画的考察和见闻。字迹潦草,很难辨认,大约是行程途中随手记下的所见所感。
我想起方才遇见的神秘人所言,“沿着笔记上的道路走一遍,就能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将信将疑,翻至颜予手迹第一页。
灯光太暗,我又打开手电筒,细细辨认其上字句。
一行模糊的小字映入眼帘:
2016年9月,广西左江。
第二天拂晓,天蒙蒙亮,我起身收拾行李。
辗转反侧,彻夜未眠。我决定听从神秘人的建议,沿着颜予的足迹,走一趟。
我当然明白,前路风云难测,生死未卜,对一个22岁的女生而言太过凶险。我也明白,或许颜予已死,我做的一切皆是徒劳。
可是,若不做最后的努力,我心难安。
你是否也曾像我一样,绝望而热烈地爱过一个人?
明知水深火热,却情愿赴汤蹈火。
明知求而未果,却始终义无反顾。
无论是缘是劫。
左江岩画
山海窟一带没有机场,我需先乘火车抵达敦煌市区,再飞往广西。从乌鲁木齐开往敦煌的火车5点14分经停柳园站,我可以搭乘这班。
天刚泛白,小旅馆的老板娘还在酣睡,我不忍打扰,把房间钥匙放在桌上,便轻手轻脚地出门了。
刚踏出旅馆,手机响了。
收到一条短信,发件人:未知。
从旅馆出门,向北走800米,有一辆车牌号为甘FW918S的雪佛兰,乘车可到达你想去的地方。
我想起昨晚的神秘人,大约又是他。
假如颜予的失踪与他有关,那么他为什么要帮我?
此人究竟是正是邪?
正当我思忖之际,又一条短信不由分说塞进手机。
不要犹豫,时间就是生命。
我虽心下存疑,脚步却已走向那辆雪弗兰。
时间不容浪费。
一位戴墨镜的男子等候在车旁。他并不与我说话,待我系好安全带,便驱车向北,开了十余里。
“师傅,我要往南去,方向错了吧?”我紧紧捂住背包,右手悄悄滑向书包暗格里的瑞士军刀。
墨镜男仍不作声,继续行驶六七分钟后,停了车。
眼前是一架亚当A500私人飞机。
我松了口气,额上早已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
“下车吧。”墨镜男冷冷地说。
登上飞机,驾驶员是一个小麦色皮肤的男生,高大帅气,身材健美,酷酷的,像《我的少女时代》里的徐太宇。
“你好,请问去左江吗?”我问。
“徐太宇”斜睨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狷狂的不屑。“美女,这是私人飞机,不是北京公交。”
我被他逗笑了,连日来的紧张、焦虑也随之褪去几分。
“据我所知,亚当A500最大航程不超过2000公里,广西距此3000公里,恐怕到不了吧?”之前父亲打算买小飞机,我稍加留意过此类信息,此时更是莫名地想呛呛这个盛气凌人的“徐太宇”。
“谁说要一口气开过去啦?我不会中途休息啊!”他瞥了我一眼,“没看出来,你还有点文化。”
“我问你,谁派你送我的?”我正色道。
“无可奉告。”
“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吗?”
“我管你呢?”
“你们是不是合伙策划了一起失踪案?”
“对啊,”他一脸痞痞的表情,“下一个失踪的就是你。”
我眉头一紧。
“徐太宇”哈哈笑了起来:“害怕了吧,小姑娘,”他一扬头,“我像凶手吗?”
“不像。”我顿了顿,“你这样的,也就给凶手开个飞机而已。”
“我去你大爷啊!”“徐太宇”飙了句脏话,我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突然问我:“你妈知道你一个人跑出来吗?”
想起家中爸妈,我心里有些许歉疚,声音低了下去,嗫嚅着说:“不知道……”
“所以对她而言,你也是失踪了。”他正经起来,神色严肃而坚定,“我们只能看到自己时空里的人事物。除此之外,一切未知。”
我沉默了。
他在暗示我什么?
不得而知。
10点55分,飞机抵达广西左江。
左江烟波浩渺,两岸群峰竞秀,蔗海蕉林,鹤鸟飞翔。
江岸岩壁上,布满壮族人祖先——骆越人涂绘的岩画。其中,以花山岩画为代表,是迄今发现的单体最大、内容最丰、保存最好的一处岩画,相传是2000多年前,战国先民从事巫术、祭祀活动时留下的遗迹。
花山岩画宽约170米,高约95米,共有111组画面,图像1900余个,以规模宏大、场面壮观而居左江岩画之冠,堪称世界岩画史上的珍品。崖壁呈蘑菇状,下小而上大,远看犹如地面长出的一双大手,伸向江面。也正因如此,雨水不易落到崖壁,岩画才得以保存完好,历经千年风吹雨打仍鲜艳可见。2016年,花山岩画“申遗”成功,成为中国第一个入选世界文化遗产的岩画类项目。
颜予曾在课上讲,岩画遥远而神秘,被称为“史前文明人类共同的母语”。而花山岩画,则藏着更多“未解之谜”——山崖是负倾角,向河面倾斜,先民如何能够在上作画?若是攀爬,整块崖壁毫无裂隙和石缝,极难攀爬;若从山顶吊下绳子,人应当呈90度垂直下落,无法靠近负倾角的崖壁;另外,依据水文科考,左江的水根本不可能涨到岩画的这个高度,显然不会是人在船上作画。排除以上几种假设,唯一的可能是搭设天梯,且不论2000多年前是否有此工艺,纵有,天梯也无落脚点,难不成搭于江面?
学者众说纷纭,各持己见,使花山岩画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我乘了一艘船,游于左江之上,欣赏江岸的岩画。
一抹抹赭红色的蛙形人像,令人过目难忘。那些“蛙形人”双手上举、两脚下蹲,细数来,竟有1800多个,蔚为壮观。在他们周围,还有铜鼓、太阳、龙等形象。每幅岩画似乎并非孤立,而是像连环画般,讲述了一个远古的故事……
江风习习,江水悠悠,不觉间天色已晚,轻舟已过万重山。
月华初上,渔火点点,忆及《春江花月夜》,此时与我,若合一契。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