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翎犹如睡了一个极不安稳的长觉,梦见自己被强行催吐,还梦见有人撬开她紧咬的牙关,硬生生地灌进了苦涩的汤药。她喝不下去,又一口一口地吐了出来,五脏六腑疼得像是绞在了一起,整个人虚脱一般,说不出的难受,感觉过程漫长而煎熬。
是不是自己要死了?这是宋翎唯一的念头,她倒是希望自己能死得快一些,快一些结束这种折磨。意识渐渐涣散,她感觉自己宛如淡烟流云一般飘了起来,那一瞬间,肉身上的所有痛苦离她远去了,她似乎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越来越轻,朝着虚空中的某处飘去,另一半越来越重,不堪重负地朝下沉,不断地下沉,好像永远到不了尽头。
转醒时,宋翎甚是艰难地撑开了眼皮,眼前先是一线白光,有些刺目,待到眼睛慢慢适应之后,周遭的景象才一点点地清晰起来,她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并非在想象中的阴曹地府。
莫非自己没死?宋翎昏昏沉沉地想着,身边有人突然惊呼道:“昭仪娘娘醒了!”
这是宋翎醒来之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随后又有一人说话了,那是一个稍稍年长的女人的声音,她略带威严地低声训斥了一句:“娘娘刚醒,经不得吵嚷,别一惊一乍的。”
刚刚醒来的时候,宋翎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昭仪娘娘是谁?皇上又是谁?她越是用力去想,越是头痛欲裂,这样混混沌沌了好一会儿,她的神思才渐渐归位,头脑也恢复清明。她发现自己不仅没有死,而且还回到了祁国皇宫。
死里逃生?这四个字浮现在宋翎的脑海中,但是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之情,反倒生出无限的失落和怅然。她当时明明是一心求死,为何偏偏天不遂人愿?
宋翎心情沮丧,身边的宫人们却一个个如蒙大赦。昭仪娘娘昏迷的时候,他们每时每刻都过得提心吊胆,万一娘娘救不回来,皇上盛怒,他们这些近身服侍的人必遭池鱼之殃,现在昭仪娘娘安然地醒来,他们算是能松一口气了。
在松了一口气之后,宫人们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连声说道:“快!快去禀告皇上,昭仪娘娘醒了!”
听到这话,宋翎顿时一激灵,她已经想起玉柳容是谁了,此时此刻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这个人。宋翎想要出声阻止,张嘴后却没有声音,只有微弱的气息,轻飘飘地溢出两个字:“别去……”
大家都没听清宋翎说什么,只是看着她嘴唇翕动。众人凭往常的经验判断,她应该是要喝水,久睡之人必然口渴。有两个宫女伶俐地上前伺候,一个宫女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扶起宋翎,让宋翎靠在自己身上,另一个宫女用小银匙一勺一勺地将温水送到宋翎的嘴边。
宋翎欲阻止宫人去请玉柳容,但是温热的水一碰到干裂的嘴唇,她便犹如在沙漠中遇到了清冽的甘泉,就着送到嘴边的小银匙喝了两口水。她确实渴得要命,喝了水却咽不下去,没多久又全吐了出来。
原来之前宋翎被催吐得太厉害,她的肠胃被刺激过度,连两小口水也咽不下去了。
“娘娘……”那两个宫女急忙用绢子为宋翎擦拭嘴角。
梅姑姑在一旁忍不住了,亲自上前接过喂水的活计,转过头吩咐道:“娘娘这里交给我,你们去小厨房看看粥怎么样了,记着一定要熬得软糯才行。”
宋翎慢慢地平复了急促的呼吸,温水润喉之后,她似乎有了说话的力气,不过身子还是软软地靠在梅姑姑身上。她声音微弱地说道:“别去请皇上,我不想见……”
梅姑姑眼观鼻,鼻观心,只顾着喂水,装作没听见宋翎的话。
这几天玉柳容着实火大得不行,从早到晚阴沉着一张脸,看什么都不顺眼,随时要大发雷霆的样子。凡是随王伴驾的人,这几日在皇上跟前当差大气都不敢出,提着十二万分的精神,赔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唯恐犯一点儿错就撞在枪口上。
按理说自小被当成帝位继承人来培养的玉柳容,喜怒不形于色是最基本的涵养,但是这回玉柳容真的动了怒,作为人质的苏子修跑了是一个原因。
玉柳容何等骄矜好强,苏子修暗算了他,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跑了,这就是明目张胆的挑衅,这就是在打他堂堂祁帝的脸,玉柳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还有一个原因是宋翎。玉柳容自认除了宋翎之外,还没有一个女子能让他这般上心。他一再迁就她、容忍她,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没想到换来这么一个糟心的结果。宋翎不仅帮着苏子修暗算他,而且当着他的面服毒自尽。说来也是讽刺,那一壶毒酒是玉柳容特意为苏子修准备的,苏子修一滴未沾,宋翎却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
皇家御赐的毒酒极其厉害,人一旦喝下去后必死无疑。说来可能是宋翎命不该绝,她当时只喝了小小的一口毒酒。玉柳容在情急之下顾不上自己手脚被缚,纵身一跃撞飞了宋翎手中的酒杯,又当机立断地给她催吐,逼着她及时地将喝下去的毒酒吐了出来。太医又用绿豆、金银花和甘草急煎成汤水,强行给她灌下去,尽可能地催出她体内的余毒,如此大费周章才勉强保住了宋翎的性命。
幸好宋翎只喝了一小口毒酒,中毒不深,如果当时她是将一整杯酒都喝了下去,哪怕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了。
当宫人前来禀告昭仪已醒的消息时,玉柳容恰好跟几位公卿在御书房中议事,谈的是军国大事,一时脱不开身。得知宋翎已醒,玉柳容表面上淡淡的,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朕知道了”,实则已情绪起伏,难以自持。他甚至冒出一个念头,想要丢下议了一半的政事,丢下这几个大臣,不管什么事情先撂在一边,马上见到宋翎,亲眼确认她已安好。
尽管这个念头在玉柳容心中左冲右突,但是他身为帝王最起码的理智还在,让他不能这样做。
玉柳容也在暗自纳罕,为何自己这次的反应激烈得不同寻常?他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前朝和后宫、国事和私事,他心里始终有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他不会为了后宫的人或事误了朝政。
不过这一次玉柳容失常了。他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魂不守舍,只是强撑着表面上的平静。跟大臣议事的时候,玉柳容难以集中精神,底下的大臣们说话,他只看得见他们嘴唇翕动,究竟说了什么内容,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当臣子的自然是眼明心亮,他们看出了皇上的心不在焉,在底下相互偷偷交换了一下眼神,皆十分识趣地主动告退。
玉柳容巴不得这样,这些人恰到好处地“体贴圣心”,他一挥手就准了。这几位能被单独召见的大臣都是玉柳容的心腹,退出去的时候虽一言不发,但心里都在嘀咕:皇上今天一反常态啊。
玉柳容从御书房出来就坐上了金龙步辇,匆匆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行去。如今宋翎依旧被安置在养心殿的偏殿中,玉柳容觉得只有将宋翎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才最为安心。
他进了偏殿,两旁立侍的宫人见到皇上亲临,纷纷姿态恭顺地跪倒行礼。玉柳容压根没工夫搭理旁人,潦草地说了一声“起身”。那些低头跪着的宫人只看见玄色的龙袍一旋,衣角带风,皇上已经进去了。
玉柳容进去之后,眼光径直锁住了床榻上的宋翎。
宋翎果然醒了,只是人仍然虚弱不堪,毕竟为了清除体内的余毒,她被反复催吐,极消耗元气。如今她正病恹恹地倚在床头,身下垫着几个柔软的鹅毛枕头,原本小小的下颌越发尖细,漆黑的眼珠还有堆在脸颊两边的乌发,衬得一张巴掌似的脸越发我见犹怜。
“妧妧,你醒了。”玉柳容如失神般喃喃自语。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放下心来,先前的担忧、恐惧还有患得患失,宛若退潮一般消失了,轻松的感觉漫上了心头。也许是紧绷太久之后骤然放松,他的头脑甚至有一刻全然空白,任何人、任何事在这一刻似乎都不重要了,能让他全心全意记挂的只有她一人的安危。
然而宋翎没有丝毫轻松的感觉,她看到玉柳容时整个人打了一个冷战,手指也不自主地抓紧了被面。她情愿自己已服毒死了,也不愿再次面对玉柳容,只是眼下他们四目相对,在小小的屋子里,她躲也躲不过去。
玉柳容心情甚好,上前几步在榻边驻足,欠着身凑近了些,像是要仔细看看宋翎的气色。
宋翎却别过头,留下一个后脑勺对着玉柳容。
宋翎浑身都透露出一种抵触的情绪,玉柳容从一进来就看出来了,他虽然一时没有说什么,眸子中那最初的热切却一点点冷了下去。
玉柳容在心里暗骂宋翎是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她也不想想是谁救了她的性命,是谁为她提心吊胆、寝食不安。哪怕临朝听政的时候,他也是心不在焉的,到头来就换了她这么一张冷脸。不,连冷脸都没有,只有一个冷漠且固执的后脑勺。
宋翎越是不愿意看他,玉柳容就越是要让她看自己。他用手掌卡住宋翎的耳朵两侧,稍稍用力,将她的脑袋扳了过来,就这样面朝着自己。他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来得好好养几日。”
宋翎的面孔如一张白纸,两边颧骨慢慢地出现一片潮红,她想要挣脱这两只卡住她脑袋的手掌,但是跟玉柳容相比,宋翎的那一点儿力气几乎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宋翎又惊又恼,叫嚷道:“你放开!别碰我!”
玉柳容偏偏不放,从容不迫地将宋翎的面色端详了一番,才松开手。
宋翎气得心口一阵急促起伏,又反抗不得,只能怨气颇重地瞪了玉柳容一眼。
这时候,他预先吩咐小厨房备下的粥被送了上来,黑漆嵌螺钿的食盒里装着四样精致小粥,每一碗都熬得透透的,饭粒几乎化无。宋翎一连几日水米未进,肠胃虚弱,此时软糯的薄粥是最适宜她吃的。
玉柳容很自然地坐在了床边,又很自然地挑了其中一碗粥,这架势看着是要亲自喂宋翎。
“妧妧,朕命人给你准备了粥,你是想吃咸的还是甜的?”玉柳容看着宋翎,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宋翎明明看见他手中已经稳稳地端着一碗鸡丝口蘑小米粥了。随着瓷匙的搅动,粥升起薄薄的热气,那一句他只是随口一问,其实根本没给她选的机会。
玉柳容这一连串的举动,更像是在无声地宣告她已经落在他的手里,再也逃不出去了,唯一的选择就是认命。
玉柳容喂粥的动作温柔而轻缓,他甚至细心地吹了吹热气,才将粥送到宋翎的唇边。
宋翎不肯喝粥,蜷缩在床榻上的小小身子一动不动,只是直直地盯着玉柳容,剔透的眼珠看得人心里发毛。她轻轻地说了一句:“你杀了我吧。”
她的声音极轻,奈何偏殿内极安静,这一句话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每一个人耳中。
玉柳容拿着瓷匙的右手僵住了,就连脸上的微笑也凝在了嘴角。这一刻,他是想要发怒的,眼神已经冷了,心里也在连连冷笑。这是第几回了?她一次次地对他说“你杀了我吧”,她难道真的这么想死?她宁愿死也不愿跟他有任何关系?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冥顽不化的女子?
宋翎的眼神越发坚决,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心甘情愿为苏子修牺牲。她此时此刻求的也是一死,这种对死的偏执,令她两颊微微烧红。她又重复了一遍:“你杀了我吧。”
玉柳容轻蹙眉头,宋翎好像知道了他的命门,他越是不愿意听什么,她越是要拼命地说。
玉柳容面沉如水,沉默不语。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只要宋翎再多说一句,他恐怕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偏殿的气氛慢慢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僵持状态,底下随侍的人也是大气都不敢出。那些熟知皇上性情的宫人,早就心惊肉跳了,认命地等着龙颜震怒的一刻。
结果却出乎众人的意料,玉柳容竟然没有任何要发火的迹象,反而表现出一种耐人寻味的平静。在这样的平静中,玉柳容一拂袍袖,起身离去,淡淡地扔下了一句话:“朕不会杀你,你给朕好好地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