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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卡尔的归来

听着窗外蒸汽机“噗!噗!噗”的启动声,伴着几声“哔哔”的鸣笛,透过镶嵌在火车铁皮箱上的玻璃,瞅着一闪而过的屋舍高低错落,躺在硬铺上的卡尔右脚压着左脚踝、双手拱在脑后开始追忆起了久别六年的拜尔斯小镇,试图回忆曾发生在那个小镇难忘的事情跟还未完全忘却的过往云烟……

在拜尔斯所发生的事情有些他可以清楚地记得,若这时有人能给他捎来一只水笔跟一张白纸,卡尔一定能在半个钟头内逐条写下拜尔斯的那些难忘故事。可让他用记忆之笔描摹出脑海里那些闪闪烁烁、六年前还曾熟悉的面孔,卡尔是万万不可能做到的,何况他又不是天才。

“卡尔是不是天才?”只有一个人最清楚,那就是他的父亲卡特菲尔德·布鲁诺,拜尔斯镇如今唯一一位受人尊敬的牧师。二十二年前,在拜尔斯小学任教,还未放下手中的课本、披上神圣黑衣的卡特菲尔德经过十年耕耘终于三十得子。

在妻子克劳蒂娅怀孕之前,卡特菲尔德在夜里与来自“韦德格伯公墓”的父亲相遇梦中,还未等他向久别三年的父亲问声好时,就听到父亲用那熟悉的声音嘱咐他:卡尔是个聪明的孩子,是上帝的恩赐,希望我们布鲁诺家族的血脉可以就此继续传承;十年后你手中的课本将是先知的教戒,已坐立沉睡的老者将把你的名字带给上帝……

卡特菲尔德经过再三考虑,终于忍不住在第二天晚上的餐桌上将长辈的遗音告知了妻子,可坐在对面的克劳蒂娅并未当真,却对丈夫刚才所说的话略加讥讽,她起身干净利落地收拾完了盘子跟刀叉,并落下一句:“你应该是想孩子都想疯了吧!”便端着盘子转身离开了……

留在冷板凳上的卡特菲尔德变得庄严肃穆,望着妻子的背影,只好从桌子边缘抓起碧晶色的瓶子填满一杯来自雷司令庄园的果绿色酒汁,嗅着馥郁的香气,端起杯来慢慢品尝,之后像卧在油绿草坪上沐浴阳光的小绵羊一样反刍。

直到两个月后,拜尔斯小镇白雪皑皑,凭借女人的直觉,克劳蒂娅知道自己怀上了卡特菲尔德·布鲁诺先生的孩子,一时间整个小镇都为之振奋,冒着大雪来布鲁诺家看望、祝福的左邻右舍络绎不绝。当卡特菲尔德从外边回来时,发现家门前的积雪也被踩走了不少。

克劳蒂娅在丈夫的陪伴下度过了一个幸福的春天和明媚的夏天,终于在金色的秋天里收获了一个呱呱坠地重达六七斤的男孩。卡特菲尔德双手捧着怀中的婴儿,深情地望着床上心花怒放的克劳蒂娅,决定谨遵父命将来便叫他卡尔·卡特菲尔德·布鲁诺。

在卡尔降临布鲁诺家的前两个年头,作为母亲的克劳蒂娅对这位上帝之子优待有加,她几乎沦为了小小卡尔的仆人,依偎在孩子身边精心照料、寸步不离。而作为拜尔斯优秀的算数老师,卡特菲尔德并未因为卡尔的降临而像妻子那样守在木墙之内、散步在碧草蓝天之下,而是依然夹着一本比柏林图书馆里那本陈列在香木书架上黑油油的《圣经》还显得油光的数学教科书穿梭在小镇的街道上,在三尺高台上侃侃而谈,只是多了临走前分别给克劳蒂娅跟妻子怀里的卡尔一个深情的吻。似乎卡尔的出生不仅让他那百二十平的三层木屋蓬荜生辉,更让他早已澎湃的说教激情有增无减。

可是令这位算数老师惊讶的是两岁大的卡尔还不能开口叫他一声“爸爸”,看来是作为父亲的他必须花费些精力采取有力措施的时候了,而不是将卡尔的幼年教育交给一个小学还没毕业的克劳蒂娅。

可以说,卡特菲尔德算得上一位称职的丈夫,他并未因卡尔的遭遇而责怪这位头发长见识短、比自己小八岁、在他面前略显幼稚但却贤惠的妻子。在一位说教者看来,保持房子的整洁、做饭、铺床叠被、洗衣服、缝纫和编织并使一切干净有序对于一位弱女子来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何况还有一个卡尔纠缠着。对于一家之主来说,现在应该做的事是如何才能让卡尔身怀感恩之情开口叫克劳蒂娅一声“妈妈”,以证明卡尔是可以通过舌头搅拌出天籁般的音符与这个充满好奇的世界对话的,如今的不开口仅仅是语言发育滞后所致。

经过布鲁诺夫妇半年的努力,两岁半大的卡尔终于可以叫身边这一对夫妇“爸爸”“妈妈”了,虽然声音稚嫩且言辞含糊,但双瞳洋溢着满满激情足以让他们如雀之跳跃。卡特菲尔德这才松了一口气,无论是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回报,还是卡尔本该就这么大才可以协调运用舌尖,这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了,虽然勤勤恳恳的卡特菲尔德并不是一个只看结果而忽视过程的凡夫俗子。

小卡尔是可以发出声音表达自己内心那些喜欢、兴奋、伤心和不屑的简单感情了,但学习说话的路才刚刚开始,相对于将来那个善于言辞的卡尔来说,他还有一段路要走,且路途并不平坦,但他不必为之过于担心,因为他有幸还有一位善于教育孩子的父亲,那就是拜尔斯小学赫赫有名的小学老师卡特菲尔德。卡特菲尔德·布鲁诺一向以睿智和教导有方而受到学生家长的一致好评。当然,他的好名声更得益于善守承诺、表里如一的君子作风。就连拜尔斯镇的镇长大人弗雷辛格也为之所折服,愿意向他敞开心扉谈论拜尔斯的风风雨雨而无所顾忌,并认为这位教书人是自己相识恨晚的唯一知己,就连自己的妻子卡塔琳娜也未能得此殊荣,而是被一句“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情”而拒之千里。

两年过后,将近五岁的卡尔是个爱听话的孩子,像小鸡一样尾随在布鲁诺夫妇的身后,如小牛犊一样依偎在父母身边,给人一种懂事的欣慰感觉。可是对于这个还不到五岁的孩子来说,他必须面对一个失败的事实,那就是他依然有些口齿不清,咬字不准。

越长大越苦恼,由于糟糕的口齿给小卡尔也带来了不少的烦劳。在众目睽睽之下,小伙伴们无意的嘲笑必将给卡尔带来一定的阴影,卡尔也开始变得内向,愈加不喜欢表达自己。对于十八年后的卡尔一定会同情和原谅这个可怜而无知的孩子,因为大人们几乎都知道圣者有言:“我灵愁苦,要发出言语;我心苦恼,要吐露哀情。”

卡尔的忧愁与痛楚在无处诉说的时候只能将他带入黑漆漆的一片暗之中,而上帝的光芒不会让他露出一丝微笑。更何况对于一个还不满五岁、一直在克劳蒂娅丰满的羽翼下长大的孩子,小卡尔根本不会像他的父亲那样眼光长远,心中住着一位定格在十字架之上的大圣大贤,因为那时的卡尔根本不会想到上帝会走进他幼小的心灵,只知道这世上有一位“驾!驾!驾”驱赶着九只可爱的驯鹿、坐在雪橇上、戴着小红帽、一身红色棉衣、脚穿红色靴子的大白胡子慈祥老爹在圣诞节前夜的冬雪里会给他一份久久期盼、梦寐以求的礼物。

卡尔的烦劳也让他这个五岁垂髫第一次见识到了女巫格拉芙的一惊一乍。那是有一天,卡尔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不知从哪个墙角闯出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黑衣妇女,如猎犬一般徘徊在卡尔身边并向他大声吼叫:“你就是那个受了森林女神诅咒的布鲁诺家的可怜孩子吧!……女神不知道你长得这般可爱……即使她知道,也一样会诅咒你……因为你根本就不属于拜尔斯!……”

卡尔伤心地挣脱了女巫的喋喋不休,但这一幕会让他终生难忘。从此,这位格拉芙女巫成了卡尔见过最不友好的人。直到十一年后在卡尔的最后一篇中学作文中也提到了这位巫女,卡尔在升入柏林神学院的考试卷中曾这样写道:

“在莱茵河畔,在黑森林的最边缘有个叫拜尔斯的小镇,格拉芙是拜尔斯唯一的女巫,她渴望小镇上的人们叫她一声格拉芙女巫婆,但拜尔斯这里只有谦谦君子,没人会为了她而摘下高贵的黑礼帽,舍弃圣贤之名而不顾,口出粗语。格拉芙为之伤心,并开始诅咒他们,但她最不喜欢的人不在大街上、不在田野里,也不在书桌前,而是在高大的教堂里,正是那个手捧《圣经》、面向上帝,一会儿一个‘阿门’的布鲁诺牧师。她深知拜尔斯只有一个牧师,而这位一向严厉的牧师是不会将她带入上帝神圣的拜尔斯大教堂、拜谒于十字架下。她只好自诩是森林女神艾蔻的信使,但她不知艾蔻女神从来都不需要什么信使。女神为了揭穿格拉芙,她毅然走出少女湖,穿过黑压压的松杉森林,一路裸奔闯入我的梦乡,只是为了告诉我:作为最美丽的女神,她只需要刻斐索斯家那位浪荡公子,虽然纳西索斯是众所周知的自恋狂,但她依然不舍男神的英俊潇洒和风度翩翩……”

卡尔也因这篇题为《上帝的英明远胜于诸神的神威》而终以最优异的成绩进入了柏林神学院。有幸在巴登—符腾堡州州首府斯图加特参加阅卷的马琳·劳拉老师评阅到了这份试卷,并将它摘录下来带回了拜尔斯,她曾这样评价这篇文字:“纯净的言语如同银子在泥炉中炼过七次。”

将格拉芙女巫甩在身后的卡尔终于回到家中,克劳蒂娅从儿子的忧郁表情中一眼就看出了卡尔的闷闷不乐,便问卡尔:“今天跟小伙伴们玩的不高兴吗?”

“我不知道什么叫高兴。”卡尔瘪瘪嘴说。

克劳蒂娅走到卡尔身边,“我可爱的孩子,”她摸着卡尔的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让你这般愁眉苦脸?”

“整个镇子上的人都在嘲笑我,说是我受了森林女神的诅咒,是好不了了。妈妈,你能告诉我这是真的吗?”卡尔说。

克劳蒂娅将儿子搂在怀里,说:“孩子,你不必担心,上帝会眷顾你的。”

克劳蒂娅在熄灯前将卡尔的烦恼告诉了丈夫,卡特菲尔德说:“一切都会变好的,明天便是黎明。”

值得鼓舞的是,布鲁诺家左邻右舍跟朋友们都开始为这位算数老师跟他的妻子操心,有人建议他去找歌思琳。为此,卡特菲尔德找到了在拜尔斯小学的女同事歌思琳老师,一位比他年长五岁、资历高六年且从小独具语言天赋、精通四国语言的国语老师。

卡特菲尔德原本希望可以从这位语言天才那里找到根治卡尔口吃毛病的方子,但却不料“任其发展”这四个字竟然出自一位天才之口。“你这些年已经努力了,接下来就是将卡尔交给拜尔斯小学这个大家庭,任其发展。”歌思琳对卡特菲尔德说,并建议他“让卡尔这个秋天就来学校报到”。

卡特菲尔德一路上思前想后,有点失望地回到家中,妻子克劳蒂娅问他:“歌思琳老师是怎么说的?”

卡特菲尔德脱下外衣,挂在木板墙的钩子上,转身蹲在卡尔面前,摸着卡尔的小脑袋,瞅着他说:“她希望卡尔这个学期就可以到学校报到。歌思琳老师是位和善而风趣的国语老师,她承诺说一定会对卡尔多加照顾的。”

“是啊!”克劳蒂娅捧着一件刚叠好的干净衣服说,“卡尔也该到上学的年纪了。”

一个多月后暑假即将来临,卡特菲尔德决定在这个难得的假期里带着妻子跟卡尔,驱赶着马车,背上猎枪游玩拜尔斯北面的那一片戈沙原始森林,并狩猎几只麋鹿以增添几分乐趣。

卡特菲尔德一向想到做到、说到做到。他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妻子十来天后,便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们稍加收拾早已准备好的行李后,就驱赶着马车驶向了北边的黑色森林。

格拉芙女巫一向神出鬼没,如果你认为下次你会在墙角向左转的地方遇上她,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你万万不可能想到她会在你刚从公厕里出来的时候闪到你的面前,让你惊慌失措。

卡特菲尔德的两匹骏马也无一幸免,在通向黑森林的小道上与女巫格拉芙不期而遇,它们只好止步不前。就连马车上的男子汉卡特菲尔德也为之大吼:“你难道不怕被车轮碾到吗?”因为格拉芙是从路边一棵榕树下突然出现在卡特菲尔德的视线里的。

可格拉芙却不以为然,她看了一眼马车上的卡尔,开始念叨:“你们难道不知道卡尔受了森林女神的诅咒吗?……你们为什么还要带着他去黑森林,难道不知道女神就在森林北边的少女湖沐浴阳光吗?……你们在这样无理的擅自闯入前有没有告知女神并得到她的许可?”

卡特菲尔德知道这个女巫婆在胡说八道,便秉承“君子也当动怒,文人也当爆粗”的最后一道原则唾弃她:“赶紧让道,我们还有事哩!你就不要在这里玷污艾蔻女神的圣名了!”

卡特菲尔德甩动马缰,“驾!”的一声驱马向前。格拉芙虽然敢在众人面前诅咒他人,但她并非傻到极致,起码知道生命的意义在于延续,她为了不被马蹄打伤便迅速闪回到大槐树旁,比她闪出来的时候还要快些。

可她不会因为布鲁诺先生的无理跟粗莽而停止她那喋喋不休的咒骂,卡特菲尔德依然可以听到女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竟敢直呼女神的圣名!……你们难道不知道女神不希望见到一个口齿不清的追随者吗?……”

克劳蒂娅为这位女巫惋惜,她揽着卡尔,对丈夫说:“格拉芙以前还是个淑女,我们小时候读的一个班。可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

“什么?淑女?”卡特菲尔德却认为妻子的同情太过廉价,他说,“她可从来都不是什么淑女!即使鲍尔(格拉芙的男人)不领着两个孩子跟别的女人跑了,她也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你可不能在孩子面前这么说话,”克劳蒂娅提醒丈夫说,“会带坏孩子的。”

卡特菲尔德却自信地说:“什么样的树结什么样的果,我的儿子将来一定会是个称职的丈夫,你说是不是,卡尔?”

“是的。”卡尔点头说。

克劳蒂娅虽不认为丈夫的自夸便是臭美,但她用卡特菲尔德经常引用的一句圣言表达了她的看法:“要别人夸奖你,不可用口自夸。”

卡特菲尔德听完不由的露出几分微笑,他心里开始隐隐地肯定了自己这么多年对妻子的言传身教,并为之感到一丝欣慰。

如清澈的流水跨过缤纷的鹅卵石那般轻松,马车通过了小木桥,便是两间无人居住的屋舍睡死在小溪边,父亲给卡尔解释说:“这就是我小时候跟你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地方,自从他们离开人世后,我就没有时间再来过这里,整整都有八个年头了,这跟我比你母亲大出来的年龄一样久。”

微弱的几道金光钻进松杉之间的点点空隙射在地上,这里的黄昏比镇上要早来那么半个钟头,夜色也将要提前袭来。布谷鸟开始在哪个角落里“布谷布谷,布谷布谷”的叫个不停,猫头鹰也在遥远的树枝上“咕咕喵,咕咕喵”地呻吟着……这些此消彼长的哭泣与哀歌令卡尔不可忘却。虽然一个月后他必然会离开这片属于祖辈们的森林,并在人来人往中走过十九个年头,但这些森林的歌声在他记忆里依然如昨夜的讴歌,让他错误地感到再长的时间也只在转眼之间、眨眼之际。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卡尔跟着父亲一起在老宅的周围狩猎,跟母亲一起采摘蘑菇。父亲告诉他:开枪只能让猎物倒下,但却不能让它进入你的视线,在一处视野好的树根旁等待猎物,在它还未察觉你之前你必须决定开枪还是放它一条生路。这让他开始明白了沉得住气就能凯旋,举棋不定终将一事无成。

在一处木桩后,卡特菲尔德父子等待了许久……几只麋鹿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却不知道它们已经被猎人举枪瞄准。

也许是一只野兽打搅了麋鹿们的悠然散步,也许是它们发现了卡尔灰黑色的帽子,麋鹿们开始纷纷后退并撤离。眼看猎物即将全部撤去猎枪的八十米射程,卡特菲尔德屏住呼气,准备扣动扳机,当他把枪口对准一只落单在最后的麋鹿时,他却放弃了射击,将枪放下,看着那只病怏怏的麋鹿离开。

“它好像已经受伤了。爸爸您怎么不开枪了?”卡尔急匆匆地问他。

“从它步履蹒跚,挺着个大肚子,不难看出它快成为一个妈妈了。”卡特菲尔德却这样解释说,“我们怎么可以夺去一对母子的性命而不忏悔呢?我们应该祝福它。”

卡尔认为父亲说得在理,便点点头,跟父亲坐在那里继续等待着……

在一处枯枝败叶下,卡尔发现了一朵艳丽的蘑菇,刚要伸手去采摘,却被母亲所劝阻:“这个不是我们要找的。从它艳丽的外表和完好的形体可以判断是个毒蘑菇,是不能食用的。”卡尔开始明白了一个道理:外表艳丽而诱人的往往是害人的,朴素无华往往是有利于人的;再美丽的东西,一旦谋情害命,它就会被人们所抛弃;甘于为了别人而舍身的,无论它有怎样的外表,心总是好的,万不可以貌取人。这世上从来就不存在什么秀外慧中,那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除了父亲的教诲跟母亲的解说,知识渊博的黑森林让卡尔知道了身负武装的叫甲虫,善于布下天网的是蜘蛛,蚕食沃土并以此为生的虫子叫蚯蚓,背着房子上学迟到的是蜗牛。也让他见识到了带着一大群孩子的野猪便是泼妇;蜜蜂的团结和勤奋是因为国王的公正深得民心,而不是花的芬芳和招人欢喜;松鼠比猫还善于攀爬、手脚伶俐,它们喜欢吃坚果,喜欢埋藏种子于地下,有时也吃昆虫解馋;狐狸的狡诈远比黄鼠狼丢的“炸弹”更令母鸡惊慌和心存余悸;蚂蚁赤黑兵团是黑森林最强盛的武装力量,它们拥有严密的纪律、系统的组织,是国家的正规军。

在黑森林,跟随着父亲,卡尔的身影到过很多拜尔斯人都不曾涉猎过的地方,并在那里驻足高呼、模仿飞禽走兽们的呐喊,黑熊为之哭泣而不敢走出洞穴,恶灵都为之感伤落泪。

不知何时一只幼小的山猫从树上掉了下来,躺在草地上“喵喵喵”地找妈妈,父亲告诉卡尔:这酷似猫的小家伙不会认识邻居托尼家里娇生惯养的那只馋猫玛丽亚,它叫山猫,没有人会给它起人的名字,可它是黑森林最优秀的侦察兵;它喜欢翘着黑色的尾巴、顶着粉红色的鼻子穿梭于灌木丛间而不被发现;它喜欢白天在树上栖息,并沐浴第一缕阳光,它喜欢在太阳只露出半边脸的时候捕食肥得流油的田鼠;但它与家猫玛丽亚有一样傲慢的性格,只有它选择想见谁和不想见谁,并以“喵喵喵”的嗲嗲的声音装可爱。

看着山猫幼小的身子在地上颤动,父亲告诉卡尔:“我们应该离开。山猫是多疑而善变的动物,一旦知道有人类在它附近,它万不会为了孩子而陷入未知的境地。因为那不是它们的做法,它能做到的只会是在一旁等待我们的离开。”

可这只山猫却不那么幸运,布鲁诺父子的离开并没有让它再次见到母亲,但它又是万幸的,第二天布鲁诺父子又从这里经过时再次发现了它。它的叫声是微弱的,卡尔问父亲:“我们该怎么做呢?”卡特菲尔德决定将这只被父母抛弃了的小山猫带回木屋并喂食奶酪以滋身心。

卡尔最终有幸与这只山猫做了朋友,并送它一个人的名字:菲利普。山猫菲利普跟随卡尔离开木屋,乘马车跨过小溪,走出森林的黑,来到了拜尔斯镇,并最终巧遇邻居玛丽亚,一只比他大三岁黄白相间的家猫。

玛丽亚有着精致的耳朵、细细的尾巴、纤弱的爪子,不是只因为她是女性;菲利普则在无聊的时候用那粗糙的舌头舔着厚厚的皮毛来打理自己,俨然一副粗莽男人的模样。

玛丽亚好吃懒做,菲利普却吃苦耐劳、事必躬亲,将捕获来的肥美田鼠与玛丽亚女士分享,可玛丽亚吃饱了才轮到菲利普品味她的残羹剩饭,这无疑是农家子对女王的进贡。

菲利普的勇敢与坚持最终打动了雍容华贵的贵夫人,并让玛丽亚决定嫁给他。然而玛丽亚与菲利普的结合被大家嘲讽是农夫娶了公主,野孩子的春天、美少女的冬季。

因为年纪过大,玛丽亚最终在刚过完圣诞节的那天只留下了三个孩子,先于菲利普而去,菲利普从此没精打采了好几个月,最终选择了逃避回到黑森林去。

在离别前,卡尔对山猫菲利普依依不舍,卡特菲尔德却对儿子说:“菲利普永远不可能像玛丽亚一样被人圈养而活得自在,因为它是来自黑森林的山猫,它最想回到的地方便是黑森林,那里才有它的天堂和归宿。”

“山猫为什么喜欢去那里?”卡尔伤心地问父亲,“那里黑暗、阴湿,寂静而令人恐怖。”

“‘生于斯,死于斯’才是山猫家族的普世法则;以吞噬血肉为生、以追捕盗贼为荣,自食其果、自生自灭才是他们的为兽原则。”卡特菲尔德回答说。

“他都这么多年没回过黑森林了。黑森林的山猫们能接受他吗?”卡尔又问。

“虽然菲利普要比玛丽亚年轻很多,但他比玛丽亚要高尚百倍、千倍,理应受到黑森林国王的尊敬。”卡特菲尔德说,“他是黑森林最正直的法官、最勇敢的警长,黑森林需要他,他将肩负司法之职、行使生死大权。”

就这样,布鲁诺父子望着菲利普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丛林之中而不曾见它回眸,希望他不是在落泪。

菲利普虽然离开了卡尔,选择了黑森林,但卡尔从山猫菲利普那里学习到了很多,也从黑森林的万物生灵那里感受到了上帝的心,他为此发出过感叹,并写在了他在柏林发表的第一部书《先知的烦劳》中第一百三十二页:“黑森林养育了品格高尚、敢爱敢恨的美好生灵,是上帝挚爱之心沉睡的地方,是众神守护的天堂,我等凡夫俗子只能走进她,却不能感受她;只能从中归来,但却依旧是个凡人,不能成神。”

从黑森林度假归来的卡尔给了卡特菲尔德和克劳蒂娅一个万万都不会相信的惊喜,这也让拜尔斯人为之吃惊。

因为卡尔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表现得一天比一天好,可以用出色来形容而不显得过分和夸张。在屋外凉椅上看他最喜欢的《柏林晨报》的卡特菲尔德从儿子卡尔的口中发现了卡尔的变化和进步,儿子的发音越来越标准、越来越清晰,忙着打理房内房外的克劳蒂娅也察觉了卡尔的这一变化。这也印证了来自中国的一句古语:“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

歌思琳老师请教布鲁诺先生:“你这是用了什么样的办法,尽然能让卡尔有这么大的进步?”

“诚如您说的,”卡特菲尔德自信地回答她,“我将他带进黑森林,交予大自然‘任其发展’,与那里的一切对话。”

“看来大自然才是最好的老师!”歌思琳老师感叹地说,“难道不是吗?”

“听说您要回斯图加特了?”

“下周可能就得出发了,看到卡尔成功了,我也就不必心怀内疚地向你说声‘对不起’了。”

“斯图加特可算是个大城市,今后我们这帮乡下人就没机会见到你这位城市人了。”

“说实在话,斯图加特虽然城市大,但比这拜尔斯的环境可差远了。在这里跟大家共事了七个多年头,现在离开还真有点舍不得。”

“你要是惦记大家的话,可以经常保持书信联系。要是以后你想来这个小镇看下,我跟克劳蒂娅一定会款待你的。”

“我先在这里感谢你跟克劳蒂娅的邀请了,有机会我一定会拜访你们的。”

“这个周末要是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到我家做客。”

“那我就真不客气了。”歌思琳爽快地答应了卡特菲尔德的邀请,毕竟这是他们最后的午餐。

卡尔还记得,那是一个阴天,一位穿着黑色一字领上衣、蓬纱半裙的阿姨被父母请到家中。这位歌思琳老师裙子上的蝴蝶结系带让卡尔至今认为那是飘逸动人的。

歌思琳见到卡尔,先是屈身给卡尔一个深情的吻,然后夸道:“你们夫妇可真幸福啊!有这么帅的一个儿子!”

除此之外,卡尔只记得他们在饭前拱手于颚下并做了简短的祷告:“感谢主,是他赐我们食物,使我们活着。阿门!”因为对于一个基督教家庭,祷告词是必须铭记于心的。

卡特菲尔德是一位被公认的基督教徒,他的父亲老布鲁诺生前也皈依上帝门下,卡特菲尔德的三十得子与卡尔的康复让拜尔斯的人们无不联系到布鲁诺一家在上帝那里求得了生路,全镇的人自此都认为上帝的灵通远胜于艾蔻的神威,并效仿和跟随这个基督教家族,信仰起了天主。女巫的地位在拜尔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撼动,可以说是几近崩溃。

艾蔻忠诚的奴仆,女巫格拉芙为了捍卫她主人的神权,决定通过惯用的诅咒法来向这位算数老师发出挑战申明,因为她认为这是最佳的手段,除此之外,她或许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采取的伎俩了。

她日夜不停地在血月下诉说,在电闪雷鸣时念叨,在密林、山谷中驻足吆喝,在小溪、枯井旁默念……然而即使她的诅咒入木三分、动地三尺,即使她的唠叨日复一日、不舍昼夜,即便她的碎碎念能吵死耗子,但她的诅咒最终也未得到女神的答复。

然而她一向是个执迷不悟的巫女,她依然可以等待神的答复,期待一只猫头鹰从黑森林捎来艾蔻女神的答复,并坚信一句古话:“不是不报,而是时间未到。”

卡尔还记得那是自己上初中的第二个年头,从拜尔斯小镇西边的教堂里传来一个噩耗,年近九十的老牧师、勤勤恳恳为拜尔斯跟上帝搭桥半个世纪的波特曼神父终于悄然离开了人世,在临死前没留下一句话。

在他逝后的第二天,被人发现他依然坐立在教堂内的第一排,面对上帝却闭目不语,白色蜡烛依然在燃烧。可有人担心波特曼神父的离去会不会带走通往上帝的路,一时间整个拜尔斯都为之着急和恐慌。

此时,唯有一个女人在角落里幸灾乐祸,她认为女神的时代悄然来临,在她眼前便是一座矗立在拜尔斯镇中央的女神雕像,她将披上黑色的丝纱教戒狂妄的人们。

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正是女巫格拉芙。

然而神像只能放在她自己那拳头大小的心房里而不倾倒,因为波特曼神父在升天前,他把一封致拜尔斯人民的信笺留在了僵硬的手中。信上这样写道:

“吾亲爱的且不想割舍的拜尔斯的人们:

我首先要为自己的匆匆离开向你们道歉。

因为主的召唤来得让我有点措手不及,我只能保持教堂里的白烛在以后的十二小时内燃烧,而没能在临终前当面告知你们谁能继续让烛之火不灭,让火之光不暗。

但主是仁慈的,他很施舍,一向都是这样。他让死神先行退下,赐予我半支蜡烛的时间让我写下了这份亲笔信,让我不留遗憾。

很抱歉的是,时间不多了,我不想再浪费上帝的时间。在此我只能草草指明我的继承者是谁,而留不下太多的理由。

上帝告诉我,拜尔斯小学的算术老师卡特菲尔德·布鲁诺先生即将手捧《圣经》,带领你们走向光明。

上帝是指路的人,走路的任务就交由布鲁诺先生您了。

那个喋喋不休的老人

马丁·冯·波特曼”

在卡特菲尔德·布鲁诺先生就任神职之际,他引用了《旧约·以赛亚书》第40章的话:“草必枯干,花必凋残,因为我主的气吹在其上;百姓诚然是草。草必枯干,花必凋残;唯有我们上帝的话,必永远立定!”

传来一片掌声之后,他如是说:“波特曼神父曾说过:‘我们都是戴着枷锁出生的,而不是赤裸裸掉下的果子。我们活着就应当一日三省,用勤劳的手、用诚实的话、用雪亮的眼,真挚的心善待周遭的一切,救赎自己,终得自由。’拜尔斯不需要‘高傲的眼,撒谎的舌,流无辜人血的手,图谋恶计的心,飞跑行恶的脚,吐谎言的假见证,并弟兄中布散纷争的人’。”

卡特菲尔德一直坚信父亲的灵魂来到他的梦中不是为了骗谁。父亲的后半句话印证了他将走出学堂并进入教堂,不再教导孩子,而去担负神职。

而他的前半句话印证了孙子卡尔。卡尔在学校的优异表现以及作为五十年里唯一一位进入柏林神学院学习的拜尔斯人足以证明老布鲁诺的身躯已死,但灵魂依在。布鲁诺二十一岁的孙子卡尔·卡特菲尔德·布鲁诺作为毕业后有幸留在神学院担当海德曼教授的助理并在柏林神学社发表了一篇长达十二万字题为《先知的烦劳》的文章。

《先知的烦劳》在一开头就任性而果敢地甩下了这段被某些人看了感到如坐针毡的开场白:

“之所以众神造就了希腊神话,上帝成就了《圣经》,是因为希腊的众神跟我们的上帝都希望能有超越他们睿智与先知的凡人出现,不限于是农夫还是将军,也不限于是男人还是女人。然而,令众神为之哭泣、上帝为之汗颜的是那些谦谦君子们并没有因为自幼爱听神话、长大信奉《圣经》而理解先知的圣谕,而将自己在人间的不幸归咎于神的诅咒和上帝的抛弃。所以,众神只好沉睡,上帝只好离去,人们终得如愿以偿。”

随后,因为这篇文字指出了“芸芸众生已经被上帝所抛弃、为众神所遗忘”而在整个柏林引起了轩然大波。

在柏林文坛以及神坛叱咤风云的圣贤们并不会愿意花费惜之如命的时间和功夫去刨根问底般地翻阅这篇足足有一百八十页的激荡文字。幸好这本书一开头就“显露”了马脚,让他们可以草草的定下一致结论:“这是在公然亵渎上帝的仁慈、误传神的英明。卡尔·卡特菲尔德·布鲁诺的胆子实在是可以大到包裹整片绿地、遮盖上苍之眼,这洋洋洒洒、不着边际的十二万字足以表露他对众神的不屑和对上帝的不忠,更何况他还敢申明自己是柏林神学院海德曼大师的助手。”(《柏林晨报》)

柏林大教堂的主教海因里希神父也为这篇愤世嫉俗的文字所惊倒在地,于是他建议封杀卡尔·卡特菲尔德·布鲁诺和他那人神共愤的文字。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张简短的告示贴在柏林神学院的通知栏里:

“海德曼·阿尔伯特教授同意解除卡尔·卡特菲尔德·布鲁诺的助理一职。

柏林神学院教育委员会

6月29日”

从附属医院回来的卡尔看过这则通知,便回到房间,从桌子上随手取过一叠白纸,拎开墨水盒,鹅毛笔蘸上墨汁,开始写道:

“亲爱的父亲、母亲:

当你们收到儿子这份来自柏林的信后,既不要为之震惊,也不必为之伤心。因为这既是坏消息,又是个好消息。

经过思考,我决定先将好消息告知你们。当你们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回往拜尔斯的火车上了,预计7月5日到达拜尔斯。这意味着我们一家三口即将迎来久别六年后的第一次相见,并重温家的完整和团聚。

有个不太让你们满意的消息,我决定在还未面对你们之前便将它告知你们,因为在我看来这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只是一件不尽人意的事。

除了这封信,你们还会一起收到一本名为《先知的烦劳》的一百八十页的书,上面签有卡尔·卡特菲尔德·布鲁诺。不错,这不是别人的书,而正是你们的独子我在柏林发表的文字。

不幸的是,我并未因为这十二万字而晋升为神学博士,而因为它决定让我暂且离开柏林,在离圣诞节有点过早便踏上回家的路。其具体的原因全在我寄给你们的这本《先知的烦劳》里面。希望你们可以从中找出不对的地方,我当接受你们的批评,乐意再次被洗礼。

你们亲爱的儿子,卡尔

6月29日”

无独有偶,另一则处罚令在离柏林神学院不远的“神学社”门口贴出:

“现任柏林神学社社长兼第一编辑的路德维希·冯·歌德先生由于年迈,最近身体不适,被柏林文艺厅所谈话并劝退。柏林神学社交由柏林文艺厅另行安排。

柏林文艺厅

7月1日”

正是这个全称叫“柏林神学社”的报刊刊登并出版了卡尔的文章,而这位叫路德维希·冯·歌德的社长便是《先知的烦劳》的责任编辑,他亲自为这本书写了序。《序》中有一句话至今让卡尔难以割舍:“去找上帝谈话的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这洋洋洒洒、极具张力的十二万字足以证明卡尔·卡特菲尔德·布鲁诺便是这极少数人中的一位。”

据说,这位年近花甲的主编路德维希·冯·歌德在柏林是一个风云人物,至少曾经是。三十年前“柏林神学社”由他一手创办,并由他亲自呵护为今天柏林最大的神学社,就连柏林神学院现在所使用的部分教材也是神学院找该社合作撰写的,好多都有歌德社长的序辞。听说自己被政府辞退后,他黯然无语,一个老人在自己办公室里的靠椅上点上一支雪茄,久久深思,最后在水晶烟灰缸里将最后的小半截烟尾揉灭留在里面。他突然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玻璃,望着十来米之下的街道上,街道上却无一路人经过他的窗前。

最终他还是选择走出神学社,离开柏林,去往了汉堡附近的弗里德里希斯鲁庄园。据说有人在神学社对面的楼层里无意看到了歌德社长在窗户边悲情地望着窗外,并等待社长跳出窗户。可令这人失望的是,歌德社长却从大门里出来了。有人据此推断歌德可能有恐高症,是一种惧怕高度的病救了这位文学博士的生命。也有人认为是因为在他离职后可以拿到丰厚的退休金跟政府津贴,这让他选择了庄园生活,只要他活着,从柏林飞来的印有帝国之鹰的马克金银币就会源源不断地飞向他的庄园。

大人们还在议论纷纷的时候,一个七岁的孩子在野营的餐桌上建议他的父亲跟叔叔们:“问问歌德老人不就知道了吗?”

孩子的父亲听完儿子的建议,摇摇头,耸耸肩,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就在歌德社长离开后的第二天,神学院的女管理员罗密也开始督促卡尔卷起铺盖、收拾行李,嘱咐他记得出门前要保持整洁,并在离开前将钥匙还给她,三天后的早晨经她检查之后、签完字才能离开。

但在第三天后,来的却是一个叫瓦戈拉得中年男子,有人传闻他不仅是罗密的同事,据说也是罗密的情夫,他们俩共在一个办公室,许多时候那间108室的门是从里面上了锁的。

在卡尔住进公寓的第一天就听说过这个瓦戈拉,他可是一个喜欢刁难新人的先生,以前因为有一位新来的学生在他面前扔下了一支烟头,而被他冠以玷污上帝学府的罪名,并以管理者的身份对该生大打出手,如刚刚失去丈夫的泼妇开始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揪扯他人飘逸的长发。事后,还自认为是在为天主惩戒不懂事的年轻人。但在受害者看来,他不过是羡慕并嫉妒别人的那一头好发,因为瓦戈拉是个秃子,以前被人另叫“秃驴”,自从这件事后,一些人开始改叫他为“秃鹫”,一种乘人之危、惟利是图的大鸟。

在神学院不是所有的人都拥有秃鹫的品行,毕竟这是上帝的脚下,神圣的学府。

在临走前捎给卡尔几分慰藉的是这篇被神父们认为是不合时宜的作品《先知的烦恼》也为他在柏林赢得了一批年少轻狂的追随者。神学院的知名教授、卡尔的上司海德曼有个叫卡洛琳的女儿便是这些粉丝中的一员。这位眉毛跟身材一样修长、嘴唇如血一般红润的俊俏的女士在卡尔离开前毫无遮掩地赞赏他,并鼓舞卡尔:“我看好你!”

卡尔记得那是一个窗外西边天空只飘着三朵云的晴朗早晨,在不足二十平的公寓内,他一边收拾一些零散的物品,一边等待着罗密管理员的验收。

在封存已久的抽屉中他无意翻出了一支镶有金笔尖的天鹅羽毛笔,并由此回忆起了羽毛笔原来的主人,他的中学老师马琳·劳拉,一位至今还惦记于心的女人。

马琳·劳拉老师是卡尔在中学毕业的前一年认识的,她作为新来的老师有幸成为高三准毕业班的代理国语老师教授大家母语。当时卡尔正好就是这个班的学生,卡尔虽然已经忘却了老师的雍容,但清楚地记得她有着像雪一样白的皮肤,像血一样红的嘴唇,像乌木窗框一样发黑的头发。

劳拉老师是当年拜尔斯中学的唯一女神,男生都暗地里称她“女神劳拉”并议论纷纷。中学的很多男老师都认为她是仙女下凡到了拜尔斯,或是宙斯后花园出逃的花仙姑。已婚的男人后悔结婚得过早,在一边唠叨;未婚的男士都认为尚未行使婚约的选择果然是极对的,但他们都很头疼,因为这是一场极其残酷的厮杀,得到鲜花、抱着美人归的只能是一位,他们只好祈祷上帝帮帮他们这群可怜的花痴。白马王子只有一位,但别人都会认为他只不过是一匹黑马而已。

可马琳·劳拉也许是个喜欢看男子们互相战斗的主子,因为在她看来只有在战场上才能看到男人的英勇与智慧,懦弱者被砍下战马,英勇与智慧并存者将不会倒下。

马琳·劳拉一天不结婚,拜尔斯中学的硝烟就一天不会消去,骚扰上帝的祈祷一天就不能少去。

卡尔最终从别人的口中得知,这位新来的马琳·劳拉老师芳龄二十一,比他只大三岁。

卡尔记得那是开学的第二周早自习时间,他正跟周围的三四个男同学凑在一起谈论着新来的这位劳拉老师,完全没有顾及周围女同学们的感受。

突然一阵淡淡的薰衣草的芬香飘入了他的鼻子,他才意识到劳拉老师察觉了他们在谈话,并担心她听见了某些不可公布于众的谈话内容。

刚才还谈的不亦乐乎的几位男士开始转而讨论起了这篇课文写的是如何如何的美妙,并在课本上圈圈点点,装模作样。旁边的几位女同学都为这几位绅士的多变和猥琐表现所逗笑,但绅士们只得装下去了。

随后几声缓缓的高跟鞋击打地板的“咚咚”声让卡尔确信了劳拉老师正在身后向他逼近过来。为了定神而不致慌乱,他只好用鼻子吸入带有芬芳的空气,以汲取薰衣草的花香来正定自若,不失君子风度。

可当劳拉老师走到他面前时,却说:“卡尔同学,你现在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便转身离开了教室。

卡尔深深感到劳拉老师这十多个美妙的音符不是在召唤他,而这意味着他将成为第一个被劳拉老师谈话的调皮学生,想必今后会在班级乃至整个拜尔斯中学留下个“被劳拉老师所厌恶”的坏名声。其他的几个同伴也同样为卡尔的名誉所担心。

卡尔来到二层的203办公室门前,见门开了一道二十来公分的缝,从屋内传来几声咚咚的走步声,飘来微弱的薰衣草香味。卡尔见劳拉老师将两杯咖啡放在了桌前并坐在了板凳上,他便用尽量微弱的力量咚咚地敲了两下门,只看见坐在办公桌后边椅子上的劳拉老师瞅了一眼他,然后说:“卡尔同学,进来吧。”

卡尔推门进来,将门一手关上,走到办公桌前,见老师正在看一份作业,为了不打搅她,便主动坐在了老师对面的凳子上,虽然隔着一米宽的桌子,卡尔依然可以感受到劳拉老师专注时的迷人,但卡尔也意识到劳拉老师手中的那份作业本好像是他的,因为他很自信的认为没有人可以写出他这一手好字。

劳拉老师将作业本合上放在桌前,将一杯咖啡推到卡尔面前,说:“这杯咖啡专门是给你冲的。”

卡尔瞅着眼前这只古铜色的杯子,说:“谢谢劳拉老师。”

只见劳拉老师端起右手边一只粉色的杯子,用粉色的樱桃嘴唇抿了一口浓浓的咖啡,如爱之吻,令那只粉色杯子幸福不已。

然后,劳拉老师将杯子放回原处而丝毫不差。她这时对卡尔说:“我今天早上翻阅了一下你的作业本,其中有一篇叫《卡尔的忧伤》,写的应该是你小时候真实的故事吧?”

《卡尔的忧伤》是卡尔一个月前写的一篇作文,那时这位马琳·劳拉老师还没有到拜尔斯中学。这篇作文被卡尔的上任国语老师阿道尔夫认为是一篇不适合交到他那里去评阅的文章。他便他将卡尔叫到他的办公室,恰好也就是今天这间203室劳拉老师的办公室,并当面对卡尔说:“我首先得承认你这篇《卡尔的忧伤》是独树一帜的文章,但也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一些带点负面的感情,这种被你认为是忧伤的感情在我看来不应该属于年轻人。里面提及了很多关于先知跟天使的故事,有些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听说你的父亲是位不错的牧师,我也准备有时间到他那里忏悔一下。他应该以前也是一位出色的老师,也许你的这些故事都来自你的父亲之口。但这些尚未被世人知晓的童话故事还是尽量不要在作文中出现的为好,毕竟还有一年多你就要参加毕业升学考试了。”

“我一定会注意的。”卡尔点点头说。

“文章中也提及了一些现实的人或事,比如歌思琳老师美丽的装扮,拜尔斯人对波特曼神父的缅怀等等,”阿道尔夫老师接着说,“这些充满活力跟感动的故事就引用的很好,希望在你以后的作文中能多看到这些。”

卡尔认为既然两位国语老师都因为这篇《卡尔的忧伤》而让他坐在同一间办公室的同一条凳子上,那么足以说明他这篇作文写的太烂了,他为之汗颜。

面对劳拉老师的提问,卡尔说:“先知跟天使我不能保证是真实的。”

“那这位拜尔斯小学的歌思琳老师你应该可以保证她是真实的吧?”劳拉老师笑了一下,问他。

“这个倒算是真实的,”卡尔回答说,“但她那天穿着的裙子是蓬纱的,而不是黑白相间的长布裙。”

“那你一定是有这样处理的理由了?”

“我感觉我母亲的平时喜欢穿的那件黑白长裙更适合那位歌思琳老师。”

劳拉老师说:“希望歌思琳老师会听取你的建议,从那之后改穿黑白长布裙。但你知道不知道这位歌思琳老师是我的恩母?”

卡尔对劳拉老师的话显得有点惊讶,不可能这么巧吧?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劳拉老师开始对卡尔诉说起了自己心酸的童年,她说:“老师小时候一直在斯图加特的孤儿院生活,自从八岁那年遇到歌思琳老师,她就像我的亲生母亲一样资助我上完小学一直到大学毕业,她是一位善良的女士。倘若没有遇到她,我也不可能有今天。她向我说过很多关于拜尔斯的故事,你的父亲布鲁诺先生便是她在拜尔斯要好的同事跟正直的朋友,她常对我说她很难忘离开拜尔斯前你们对她的那一次邀请跟款待。可惜,她两年前就去世了……”

卡尔从劳拉老师湿润的眼眶里可以感受到她对故人的深情和不舍。卡尔也不知该如何安抚一位煽情泪下的美女老师,因为伤心的或许原本应该是自己,但当前的这一切都让他始料不及。

劳拉老师硬是忍住感情不致聚成泪珠,她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将桌上的一叠作业本交给卡尔,说:“这些作业是已经评阅好了的。麻烦你发给大家。”

卡尔立马起身,接过一塌本子,说:“好的!劳拉老师,我这就去。”便转身匆匆离开了,但在离开前他也未忘记将门轻轻地合上。

在这天中午放学的路上,卡尔的同桌科琳娜,镇长弗雷辛格的女儿问他:“今天早上劳拉老师找你有什么不好的事吧?看你闷闷不乐的样子。”

卡尔却说:“还能有什么好事啊。”

科琳娜却说:“放心吧。这次你总算出名了,比你考试第一名的名气还要大。哈哈。”

卡尔却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他以天秤座男生的惯用做法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因为女神的伤感跟哭泣不能被其他人知道,毕竟这是他跟劳拉老师一个不言自明的小秘密。

卡尔与劳拉老师的第二次独自相遇是在梦中的一棵玫瑰树下。在梦中,卡尔伸手摘下一枝花送给了劳拉老师。之后,劳拉老师认为卡尔是可以闯入她梦乡的男孩子,而卡尔却解释为年轻人对爱的憧憬和追求致使枯木滴血,玫瑰花开。

第二天在学校的公园路边,卡尔问劳拉老师:“我昨晚在梦里送了你一枝花,老师你有收到吗?”

“是不是树上开满了花,”劳拉老师却说,“你送我的那一枝玫瑰就是其中一朵?”

卡尔点头,说:“劳拉老师,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可以进入别人梦乡的人,你难道没听其他人说过吗?”

卡尔摇摇头,不解地感叹:“原来老师还有这门功夫啊?”

“我骗你的,可不能当真了。”劳拉老师微笑着说,“也不能把这事说给别人听,这可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对。这是秘密,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从此,劳拉老师认为卡尔是可以闯入她梦乡的男孩子。

劳拉老师与同学卡尔一次次的相遇和交际无疑让很多男士心感重挫,令他们到处抱怨,自然关于马琳·劳拉“师生恋”的绯闻也便在校内快速传播开来。

没过多久,作为女校长的科拉女士将马琳·劳拉老师叫到校长办公室,与她当面对质,并向劳拉老师申明“师生恋”是拜尔斯中学严令禁止的事,这关乎她的师德跟拜尔斯中学的荣誉问题,“希望劳拉老师自重”。

从此以后,劳拉老师与卡尔同学开始慢慢疏远。卡尔是个如此懂事的男孩子,他并没有到劳拉老师那里要什么解释,而是主动选择了放手和离开。他也许早就知道:暂且不拿世俗说话,毕竟两个轨迹错乱的男女最终是不会走到一起的。

他们就此以“有缘无份”结束了这场不当发生的错爱。或许多年之后才是他们对的爱。

卡尔记得那是高中毕业前的最后一周,在课堂上,劳拉老师特意点名卡尔,并问卡尔:“卡尔同学,你的理想是什么?”

卡尔一如既往的不加思索,在众目睽睽之下回答劳拉老师:“我读小学的时候我的父亲曾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当时的回答是:我若真能成为神的话,那就让我成为神吧。可我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离开拜尔斯。老师,你说这算不算是我的理想?”

大家哈哈大笑,劳拉老师为卡尔指点迷津,说:“卡尔同学,你难道不想成为你父亲那样唯一受拜尔斯人尊敬的牧师吗?”

“我要是成了拜尔斯的牧师,我的父亲还会是拜尔斯唯一受人尊敬的牧师吗?”卡尔却说。

大家都为之摇头,齐口说:“不能!”

劳拉老师总结了卡尔的理想,开始从最后一排走回讲台,并问大家:“你们说卡尔的理想是不是想成为一位牧师呢?”

“不是!”大家整齐地答道。

劳拉老师又问:“卡尔同学的理想是什么呢?”

大家都知道答案,说:“离开拜尔斯!”

劳拉老师走上讲台,转身放下书本,用手撑着桌子,问:“有没有其他人跟卡尔有一样的理想,将来想离开美丽的拜尔斯?”

……

两周后,卡尔参加完了在拜尔斯的最后一次考试并离开了在那里学习生活了六年的拜尔斯中学,回到家中。一个多月后,他便选择了登上去往柏林的火车,不料这一离开便是五年。

在柏林神学院读二年级的卡尔在秋天收到了一封来自拜尔斯的信跟一个礼物盒。他相信这封信不会是来自父母那里的问饥问暖,因为昨天他刚刚收到了父亲跟母亲对他生日的祝福。

卡尔万万没有想到,这封信的署名是马琳·劳拉,一个难忘的中学老师。他撕开信封,从中抽出一张折叠了两次的白纸跟一张信纸。他首先打开信纸,上面写道:

“亲爱的卡尔·卡特菲尔德·布鲁诺同学:

我是马琳·劳拉,你在中学的最后一位国语老师。你应该还记得我吧,要是忘了,也没关系。

我今天写信是为了祝福你能在柏林神学院学习和生活,虽然这份祝福来得有点过晚跟仓促,但我依然是祝福你的,因为你是老师遇到过最优秀的学生。

这封信中还有一份属于你的东西,你的升学作文,这篇题为《上帝的英明远胜于诸神的神威》是我当年在斯图加特参加阅卷时有幸看到的。通过有力而飘逸的字迹跟描写在拜尔斯发生的故事,我判断这一定是你的文章,所以便违规抄录下来带回了拜尔斯。我本打算将它当面送给你,可是因为我在斯图加特多呆了几天,结果回到拜尔斯才知道你已经提前去了柏林。

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当你打开一只棕色的礼物盒时,会发现里面有一支镶有金色笔尖的鹅毛笔,那是我的恩母歌思琳老师在我上大学时送给我的礼物,也就是你的文章《卡尔的忧伤》里面那个不应该穿蓬纱裙的女士。希望你可以用这支鹅毛笔写出更出色的文章。

哦!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我跟拜尔斯中学的古德里安·菲利普老师将在10月18日举办婚礼,并接受你父亲布鲁诺牧师的祝福。

我们知道你正在柏林专心学习和工作,没有过多的闲暇时间回拜尔斯,所以我跟古德里安也就不奢望你能参加我们的婚礼了。但是依然希望得到你的祝福。

马琳·劳拉

10月1日”

卡尔将信纸放于信封之后,接着沿折叠线打开那份白纸,只见行云流水的字符整齐的布满这张白纸,他首先一看标题《上帝的英明远胜于诸神的神威》,再看了看首尾段落,确认这篇千余字的作文正是自己一年多前在考场上花费三刻钟写的,但是当时的字迹稍微有点潦草,没有这张纸上的这么整洁。

他看到白纸的底部多了一句来自《圣经》的评语:“纯净的言语如同银子在泥炉中炼过七次。”

卡尔将这张白纸按原先的折法重新折好,并跟信纸一起放进了信封之中,就在这瞬间仿佛从信笺中袭来淡淡的薰衣草香。

卡尔打开棕色的长方形礼物盒,只见一支洁白的鹅毛躺在里面,金色的笔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一位长着金色长发、穿着白色婚纱的睡美人。

卡尔第二天向拜尔斯发出了两封信,一封发往家中,另一封则是对马琳·劳拉老师及其未婚夫的祝福信。

两个月后,他收到了来自父亲的信,但对于劳拉老师的来信他是不可能再去奢求的。因为卡尔明白一位智慧的女人既然选择与一位男士生活在一起,并在上帝面前缔结婚约,那就意味着以前的那些爱情故事将从此在她那里画上了句号,更何况都过去了这么多年。

卡尔最终将劳拉老师的最后一封来信烧毁于蜡炬之下,将这支鹅毛笔埋葬于那只棕色棺材之内并放在一直不会打开的抽屉里。可他却没有想到现在要离开柏林,又要将其取出,并准备带回拜尔斯。

手里的活都已经干完了许久,但卡尔的思绪却正如飘在天边的云,还未落地。

“有人在吗?”突然从半开的门缝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随着吱吱的推门声,门扉又被她推开了二十来度,卡尔转身只见一位夹着一本书的青年女子从外探身进来。卡尔问女子:“在的。请问女士你找谁?”

“我叫卡洛琳,是来找布鲁诺助教你的。”女子说。

“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卡洛琳走进房间,瞅了一眼整洁的201号房间,然后说:“听说你要回巴符州老家了啊?”

卡尔认为先知的话“柔和的舌头能折断骨头”诚然有道理,但再多的解释不如沉默的金,他并未向这位漂亮的卡洛琳女士多说什么,只用简短而含糊的言辞回答了女士:“说多了也许都只是泪。”

“为什么呢?”

“这件事来的确实有点突然,真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卡洛琳点点头,说:“昨天早晨才听说你要走的。学院这也太不合理了,虽然我并没完全读懂你这本《先知的烦劳》,但大家都认为写得太好了,它是我读过最优秀的书。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也就一些肤浅的个人体会而已,发牢骚人人都会,谈不上好与不好。”

卡洛琳却不这样认为,她说:“我可不比你大多少,在读你这本书之前我只是对先知、天使一知半解。只不过以前烦恼倒挺多的。我对你书中所说的天使跟先知挺感兴趣的,你能不能告诉我关于先知、天使的故事?”

“写是写了。可是有时我也不大相信先知、天使真的存在,那故事更是谈不上了。”

“不是吧?”卡洛琳疑惑地追问说,“你为什么会不相信先知的存在呢?”

“先知只是告诉我们美好的命运是自己把握和选择的,可他从来都没有面对面地跟我们对话。先知在哪里那自然也就是个谜了。”

“我是特别信上帝的。那你这次回去有什么打算吗?听说你又在写另一本书,你回到巴州还会继续写下去吗?”

“闲逸的话,应该还会写吧。”

“那你写完了,可别忘了让我们这些学弟学妹们先一睹为快啊。哎!可惜柏林离巴符州有点远。”

“是很远。我还跟大家都未熟悉就已经要离开了。”

卡洛琳说:“就是啊。都没说过几句话。但是,我看好你,卡尔老师。”

“卡洛琳!上课了!”这时,突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开着的窗户外面传进了201室,“你父亲海德曼教授正在找你啦!”

卡洛琳走到窗户前,看了一下楼下,转身回来,对卡尔说:“那我上课去了。也刚好不打扰你收拾东西了,以后有机会再聊。”

“嗯。再见了,卡洛琳女士。”

见卡洛琳离开,卡尔再次走到书桌前,拿起《先知的烦劳》用几秒钟时间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用手拍了一下,扔进了行李箱里。

他走到窗前,望着楼下两个女士急匆匆地离开,卡洛琳还时不时地转身向窗户里的卡尔看去,并挥手再见,卡尔也举起了右手挥手示意。

“我是这栋公寓的瓦戈拉管理,”突然一个光着脑门的男子从敞开的门中进来说,“罗密现在有事,她让我过来看看。”

卡尔转身,说:“我这里已经没问题了,要不你再帮我看看。”

只见瓦戈拉在屋内四处张望了几下,随后进行仔细检查。踹了踹床,见没有塌下来,便打开衣柜,用手指在柜子面上轻轻蹭了一下,见没有灰渍,再看看地板,没有裂痕。随后走到屋内唯一一张书桌前,仔细瞅了一眼摆在桌角与墙角接触处的一只河砂色的布谷鸟钟,然后不由地说了一声:“布鲁诺先生!这是你的大钟吗?看起来很不错哦!”

“这是我上学的时候从老家那边带过来的。”卡尔说。

“哦。对了。听说你是拜尔斯人,那里的布谷鸟钟可是出了名的。”

“我的舅舅就是专门制作这种杉木钟的匠人。他在拜尔斯开有三间作坊。这只钟便是我从他那里没花一分钱得来的。”卡尔说,“从此以后,我的舅舅就不再喜欢我了,说我是一个喜欢欠人钱的孩子。”

“这只钟你这次难道不带回去了吗?”

卡尔看了一眼门外的皮箱,说:“我还有这么一皮箱书要带回去,钟的话就放这里了吧。”

“哦。确实如此。”瓦戈拉看着比自己的腰还要高大半截的皮箱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啊,有时把书看得比命都重要。有时候真让人感到敬佩的。”

“咕咕……”布谷鸟钟在角落里叫了三声,卡尔说:“这只钟你要是觉得用的着的话可以拿去凑合的用。”

“那实在是太感谢卡尔老师了!”瓦戈拉马上开心了起来,比一岁的婴儿还要激动,他说,“我那只不争气的老钟已经都三天没能响了。既然有了你送我的这只布谷鸟钟,我就不用去修理店花费那不必要的钱了。”

这时,卡尔有点情不自禁地想确认一下时间,他很自然地将右手放进裤兜,从中取出一只银质雅典牌的瑞士表,弹开表壳,看了一下时间,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出发了。先生要是觉得房间没问题的话,我就要离开了。”

“没问题了。”瓦戈拉抱起布谷鸟钟说,“我们这就一起出去。你在罗密那里签个字就行了。”

走在靠后的瓦戈拉问卡尔:“你这次辞职是要回家吗?年轻人有什么打算?”

“变化有时可要比计划来得快。”卡尔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他说,“或许回去就能见到它。”

“变化是很快。”瓦戈拉想了想卡尔的话,说,“但愿你的离开是对的。”

“品德高尚的就是上帝所推崇的,即使它是异类;品行恶劣的,是上帝所唾弃的,即便他是同类。”这句话也许就是卡尔当时最想赠予瓦戈拉的离别礼物,而不是那座布谷鸟钟。

窗外的阳光开始熄灭,火车内的温度也开始下降了很多,卡尔将枕在头下的被子取出随手摊在身子上,之后慢慢地睡去……

“哔!哔……”几声鸣笛袭来,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伴着车铺的颤动将卡尔从“夜里”叫醒,一张开双眸,他才发觉夜色早已褪去,阳光如昨日明媚,卡尔看了看表,时针对在10点到11点之间,他知道拜尔斯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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