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浪开始有点相信算命先生说的话,如果黄毛不是管志转世,他不会变成小魔鬼。而程群究竟到哪去了……月亮落山的时候杜浪才睡着。第二天,黄毛的爸爸坐在巴畴村的池塘边,魂不守舍。杜浪走过去跟他说话。他脸浮肿,头发像鸡窝,眼角有白色的眼屎。他说他在塘边坐了整晚,见到程群了,月亮走了她也走了,只留下一只鞋,等将来去找她好相认。
杜浪的妈妈后来说那只程群的鞋是从池塘里发现的,是她失踪没两天就发现了。
杜浪准备了几天,在一个晴好的天气里,坐上前去市里的客车,去探望看守所里的黄毛。黄毛身穿少年犯的囚衣,原来长长的头发被剃成光头,脑袋边近太阳穴的地方,有一撮一指宽的光光的伤痕,毛根都不长。杜浪慢慢地走近黄毛,在黄毛向他伸出手与他握手的时候,他突然抱住黄毛,趁机看清和摸了摸黄毛的太阳穴……黄毛受宠若惊,一把甩开杜浪——杜浪哭了。
“兄弟,怎么回事?”黄毛倒安慰起这位来看望自己的兄弟来了。
杜浪心里一个劲地喊:黄毛啊黄毛,你这颗玉米粒大的黑斑,怎么就长在太阳穴呢?为什么早不长又迟不长呢?杜浪真的看清了,那是一颗痣。虽然痣多是从娘胎带来的,但也不乏有时候乱生。
杜浪掏出口袋里的烟,但黄毛说探监不准抽。
“你知道你妈妈到哪里去了?”杜浪问。
黄毛满不在乎。“知道,”他说,“她癫了,在矿山捡垃圾。不知道什么时候去的,鬼一样盯着我……现在不知道。”
阳光闪了一下,天空似乎暗下来。探监规定的时间很快过去。
黄毛突然抓住黄毛的手说:“她死了,她写了一封很长的遗书给你,我这次来得匆忙,下次再带来给你……”
黄毛瞪着一双牛睾丸一样大的眼睛盯住杜浪,接着被看守的狱警拖进牢房去了。
杜浪一时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突然这样跟黄毛说他妈妈死了,听黄毛说他妈妈在矿山捡垃圾,怎会死了呢?
其实,杜浪是想告诉想告诉黄毛,说黄毛不是别人的转世,而黄毛对这些根本一无所知,什么管志,伞,剖颅,看电影的事他都不知晓,这从何说起?这也够长的了……杜浪觉得黄毛的妈妈不应该死在黄毛的心里——她被儿子说成“鬼一样”。
在回程的车上,杜浪眼望着窗外,低声唱:“妹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孩子,你怎么啦?”一声低哑的问话在杜浪身后响起,杜浪转眼间,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他站起来,心里的震撼如决堤的洪水:一个自己刚刚说已死掉的人,一个自己正在为她哭的人,一个人们找了她几个月的人,一个她丈夫为她颓废得要死的女人赫然出现在眼前……程群就站在杜浪的座位后面,慈祥地微微笑着。只见她左手腕间串个邋遢的布包,头上的三角帕两角系到下巴,剩下一角翘到脑后像一条红领巾的尾巴,额前几缕杂草似的头发搭在黝黑的脸上——这不是黄毛的妈妈是谁!原来程群一直暗中关注和远远地跟踪黄毛,想不到黄毛会犯事进了监狱,她就一直在附近的周边转悠,直到见杜浪来探监,她才想起该跟杜浪一起搭车回家。
“姨,姨,真是你啊!”杜浪揉了揉眼睛。
程群微微垂下的目光里饱含着无限柔情,她多么希望黄毛就是眼前的乖乖大男孩啊!她盯着杜浪看了一会,抓住杜浪的手:“好孩子,谢谢你来看望黄毛,哎!孩子大啦,管不着啦……你,唱的什么?”
“学校里的歌!”杜浪撒谎道。
杜浪的座位是靠窗的,同排过道边上的座位是空着的,他也不嫌弃程群有点儿脏兮兮的,就拉着程群在他身边的位置坐下来。
“我的儿子有一点点像你就好了,”她说,“你妈妈把以前的什么事情都跟你说了?”
“她也没说什么。”
“好孩子!我错了,不小心把那冤魂留给我的情绪对孩子爆发出来,我控制不住!不小心骂出来了,孩子,姨是个不祥的人。你很懂事,以后读书有出息了,帮我看着点黄毛。”
“他是我兄弟呢,姨,咱们回家,我妈妈好想你呢……姨,对不起!我看到黄毛对你态度,我……气不过。”杜浪差点把自己跟黄毛说她已死的事全盘托出,但是还好,开不了口。等下次黄毛再问起,再告诉他关于他妈妈过去的事情吧,现在他蒙在鼓里,怪谁呢?若他始终不知晓,他会恨透他妈妈,也许一辈子如此,所以当时杜浪一气一急,就说“你妈妈死了”。遗书自然就是程群和管志的事,当黄毛知道了这一切,还会怪自己的妈妈无端发脾气吗?怪妈妈突然对自己的态度冷热无常吗?这样的打击下,到至今见到的程群,杜浪也是悲喜交加,喜的是程群还坚强地清醒地活着,悲的是黄毛的运命。
程群问了一些家里人的情况,杜浪只是说家里人和亲戚都在非常着急地找她。程群很快陷入沉默了,杜浪也不敢问她离家出走后的情况,他知道这个话题太沉重……
程群回到家,杜浪的妈妈第一个去看她。黄毛的爸爸和奶奶的欢喜自不用说。这摇晃在夭亡边缘的一家,在这家女主人的回来而有了一线生机。村民都拿礼品来探望她,又因为黄毛坐牢了,来送个几十来块钱的也挺多。
杜浪返回学校平安地过了两星期,这天另一个班的一个虎头虎脑的家伙在午休时来到了他的宿舍:“你就是杜浪,巴畴村的?”
“是啊,你认识我?”
“你起来吧,有个女孩找你。”
杜浪跟随那比他个头稍微高一点点的同学走过操场,来到球场外的绿荫下。那位同学停住脚步,突然转身一拳揍上了杜浪的下巴。杜浪脑袋嗡嗡作响,刚还在想着找自己的女孩是谁,就被揍晕了,当他反应过来,不禁勃然大怒,向那同学扑去。两人扭作一团。杜浪吃亏在先,但他最后把那惹事的小子的双手扳到背后,按在树下,狠狠地问:“你有病啊,为什么打我?”
“黄毛没跟你说过?我是韦一!”那小子嘴角也出血了,但没杜浪的严重。
韦一,是黄毛的表兄弟,是黄毛的一个嫁到一个叫拉垅村的姑姑的儿子,离巴畴村足有十多里路,韦一好像没到黄毛家来过,但听黄毛说他几个表兄弟里有一个叫“韦一”,也许杜浪无意中也曾见过……杜浪放开韦一,韦一扭着险些脱臼的手腕,咆哮道:“好你个女人形,力气倒不小,你为什么说我舅妈死了?”
原来韦一也去监狱看过黄毛,去的时候程群已回家了。真有这样巧的事!韦一是替黄毛问罪来了。“什么女人形?”杜浪问。
“杜浪你啊,”韦一喘着气说,“我早知道你跟黄毛是兄弟,但我不喜欢你的名字,杜浪、杜浪,女人那才叫浪!”
杜浪哭笑不得,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取得太不好了:“怎么,韦一你怎么不笑呢?明教四大护法的青翼蝠王,如果不笑,就更他妈的娘娘腔了!”
正在此时,一名校警后面跟着一个女孩飞跑过来。这女孩是恬湘,刚上初一的巴坪村的女孩,越长越标致的丫头,是杜浪小学的同学——巴坪和巴畴是相邻的两个村庄,以前杜浪每次上学都要经过她家门口。校警跑到两人身边,大声吼道:“为什么在这里打架?玩单挑啊?”
杜浪和韦一异口同声说:“没有!”
“没有?瞧你们这鸟样,要躺下一个动不了才承认?”校警指着他俩的鼻子问。
“真没有。”两人继续赖账:开玩笑,打架情节严重的要被罚打扫三天厕所或且直接开除,承认不得呀!
校警说,是恬湘慌里慌张去报告,说得很吓人,否则就让你俩在此同归于尽……恬湘,关她什么事?杜浪在心里琢磨:“这小妮子,难怪我渐渐暗地里喜欢她,难道是她先喜欢我,我的心受到了感应?否则这事怎么偏偏被她撞着?虽然我是挨打的,但承认了在校园里打架那处分可不小,硬挺也不是办法……”
杜浪没有怪恬湘多事,倒有几分感激她,但是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计,脸都有些红了。
“没什么,我们只是玩玩,不信你问小妹。”杜浪对校警说,指了指恬湘。
“我不知道你们啊……”恬湘不等校警问她就抢着回答。
“不知道?”杜浪对韦一使了使眼色,一本正经地嚷起来。“你说不知道?我俩谈定了谁赢了谁有本事跟你好,而你说你不知道?”
“哈,原来学人家早恋啊?还玩决斗,那算谁赢?”校警就这样被杜浪愚弄了。
“我赢,这事就这样了。大哥你就别操心,我们不会再打了,晚上我请夜宵。给个机会,老大……”杜浪厚脸皮起来就像块赖皮膏药。
“好了好了,保证没下次就放你俩走。”校警不耐烦了。
韦一抢着保证了,杜浪也飞块地点头。
“还有你,”校警对恬湘说,“你爸爸妈妈送你到学校不是来学恋爱,才多大啊?再说这两个家伙都不见得好到哪里去。要好好学习,知道吗?你们才初中一年级,谁跟谁好什么好!”
校警不怀好意地用手点了点杜浪和韦一的额头,再次警告一遍“不要打架”,就走了。恬湘望着杜浪的眼神复杂得像大山上的“猫爪刺”,委屈,幽怨,说不清的什么都有。如若换到电影里的情景,她一定上来狠狠给杜浪一个耳光,在杜浪捂着被打出五爪印的脸的时候,她一跺脚就走……但没有,恬湘还小,她两手垂在衣襟边,手指局促不安地扯着衣角,可怜巴巴地给两个打架的男同学一个心痛和悔恨的背影,消失于午后的校园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