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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手里拿了一个装饰得珠光宝气的新版苹果手机,站在民华公寓小区门口的卓摩引起了保安的好奇,走过来一问,才知道是卓摩刚从路边捡到的,现在正在等失主前来认领。于是保安道:

“这种手机很贵的,一看就是女孩子的,她应该好好谢谢你才对。”

卓摩漫不经心地回答:

“谢,当然是要谢的。”

“三五百元总是要的吧!”

卓摩正色道:

“什么话!我只要她高兴地笑得像一朵花,说一声谢谢,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一会儿,一辆摩托车停在了面前,后座上跳下一个漂亮的女孩,冲着卓摩手里的手机大叫一声:

“我的手机!”

接过手机一转身跨上摩托车,走了!于是保安揶揄道:

“我跟你怎么说的,现在还有什么感想?”

卓摩瞪了他一眼道:

“有什么好感想的?花儿没开而已嘛!”

一转身一张笑脸迎面而来,原来是刘总。刘总虽然和卓摩住在同一小区,但以前两人在一个单位的二十余年中,除了偶然遇见点个头,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公司里的决策高层、管理层的各级干部,和普通员工就像长江口的三色水,黄浦江的污水、长江的泥沙水和蓝色的海水那样,是泾渭分明的三种人,卓摩知道这个分寸。

没想到刘总超龄五年退下来后却老往卓摩家跑,还不时带点吃的、玩的给卓摩家小孩。以前他拿年薪十倍于卓摩的工资,估计现再也不会少。回了几次礼,又觉得很无谓,消费层次不同,仍然谈不上平等相处。把话挑明后,卓摩见他表情怪怪的。不过他还是老往卓摩家跑,他说自己没有什么爱好,所以非要来找卓摩闲聊不可,不然很容易得老年痴呆症。于是卓摩故意常常找些以前风闻的糗事来恶心他,比如有关他的绯闻之类,他也不避讳,反而如数家珍般地侃侃而谈,甚至像得了多少勋章一样炫耀起来。

他总结自己的一生:

“二十离乡;三十露相;四十吃香;五十白相;六十识相。我可不想说什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那样的话,如果说了,不过是年轻时没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到了年老了又喜欢做梦说大话而已。”

他要改变一下自己了。

好朋友明翰建议卓摩帮刘总找个老伴,或者干脆向他借一大笔钱,那样他就不会来烦人了。与媒人反目为仇的人虽然不少,但相比之下,似乎借钱比较容易操作。于是第二天卓摩就对刘总说,最近看中了一所住宅,想买下来将来给儿子娶媳妇时用,偏巧钱都买了国债,半年后才能拿不出来,想问他借十万元钱。这招果然奏效,刘总立马就不再来了。就这样明翰还嫌卓摩借得太少,借钱的理由也不对,应该说看中了个必赚的股票才对。

几天后又居然听说刘总生病住院了!这也太夸张了吧,不借就不借好了,何必演戏?当人家不知道他们是公费医疗,随时可以找个借口去住院啊!不过既然住院了,大面上还得去探望一回,顺便把家里新雇来搞家政的阿姨介绍给他做老伴。刚要出门,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却是刘总!手里还提着个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他冲着卓摩说:

“诺!十万元钱我给你拿来了。”

原来他的住院是使了个计策,他的钱都掌握在儿女手里,不如此也轻易筹集不到这个数目。这下可把事情弄砸了,于是卓摩赶紧说:

“咳!你怎么不早说?那所看中的房子已经被别人买去了。”

他显然很歉疚于没能帮上卓摩的忙,叹了口气对卓摩说:

“不在位子上了,找个说话闲聊的人也没有。我知道你爱写写东西,偏巧我又能给你提供素材,所以你是不会嫌我烦的。”

“是啊……那是当然的,这不,我正要去医院看望你呢!”

刘总确实变了。当初他退下来的前一天,还是坚持和往常一样去听了局长传达市里文件和“重要讲话”的精神。令他异常兴奋的是,领导的话间直就是句句都说到了心坎上,自己也心得、体会如泉涌,使他觉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领会得透彻。回到家里,他立即在灯下奋笔疾书,要把吃透文件精神的心得、体会组织成文章。而且越写越妙笔生花,越写越深刻而清晰,有几个段落,甚至让他自己也感动得不行。修改了二、三稿,天就亮了。

和往常一样,他夹了公文包要去上班了,心想向处里的职工宣讲,一定会赢得掌声不断。然而女儿把他拦了回来:

“今天开始您退休了,不用去上班了。”

“可是我得传达文件啊,干部、群众不学习就会乱套的!”

“别操心了,去了也不会有人要听了,因为您已经不在职了。”

听女儿这么一说,他觉得很无奈:

“那我就把文件精神和我的心得给你说说吧。”

女儿说,她得赶紧送儿子去幼儿员,不然上班就要迟到了。好容易写了这么有水平的报告,却苦于无处演讲的他一抬头,正巧见去晨练的老伴回来了,于是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老伴以为他有重要的事要商量,及至见他从公文包中取出报告,倒了一杯水,摆开演讲的态势,噌地一下就起身去厨房了,扔下一句话:

“我可没有闲工夫听你瞎掰!”

被扫兴只好出门去散心的他迎面见小区保安礼貌地对自己打了招呼,对啊,何不向他宣讲宣讲?可是保安一明白他的意思,赶紧说:“有事说事,文件精神嘛,对不起,我不耐烦听。”

“什么话!指导思想的文件都不学习,还指望把工作做好?……”

终于酿成了一场小小的风波,可恨的是,最终得到一个别人没有义务听他演讲的结论,这叫什么话嘛!

人的潜意识中多少有点宗教倾向,或者说是宗教般的情怀,这种东西一旦冷却,才能感受过往的疯狂是何等荒唐。

明翰见卓摩打发走了刘总,就带着他的双胞胎儿子来串门了,卓摩总爱逗那两个小家伙玩:

“告诉叔叔,妈妈好还是爸爸好?”

“妈妈好。”

见两人异口同声,父亲明翰就拉下脸来问道:

“那么爸爸不好吗?”

“爸爸嘛,马马虎虎(mamafufu)。”

老二用上海话说。

“怎么马虎(mafu)了?”

“马虎(mafu)嘛,就是妈妈的丈夫,妈夫嘛!”

男孩子总是与母亲亲一点,虽然明翰夫妇都特别能吃苦,但相比他妻子,他也确实略逊一筹。有一次明翰病了,卓摩代他去火车站接娘家回来的这位鹤庆婆。站台上接到她的时候,见她带了两个大行李,却说什么也不肯叫搬运工“红帽子”,也死活不肯分一个让卓摩帮她拿。让一个女人扛着这么沉的东西,跟在一个空手的大男人身后,难免要被路人指责,所以一出了火车站,卓摩没有按照明翰的安排去坐公交车,立即叫了辆出租车把她送到了家。

她是明翰在云南鹤庆插队时结的缘。鹤庆妇女背东西走山路是出了名的,所以一直有“讨个鹤庆婆,抵得骡子驮”的说法。明翰还讲过一个笑话:当年他们去插队,走在山路上见前面有个妇女背的背篓里冒出烟,于是赶紧上前告诉她:

“背篓着火了!”

那妇女放下背篓,指着蹲在背篓里抽旱烟瘦小男人,说是她丈夫在抽烟而已!

去年,有个鹤庆的女孩考到上海读大学,在明翰家住了几天。卓摩看见这位鹤庆女孩也总是忙里忙外,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操持家务。看得出鹤庆婆对大家竭力称赞她的吃苦耐劳劳,是很受用的。星期天卓摩请了几个同事去帮明翰搬家。搬到一半,公司里来电话要大家赶去加班。同事们都走了,就留下了卓摩,偏巧这时电梯出了故障!俩人望着几十箱书傻了眼。这时,鹤庆婆和那个女孩来帮忙了。卓摩和明翰搬着半箱书刚走到5楼,她们却一人搬了两箱书,如履平地地赶了上来,蹭、蹭、噌地上楼去了!两个大男人却累得只剩下喘气的份儿了,只好沮丧地笑道:

“男人的一点自尊心,算是被她们彻底击垮了。”

笑声中见做家政的阿姨走了过来,卓摩对她说:

“真对不起,把你介绍给刘总的事,日后再说吧。”

小孩子插嘴卓摩一向是不制止的,这回小孩子来劲了:

“爸爸不是老是劝爷爷再找个伴儿,免得一个人寂寞吗。那就把阿姨介绍给我爷爷好了,我爷爷可是个很优秀的人哦。”

见孩子对她这么认真地说,阿姨笑道:

“你爷爷长什么模样?”

“我爷爷眼皮一层;下巴二层;肚子三层!”

被逗笑了的大家把话头转向了卓摩。卓摩很忙,忙得老大不小了还没结婚。不过年轻人在一起,总免不了要谈谈婚姻的话题,前几天大家在一起谈论过爱情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最后是各有各的说法,综合起来是四句话:

爱情是一张最糊涂的账单,交代不清楚明细和盈亏。

爱情是一张不定期的彩票,开奖时大多会有点后悔。

爱情就是无法克服的痉挛,充满笨拙的天真和狂悖。

爱情是大自然配置的程序,是支持升级的基础配备。

游光也带着他的双胞胎儿子也来了,这两个小家伙说出话来,也总会有出人意料的见解。比如前几天老大病了,去医院打了一针回来就又活蹦乱跳了,老二侧着头对他说:

“奇怪!这药水从屁股上打进去,从眼睛里出来,这病怎么就好了!”

不一会儿毕方也到了,卓摩见人都到齐了,就抱起游光的儿子,双手一边抱一个,说是要听听说游光关于爱情、婚姻的看法:

“你娶了漂亮的弟妹,小日子过得真滋润啊!”

“什么漂亮不漂亮,养一朵名花,你就要付出加倍的辛劳就是了。”

“这是可以想象的。”

明翰笑着对卓摩道:

“你连花还没养呢,怎么想象得出?”

卓摩告诉大家:

“那天去游光单位找他,正赶上他们发工资,他老兄领工资时要求把百元大钞都换成十元的,说是‘我发现女人数钱时最美丽,也许这就是男人们发了工资,都急着交给老婆的原因,我的工资不多,所以要设法让老婆多数一会儿。’处处要长个心眼,你说累不累?”

“人生的路上顺畅与否,遇上何种交通工具很重要。”

“看来你是坐上了高速列车了。”

“反正夫妻间的事没有裁判,即便遇上了老牛破车,自己感觉还行就得了。”

游光继续说他们的夫妻趣事:

“也难得她跟着我吃了那么多苦头,昨天她还嫌我称她‘夫人’没有情调来着。而我说那是在时刻提醒她,自己是有夫之妇,别在外交际太多了,没有必要在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以及不相干的低层次中寻找存在感,难不曾想做社会活动家?她还老说我管得太宽,说所谓‘丈夫’,不就是管管家里一丈范围以内的男人吗?出了门就什么都管不着了。还埋怨我曾经说过,对她的感情会像储蓄一样利滚利地增加,可是一结婚你就不把我不当回事了,说这是欺骗!这怎么能叫欺骗呢?难道不知道利滚利总是赶不上本金的贬值这个道理吗?”

卓摩觉得,两个不同习惯、不同教养的人凑到一起,有这么多差别构成的断层,也需要用一辈子的努力去填埋。所以“爱”只是一种说不清的信仰,一旦说清了,也就不成其为爱了。只是无论是做丈夫、还是要找丈夫,都要记住,那只是四壁中,身边一丈范围内的家伙以外,人生还有许多别的重要内容。

“毕方,你和都小姐怎么看?”

小孩子又插嘴:

“为什么男人都喜欢称老子、老汉,而女人都喜欢说她们小,称女孩子、小姐?”

毕方道:

“那是因为她们不容易成熟。”

“可是老师说,没有结过婚的女人称小姐,结了婚的称太太,你们都称我妈妈叫小姐,被同学们知道了,不要被他们笑死!”

明翰见几个女士在另一边吵吵嚷嚷的,就叫道:

“你们在开什么小会?快过来回答这个难题吧。”

都都笑着走过来道:

“春光明媚,妇女开会。没有女人,没有人类;没有男人,女人作对。”

原来明翰和毕方最近闹了点误会。毕方他们要招商引资,恰好有位侨商想回老家投资,各部门都来欢迎,于是请侨商在和平饭店的凤凰餐厅共进晚餐。席间佳肴满桌,连招牌菜鲥鱼也上了,结账时为了配合招商引资,说是只收了成本费。可是投资的事就没了下文,明翰再次遇上那位侨商时,就问他:

“何以不再谈起投资的事了?”

侨商皱眉道:

“那天这么多人吃掉这么多酒菜,竟如此便宜!可见没什么赚头,所以打消了在这里投资的念头。”

结果侨商选择与明翰做起了其他生意,毕方听说后也参加了进来,结果弄得大输一场。毕方又输不起,明翰答应设法帮他填补挪用公款的亏空,为了令他安心,还主动写了张不存在借款的借条。没想到毕方立即以这张借条提起诉讼,要明翰立即还钱!虽然做生意大起大落,但明翰在失意的时候还是那样淡定幽默。接到诉状,法院一查发现他在银行存有巨款,于是被强制执行了还款。事后他老婆要他交代:

“还有多少隐藏的财产?”

“这哪是我的钱!一定是哪个有权势的亲戚贪污了,又不敢用自己的名字存钱,用了我的名字又没告诉我。不过这岂不是好事,我们又有钱了。”

卓摩知道挪用公款的事查得紧,毕方也是发急了才出此下策,并没有要吞没明翰钱财的意思。可是他不明白,怎么明翰有多少存款连他自己,还有他夫人都不清楚呢?明翰解释说:

“生意顺的时候,挣了钱随手存入银行,时间长了也就忘记了。”

“知道你的脾气是只知道做事,小事不怎么在意。可是你夫人怎么也不帮你打理?”

“打理自然是打理的。不过‘夫妻持政,子无适宜从。’我老婆的好处就是从来不争着要占领什么‘半边天’,甚至更多,免得家里也是一盘散沙,给外人有可乘之机,有事商量事,全心全意,商量定了就全力以赴,从来不怨天尤人,也从来不防着我,所以有多少存款之类也从不放在心上。”

一席话说得在场的男士们羡慕不已,于是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真是难得的贤内助啊!”

“不仅人长得漂亮,还如此旺夫,你福气真好!”

“你们两位的老婆,是我们民华公寓的毛嫱、西施,怎么好像不大一样哎。”

毕方见话题又扯到了自己头上,就赶紧打岔:

“什么毛嫱、西施,那么我成了什么人?”

卓摩笑道:

“好了,不要扯远了。传说毛嫱是越王勾践的爱姬,可是距离勾践近二百年之前的《管子》中就出现了毛嫱、西施,那不过都是上古美人的代称而已。《国语》说:‘昔夏桀伐有施,有施人以妹喜女焉,妹喜有宠,于是乎与伊尹比而亡夏。’有施国喜姓,喜施变成西施也是可能的,商汤派伊尹与满怀怨气妹喜合作,搞垮了夏桀,毛嫱是谁就更没有线索了。”

前几天卓摩去了次成都出差,于是大家要听听他在成都的见闻:

“我去了次成都的文殊院,见天王殿里塑有其他寺庙里很少看到的给孤独尊者。他原来也是个外道,但他接受了佛的说教以后,就想找一个理想的地方,提供给佛来说法。最后他决定买下东宫太子的园林来造祇园精舍。太子的条件是必须平地遍布黄金,树枝银钱皆满。须达多用黄金铺了地面,太子也为之感动,免去了树枝银钱皆满的条件,把它作为了自己的施舍。人们都向往得到尊严,有些人从别人的赞扬中得到尊严。这是依赖型尊严,他们通过获取地位、金钱,或者从世人赞许的行为中感受到自尊,也得到一部分人的尊敬。更上一个层次的人,则拥有独立型尊严,他们有自己的使命感,是不是受到世人的赞许已经不是十分重要。给孤独尊者不仅超越了依赖型尊严,还超越了独立型尊严,因为用黄金铺地是需要耗尽他所有财产的,这时他已经不顾自我,为了认定的事业已经义无反顾,这就是无条件型的尊严,在他的心目中,目的只为了让世界变得更好。有这种尊严的人往往让人产生高山仰止的尊敬,这样的尊严,才是自主、自由、自觉的尊严,能够达到这个层次的人是不多的。”

去成都旅游,会到文殊院的大概不多。而说起历史,卓摩总能举出有说服力的论据,正因为如此,伙伴们都称他为“知道分子”,他自己又没有正规上过几年学,所以他也喜欢这个有别于知识分子的称呼。而他的这些伙伴们也都有了几分共同的爱好,这种爱好似乎没有丝毫功利的好处,但不是有句话叫作“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吗?历史在时间的迷雾中流淌了几千年,芸芸众生中有多少人真正在做有益之事呢?除了很多人认为有益的事以外,跳出一本正经地无聊的圈子,可以发现还有更多被人认为无益,而实际十分有意思的事情,是完全可以成为人们各自生命中无尽之乐事的。

听了卓摩一番话,大家又纷纷聊起了不少似是而非的混沌现象,这种现象往往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苏格拉底说:“未经理性检验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而检验就要靠自己下功夫的。和往常一样,接下来他们各自交流了最近的读书心得。娴霞发现了《诗经》中的薇究竟是何物。她告诉大家:

“我一直好奇,伯夷、叔齐采薇而食;《诗经》有:‘采薇采薇,薇亦柔止’,这个薇究竟是何物?有人说:‘薇生水旁而枝叶垂于水,故名垂水也。’首阳山的当地人说薇就是‘蕨菜’。李唐的《采薇图》杞柳篮中装的薇也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本草纲目》又把它牵扯上了野豌豆、巢菜。《山家清供》的作者林洪还做过田野调查,结果有个永嘉人郑文干从四川回来告诉他:‘蚕豆,即踠豆也,蜀人谓之巢菜。苗叶嫩时可采,以为茹。’林洪以为终于明白了,还说‘君子耻一物不知,必游历久远,而后见闻博。读坡诗二十年,一日得之,喜可知也。’可是他把蚕豆和豌豆都混淆了。结果看到许慎《说文解字》说:‘薇,似藿。乃菜之微者也。’也就是说,不管是蕨还是元修菜,或者蘪,其嫩而可食者,都是‘菜之微者’,也都是薇。”

明翰也作了“学术报告”,谈的是对于唐诗《登鹳雀楼》的见解: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一直被评价为积极向上的好句。可是纵观全诗,第一句“白日依山尽”却是设定了黑暗的到来的前提,那么更上一层楼还能看到什么?“黄河入海流”岂不是暗流?

这首诗一般都把它归在王之涣名下,可是与王之涣同时代的太学生芮挺章所编选的《国秀集》却说作者是朱斌的《登楼》诗,所以清康熙年间修纂的《全唐诗》也加注说其作者“一作朱斌诗”。朱斌何许人也?范成大的《吴郡志》有段同样是王之涣同时代的人张着《翰林盛事》中的记载:“天后尝吟诗曰: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问是谁作?李峤对曰:御史朱佐日诗也。赐彩百疋,转侍御史。”李峤先是依附张易之兄弟及武三思,继而又追随韦氏一党,其人品多受诟病,可是他也是文章宿老,王之涣的名声在外,他也很难故意把王诗说成朱诗的,也没有那个必要。而吴郡人朱佐日,两登制科,三为御史,他有写此诗之才。但如果冒领诗名,又得赐彩又升官,难道不怕欺君之罪!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朱斌,字佐日,朱斌应该就是朱佐日。

沈括的《梦溪笔谈》称作者为王文涣、还把畅诸错成了畅当。后人又把王文涣变成了王之涣,王之涣死于741年。可是数十年后,李翰登楼,怎会只提到了前辈畅诸的诗,而不提更有名的王之涣的诗?又为什么王之涣的这首那么著名的诗,不能在唐代和畅诸的诗一样“名播前后”?这些疑问都指向那是一首朱斌取媚武则天的政治诗,武则天读懂了,所以又给他赏赐,又升了他的官。“白日依山尽”之时,是李氏皇朝面对黑暗来临的不甘与无奈中的伤感,而黑暗中的黄河入海流,是她从天后变成女皇已成必然趋势。

然而这首诗的艺术水平确实不错,所以总还有人提起它,于是就只好在作者上做了手脚,沈括把它归在了王文涣名下,最后以讹传讹就成了王之涣的诗了。

刘亚洲有一句名言:“老百姓啥也不信,专家啥也不懂,媒体啥也不说,政治教育啥也没用。因为你假,深入不了人心。”在这种情况下,做点学问有所发现,拿来与大家分享,就成了他们常常聚在一起的原因。

这之后,游光遭遇了一次绑架。绑架者打电话给他妻子,要她送五十万元来赎人。结果绑架者听到电话里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我会马上报警的,如果你把他杀了,正好省得我去办离婚手续了;如果你把他伤了,反正与我没关系;想让我不报警,你得先给我送十万元来。”

这个温州美女也真想得出,被她这么一忽悠,游光居然平安无事了。

在婚介所做事的吴阿姨找上门来了,此人口碑极好,又住在卓摩楼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所以对她是绝对信任的。那天吴阿姨又跟他提起“为了祖国下一代,我们必须谈恋爱”的话题。吴阿姨特别推荐了一个叫真真的姑娘,听她介绍了真真的一些情况,卓摩不觉眼睛一亮,觉得这个真真姑娘简直就是上帝给自己最好的礼物,自己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姑娘。

第一次见面,卓摩发现此人曾在去北京的火车上见过一面。那次火车即将启动,卓摩见她匆匆跨入车厢。走过来对座位上的男士道:

“先生,你坐错座位了,请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没上车时,卓摩就在软席候车室里就发现,那汉子似乎心情有些恍惚。那时候是有软席候车室的,各大旅行社也在那里设有“驻站办”,负责团队票务、行李托运等事项。那里舒适到可以坐在沙发上悠闲地喝着饮料等待经常迟到的火车,听到自己要座的车次后,通过优先通道去站台上火车。当然软席车票也是较贵的,而且不是谁都能买到的。男士见有人要他让座,一下子跳了起来,怒形于色地高声道:

“笑话!你看清楚了,我怎么会坐错座位!”

说着就“啪”的一声把车票一巴掌拍在了小桌上。姑娘一愣,接着就没有声音了。如此一来汉子更来劲了,居然口吐脏话,骂骂咧咧起来,还没个停。当时她并没有走开,而是默默地从包里取出一本书看了起来。邻座一个小孩抬头对妈妈说:

“要不,你抱着我坐,把我的位子让给这位阿姨坐吧。”

她母亲含笑道:

“不急,我们是长途直达列车,到北京得坐13个小时呢。你看这位大姐姐多有涵养,明明看到那张车票虽然车厢和座位号都一样,车次却错了。座位被人坐了,她也不和人家计较……”

小孩子似乎没听懂是怎么回事,但那位男士已经停止发出噪音,没等列车员过来,就灰溜溜拿着他的行李走开了。车厢里发出一阵哄笑声中,她却看着别人投来赞许的目光道:

“不要这样,人家也怪背运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座位,又不能下车,让他多坐一会儿有什么关系。”

于是人们的目光顿时从赞许变成了尊敬。

再次相见,卓摩就向她问起了那次火车上的遭遇:

“我怎么觉得,你当时是在故意耍弄那汉子,如果你立即把真相告诉他,也许他还来得及在火车开动前下车,那样他就避免了一趟打个来回的冤枉时间和车钱。”

真真小姐不承认,卓摩也没太在意此事,他宁愿相信真真小姐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不然如此报复那汉子的无礼,岂不是也太歹毒了一点?交往了一段时间,他们又来到那家初次相见时的餐厅,点了一份那当初因为匆匆离去而没吃成的牛排。然后,卓摩怀着忐忑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向真真求婚了,因为自己实在太忙,很多大事都等着要做,他不愿意浪费太多时间。出人意料的是,真真姑娘豪爽地回答:

“你就是我的菜,我早就想一口把你吞下去了!”

求婚成功的卓摩一下子兴奋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还像得了冠军的运动员那样,在大厅里绕场一圈。服务员见状,急忙走到真真身边问道:

“他没事吧?”

真真姑娘悠然切下一片牛肉放进嘴里道:

“没事,他这是在给我热菜呢!”

手舞足蹈的卓摩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吴阿姨说真真是个很文静的女孩,今天她怎么一反常态,还说出一句这么女汉子的话来?迟疑了一下后,他走回来笑着对真真姑娘说:

“那天我就知道吴阿姨给我介绍的人并不是你,只是那天我来相亲时,见你已经在这里了,觉得挺合意的,就故意和你搭讪了。”

真真姑娘听了也忍不住大笑:

“我也老实告诉你吧,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真真,而是真真的闺蜜而已,听真真说起你挺不错的,那天我就先下手为强了,并成功地把你带离现场,让真的真真扑了个空!”

卓摩顿时想起了听说过的一个故事。老和尚问小和尚:“一只梅花鹿走在独木桥上,突然发现河对岸是一只狮子等着它,另一面是一只老虎等着它,这条河它怎么过去了?”小和尚道:“它昏过去了!”

卓摩没有昏过去,他拂袖而去,立即给吴阿姨打了个电话,问她为什么明知真真姑娘被顶替了还不告知一声?吴阿姨说,那是真真姑娘的主意,这年头骗子太多,她要看看你有没有识破骗局的能力!

真真姑娘的心机让卓摩望而生畏,他们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民华公寓门前又贴出了停电告示,原因是公用电费拖欠太久,整个小区的用电即将被供电局拉闸切断电源,要等到付清公用电费再恢复供电。这种事情已经好几次了,但每次也不知道怎么的都不了了之了,但真要停电了怎么生活?于是居民们再一次去区政府上访。住户一直很郁闷,首先是拿不到房产证。2006年7月6日,区房地局副局长吴宏和当着上访的业主代表数人之面,信誓旦旦表示将于2006年8月底予以解决。等到8月底,仍然杳无音信。9月14日,业主代表又找吴副局长,局长又在业主代表面前表态,将于2006年底给予解决。11月13日,王局长再次接待业主们,表示前述吴局长表态继续有效,请业主们拭目以待,于是业主们得此消息,又一次欢呼奔走相告,甚为雀跃。

12月14日,就在业主们满怀希望办理产证前夕,那位吴副局长致电业委会说,他曾经表态的事情又要推迟,理由是:“由于开发单位至今未向房地产局登记部门提出申请,因而民华公寓的大产证问题可能较原定时间相应的顺延。”2007年1月15日,上海《房地产时报》列举了业主们的苦难,并配有大幅图片,此举也并未引起相关领导的关注。1月23日《新闻晨报》以《入住八年,小产证迟迟难产》为题,描述了业主的愤怒,和他们因此而拒交物业管理费,影响了物业公司正常管理……致使供电部门数次发出小区面临停电、停水的通告,不和谐的音调是业主们的生活不能安定。

事情就是如此互相牵制,理所当然的事就是行不通。一直拖到2009年,才有了结果。于是卓摩以《一笔十年的糊涂账》为题,在《楼市》杂志11月期撰文,诉说业主们在终于拿到小产证后仍然无法消除的不满,以及留下的众多后遗症尚未解决,由于长期也无人过问,小区内极度的混乱。

正如有些人没了相思病,就会生出各种疾病一样,卓摩觉得无聊就会想到出门逛逛,他说不清这种行为是转移注意力,还是能量转换。总之这回他要去趟武康路,他知道武康路的缘起,与盛宣怀创立交通大学的前身南洋公学,聘请了谙熟现代大学管理的传教士福开森有关。1988年,卓摩本人还曾与这个学校有过一段缘分后,就特别关心与之有关的事情,特别是作为南洋公学监院的福开森,用自己的薪水建了这条去学校的马车道。1907年法租界为了感谢福开森在越界筑路,扩大地盘中的有效斡旋,将它命名为福开森路。然后每当有重大的历史变故,武康路的居民也如走马灯般变换了好几茬。

卓摩从李鸿章小妾那座中西合璧的丁香花园慢慢走到路口,在原中国银行第一任行长孙多森的精致西班牙式洋房这边,眺望马路对面是丝业大王莫觞清的法式“玲珑别墅”,卓摩知道,其主人是茅盾《子夜》中吴荪甫的原型,然后姚文元在这里写下了《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卓摩觉得,吴荪甫、海瑞、姚文元,这些人物拢到一起,本身就存在奇特的“网状结构”,有太多历史的吊诡,值得慢慢去思索。

武康路的另一头,是典型的法国文艺复兴式的建筑,后来成为孔二小姐的“诺曼底公寓”。卓摩慢慢从楼梯上往上爬,欣赏“十月革命”后,从苏联遣返战俘的火车上逃来上海的匈牙利人邬达克的建筑设计。

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去实地体会一下当年宋庆龄舅舅的女儿倪吉贞,从这里的窗户跳下去自杀时的绝望心情。就像他去博物馆看苏东坡书法真迹时一样,会有一种与当事人对话的感觉,卓摩常做这种事。比如去年游光跟着他去海外游,当地导游带他们一连进了几家“女人最爱,男人最恨”的珠宝店。于是,每次男士们总集中在店门口坐着消磨时间。

不少日本旅游团的男士也一样,于是卓摩就和其中一个开起了玩笑:

“啊呀!你的日语真好啊!”

不用说,对方一定会解释说自己是日本人。

当他们知道卓摩他们是中国人后,有个日本游客拿出几张已经不用了的外汇兑换券,想和卓摩换钱。

于是他马上想到了要体会一下收藏爱好者的心情,虽然他其实一窍不通。

“现在兑换券已经不通用了,不过我可以和你换几张大面额的作收藏用。”

有个老年韩国游客见状也凑了过来,操着生硬的日语对卓摩说:

“我也有几张日币,也希望和他一样,把它们换成当地可以用的钱。”

一看,竟然是几张早就不能用的500日元和100日元的旧纸币。

卓摩真的有了收藏的感觉,并立即把它们换了下来。

反正没事做,他坐在那里继续用想象体会,学着收藏家的样子,他把几张旧币反复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一边还故意发出一连串惊叹的声音。直到集合出发的时间快到了,才用手头的塑料薄膜将它们包好,小心翼翼地夹进了正在读的书中。

韩国旅游团先走了,刚才那个日本游客却又悄悄地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5000元的新日币,说是要换从卓摩手里换一张500日元的古董纸币!

既然如此,那这几张旧币看来还真有点值钱了,于是他很在行地只答应换给他一张100日币的纸钞。结果日本人用5000日元换了一张100元的、用10000日元换了一张500元的旧纸币!

回国后,他迫不及待地拿给爱好收集钱币的明翰看,这才知道那些旧日币根本就不值钱!

倪吉贞跳楼自杀的这栋武康大楼,在很久之前被称作“上海跳水池”,从这里跳下去自杀的有十人之多。透过窗户,卓摩看到了马路对面建于1920年,原是来华经营内河航运的希腊籍船主鲍尔的别墅。1949年春宋庆龄来此居住,凭着倪家与蒋、宋、孔三巨头的关系,倪吉贞完全熟悉孔二小姐的这处房产,之前她是来过的,然而宋庆龄当时去了北京,救不了她……

走下楼来,不想出门时与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却是日本旅行社的渡边:

“啊啦!对不起!在看什么资料呢?”

“看你一脸忧国忧民的样子,在这里干啥呢?我们想新做一个给在沪日本人观光的项目,正在实地考察呢。”

几个日本人就像早晨刚出窝的鸭子一样纷纷点着头与卓摩招呼,接过他们收集的武康路资料,看了一眼就递还了过去:

“这么简单?恐怕没人会感兴趣吧。”

一边说着,一边往回走,胖胖的渡边也跟了过来。卓摩还想回去在巴金旧居等处走走:

“巴金这个笔名,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资料上没讲清楚。”

“不要说你们资料讲不清楚,在你的圈子里,恐怕除了我,谁也不会告诉你了。”

那个年代无政府主义盛行一时,卓摩认为“巴金”就是纪念两个无政府主义者。1957年9月,巴金写给苏联作家彼得罗夫的信中有个注解说,1928年自己写完《灭亡》,当时正在翻译克鲁泡特金的《伦理学》,就取了“金”字;又得到朋友巴恩波自杀的消息,就在“金”字上面加了一个“巴”字。俄国人巴枯宁、克鲁泡特金也都是当时苏联政治所忌讳的人,所以他需要这样的解释。后来,他接受学者陈思和等人采访,又说:“金”是学哲学的朋友建议采用的。把“金”字也与自己撇清关系了。无政府主义在清末民初的中国知识分子中间曾经有过广泛的影响,研究者一般把他们分为巴黎和华南两系。巴黎系包括李石曾、吴稚晖、蔡元培、张继等;华南系则包括刘师复、梁冰弦、陈秋霖等人。卓摩对世界社李石曾感兴趣,因为此人曾在法国与张静江一起开豆腐公司,被人称是“人硬货不硬的关老爷。”豆腐公司虽然失败,却开了赴法勤工俭学之门。而直至晚年巴金还说:“我有我的无政府主义。”

渡边连连点头,说话间就到了原来周佛海的湖南别墅前,渡边抢着说:

“这个地方我知道,当年张爱玲经常在此出入,并听说了郑苹如的故事,成了她日后小说的题材。以后毛泽东的第二任夫人贺子珍在这里隐居了二十年。”

“当年你们日本人的地图上将四平路改作‘松井通’,复兴岛改作‘昭和岛’。那么,你知道为什么周佛海他们在给上海改路名的时候,偏偏要把自己门前的福开森路改作武康路呢?”

“这个恐怕也只有你这个知道分子能告诉我了。”

“查一查那段时间的报纸就知道了,武康出造园用的武康石,豫园大假山就是武康石做的。而当年很多有钱人,还都爱去武康莫干山旅游度假,所以武康在当时是时髦名词。”

“武康路这个景点的讲解就交给你了,恐怕能用二个小时把这条路讲好的,也只有你了,之前你讲外滩就讲得不错。”

“不行,讲二个小时才给300元,还没我在业余学校上课给得多呢!”

“那就再加100元。”

卓摩觉得有关武康路,还有不少值得认识和思考的东西,他要通过讲解加深了解,并在这个过程中有所新的发现。正如王应奎的《柳南随笔》说过,“柳子厚文本《国语》,却每非《国语》;曾子固文宗刘向,却每短刘向。虽云文人反攻,然学之者深,则知之者至,故能举其病也。”不达到滚瓜烂熟的程度,就做不到这点。很多事情一览无余是乏味的,所以需要一点未知的神秘,神秘的背后往往有难言之隐需要去发现,所以打开历史的棺材盖,总会有新的发现。比如自己如果不充分了解外滩,就发现不了外白渡桥之名,居然与白居易有点关系。

外滩对卓摩而言是再熟悉不过了,现在说起来,对他还真有点怀旧的情感。怀旧是一种乡愁,都想回去看看,但通往那里的桥已经断了,只留下一道永久令人怀念的虹。回想起来无论是当年的淘气,还是伙伴间相互的帮助,都让人觉得温馨。20世纪60年代,他就和互为“影子”的伙伴明翰,去路边的“小人书摊”看连环画,突然一夜之间“小人书摊”消失后,他们又有了新的消遣,就是走过外白渡桥去外滩抢传单。高楼上不时会突然抛下一叠传单,于是行人们就会把双手高高举起,奔过去接住一张。小孩子们则一哄而上,尽可能地抢上好几张,以便回家路上比一比谁抢得多。和其他孩子不同的是,他们会在传单上寻找一些觉得比较酷的文句、格言、警句,把它们抄到练习本上,这就是最早的自选文学读本了。

那天渡边请卓摩去喝茶,卓摩见她特地穿了一身和服,随口就赞了句“漂亮!”渡边知道接下来卓摩就要大放厥词了。果然卓摩笑着开论道:“和服的特点在于腰带,那样可以掩饰女性曲线美不足的缺陷,然后是穿了只能走小碎步,这样就掩饰了腿短的缺陷……”

卓摩知道渡边不会无缘无故请自己喝茶,既然人家有目的,损她几句也无妨。果然,目的马上明白了,她是要卓摩带个讲解外滩的徒弟,说是以便日后卓摩没时间时可以不妨碍业务。卓摩当然明白,带出了徒弟,渡边他们就省下了一半工钱。

徒弟发现,那个被称作“第一代涉外小贩”的阿婆,每次一见到卓摩就会和他热情地打招呼。卓摩说他们是几十年的老熟人了,她,还有几个向外国游客兜售小商品用的日语,不少是卓摩教的。他们的特色是啥都要日币千元一卖,一个,或者几个小商品拿在手里“千元,千元……”地叫着卖,卓摩戏称他们是第五十七个少数民族“千元族”。

“不要小看这些‘千元族’哦,好望角大酒店等处洗脚店的金老板等人,早先都是‘千元族’。”

“就是我们常送日本人去赚钱的地方,那么豪华的洗脚店?”

“谁说不是。20世纪70年代初,因为跟着《广播外语》学了几年日语,外白渡桥就成了我练习口语的最佳场所,桥的一头是日本游客入住的上海大厦,另一头有他们常去的友谊商店,桥就成了他们的必经之路。带着几分‘里通外国’嫌疑的惴惴不安,在这里找不相干的日本游客练习口语,没想到成了日后用来糊口的一技之长。”

徒弟明白了,与经过这里的日本人搭讪、对话,这就等于找到了一对一练习的外籍教师。那时,日本游客中不少人也愿意与素不相识的中国平民接触,就像后来卓摩去朝鲜旅游,特别想找个当地居民聊聊而不得一样。但日后发现,这些“外籍教师”大概以来自日本关西者居多,所以这里练出来的日语很滑稽,往往是以关西方言为主,又掺和了各地方言的奇妙日语,甚至连很多日本人都不懂的秋田方言,这些就是卓摩在复旦大学苏德昌教授那里蹭课,也是学不来的,相同之处则都是这些偷天之功的免费。卓摩告诉徒弟一件趣事:

“在外白渡桥上,第一次听到的日语歌曲是《上海回来的RIRU》,歌词中还提到了旧时代以妓馆闻名的四马路。学外语最难弄懂的,大概就是诗歌和歌词了,所以出于本能的第一反应,就是认为‘RIRU’是中国女子的名字‘李露’,并怀疑那是一首侮辱中国女子的歌曲。于是在那个日本游客半闭着眼睛,十分投入地唱完一段歌睁眼一看,发现原先围着他练口语的几个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卓摩事后才弄明白,原来那是一首日本电影歌曲,也有人将日语的‘RIRU’音译成‘莉露’的。电影的故事是,一个叫山本的日本人在上海的船务公司任职期间,在舞厅邂逅了一个叫‘RIRU’的日本舞女,又遭到流氓的袭击而不能在一起。战后回到日本的山本无法将她忘怀,在他重返上海时,在街角又看到了‘RIRU’的背影。作品的主题反映了五十年代,那些曾经在上海生活过的日本人,对过去那段时光的怀念。”

不仅如此,80年代,卓摩读哲学史以及西方艺术史,又常常来外滩徜徉。因为多立克石柱、艾奥尼克石柱表现的人文主义,巴洛克、哥特式乃至芝加哥建筑流派所蕴含的思想内容等等,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了活的教材和案例。

徒弟觉得从师傅那里得到不少鲜为人知的知识,有关象征性标志的外白渡桥当然就不用说了,包括广东商人詹若愚,在外白渡桥对国人收费时,免费用船摆渡国人之类。特别是中国各地有不少“白渡”,安徽和州白渡桥是其源。民国和州学者张铁安的《重建白渡桥碑记》,其中说白渡桥是:“唐廷缔迹,白傅留踪”。据传白居易与刘禹锡在此相见而命名为“白渡”,和州白渡架起白渡桥,也已经是宋朝的事了,但不仅和州,其他地方为了纪念刘白二人,也往往把便利民众的桥称作了白渡桥,或者简称白大桥。上海外白渡桥也是如此,而且在英国人建铁桥之前就存在过了。

那天在武康路,渡边走后,卓摩又去原金城银行总经理周作民的中西式混合风格花园前转了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全国人大原常委会副委员长陈丕显、中共中央原华东局书记魏文伯曾先后居住于此。还有西班牙风格花园住宅,原为国民政府军事参谋部参谋次长李及兰的旧居,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原上海市市长曹荻秋居住于此,老上海人,恐怕没人不知道陈丕显、曹荻秋。

再次走过郑洞国、金嗓子周璇、与四川都督夏之时离婚以后回上海创立锦江饭店的传奇女子董竹君、作家邵旬美等人的故居之后,卓摩来到1938年,辞了职的第一任民国总理唐绍仪曾住过的地方时已是黄昏时分。

街面上游客渐渐开始散去,街口的灯光下,出现了一个身着哔叽中山装的人引起了卓摩的注意。此人50开外,一手捧着一束玫瑰,一手捧着一个青铜觚,身边还放着一个旧皮箱。他不时抬腕看一看手表,显然要等的人还没来。卓摩对他手里的青铜觚发生了兴趣,于是凑过去仔细端详,发现上面居然有“义楚自用”几个金文。啊呀!这可了不得。正在对春秋徐国历史感兴趣的卓摩预感到,那可能是个一级文物了!于是问他:

“你知道义楚是徐国国君吗?”

汉子摇了摇头,操着一口广东口音道:

“不知道,是别人寄存在我家的东西。”

渐渐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见他唉声叹气的一味伤感,有人开始同情地安慰起他来,问他,等的究竟是何等人物?他又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八点半。于是又长长叹了口气道: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

接着他就开始叙述:

“我妈妈在武康路49弄1号做了一辈子佣人。”

说起武康路49弄1号,很多人都知道,不就是原来是民国第一任总理的唐绍仪住过的地方?1938年,因为他不愿意离开上海,蒋介石怀疑他有被日本特务机关的土肥原贤二利用的可能。于是他就被装扮成古董商的人,用藏在花瓶里的斧子砍死在了他女婿的40弄1号寓所里……

唐绍仪是广东人,佣人也是广东人,这事有点靠谱。

“小时候我来看我妈妈,认识了这家的岑小姐,她妈妈唐夫人待我妈妈吗不错,也不反对我和小姐玩。”

很多人知道,他说的是唐绍仪的女儿和外孙女。

“改革开放之初,我妈妈过世了,老太太要带她女儿去美国定居,可是岑小姐已经与我相恋,她不愿意去美国,又不想违背母亲的意愿,于是和我约定,他去美国后设法把我也弄去,万一办不成,就约定三十年后再来这里相见,我们约定谁也不许和他人结婚。临走的时候,她为我做了这套中山装,还偷偷把家里的一些古董交给了我,说是将来万一没法维持生活,靠这些东西也可以过上一辈子。结果箱子里装不下了,就让我把这只最值钱的青铜觚捧在手里,送我回乡下去了。”

众人不禁陪着他唏嘘起来,看来岑小姐是肯定不会来了。汉子眼眶里已经泪盈盈的说不出话来,缓了一会儿,掏出手绢搽了下眼泪,又说道:

“既然她不会来了,留着她的东西,也只令人伤感,这样吧,你们之中有些人也算是岑小姐的邻居,我把这些东西都给你们吧,这个箱子我也从来没有打开过,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你们也不要当着我面前打开,免得我睹物伤情。想要的每人拿一件,给我一百元,好让我买张火车票回老家。”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问:

“青铜觚也是一百元吗?”

“你看着给一些就好了。”

“我给你二百,不,给一千!”

看来这一带喜欢收藏古董的人还真不少。箱子也打开了,里面的东西都由一个个锦合装着。卓摩掐指一算,觉得有点可疑。于是劝汉子把文物捐给国家,那样,国家也会奖励的,区区路费肯定没问题,但卓摩立即遭到了其他人的漫骂。有人拿到一个锦盒,也没有按照汉子说的不要在他面前打开看,到手就当众打开了,里面是个铜镜。

被骂了还是觉得里面有蹊跷,于是卓摩悄悄拨通了110电话报警。

见警察立即就赶来了,那汉子一见,扔下空皮箱就开溜了。刚才那个得到铜镜的人这才发现铜镜下面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虽然这都是假货,我也只赚你三十元钱,别怨我。”

奇怪的事情常发生,时间长了记不清,世事流转不留情。明翰常叹息自己生不逢时,长身体的时候遇到了“自然灾害”;长知识的时候遇到了“文化革命”;该工作的时候遇到了“上山下乡”;该成家的时候有遇到“三代一室”。这不,好容易盼到了改革开放,又遇到了“下岗待业”!但卓摩则秉持着“知其不可为而安之若命”的态度,他常说,得感谢独生子女政策晚出台了几年,不然自己就不可能来到这个世上了,而如果没有“文化革命”自己也不可能闲工夫读了那么多书。在明翰所说的几项里,他只少了“上山下乡”和“下岗待业”。

卓摩书房整面墙壁的书架中央,放着一套他好久没碰了的《古代散文选》。把它放在显眼处,是骄傲于当初自己读了它。所谓“凡有所学,皆成性格”,他一直觉得,是这套书决定了自己的人生轨迹。每当他读书写作想要偷懒走神的时候,只要抬头望它一眼,就会如佛经上所说入了“三摩地”,可以重新定下心来,继续去追求一点“君子不器,下学上达”的情怀。苏东坡曾议论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说:“此诗景与意会,故可喜也。无识者以‘见’为‘望’。”,可是他看到苏东坡之前萧梁时的《文选》、唐朝的《艺文类聚》中都是“望南山”的倔强。他无山可望,故聊以这套书为“南山”,有意无意之间望上一眼。

这套本来用于教师进修的《古代散文选》有三册,上中两册分别出版于1962年和1963年,到1980年出版了下册,他才将这套书配齐。但下册的内容之前都已经知道了,所以从来没读过,不过偶然作为资料查一查其中的语句而已。

说起这二册书的来历,其实还是“偷”来的呢。那时互为影子的伙伴明翰家里的臧书被抄家抄走了,等到他们想要读书的时候却没有书,于是明翰问卓摩,敢不敢一起去抄家物资仓库偷点回来?

他们准备了自制的简易手电筒,腰里裹上布米袋,乘着夜幕的掩护翻过围墙,进入明翰父母工作的学校。潜入了二楼的仓库,有点异样地发现门上钉着的木条很容易就拿下来了,接着就拿着手电筒负责寻找需要的书,卓摩负责把明翰挑出来的书装进布袋。

紧张得上下牙直打战,蹑手蹑脚在架子面前走过,屋子里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突然,卓摩感到似乎有人躲在架子后面,难道有埋伏!赶紧示意明翰把手电筒关了,正准备向门口转移,但对方的动作显然比他俩快!只听到门外走廊上传来了一阵不止一人的急促脚步声,却是由近而远的……

原来是他们把先到者吓跑了!

多年以后,明翰插队落户回来突然出现在卓摩面前,两人又一起回忆了一遍当初窃书的每一个细节的时候,当明翰见到卓摩书架上赫然放着他父母的遗物时,竟然潸然泪下!

小学上到五年级,眼见得不再上学了,之前一直不爱上学读书的卓摩,反而对书本产生了感情,觉得心里老是想对书说一句话:“如果你无意,为什么总是含情脉脉?如果你有意,为什么总是若即若离?我要对你说声爱,说爱你,不如说更希望你爱我。”于是仅凭着一本别人扔掉的《新词林》,开始逐字逐句地读了起这套书来,足足花了一年多的时间,终于认识了繁体字,也勉强读通了文言文的《史记》,更重要的是经历了一番并非被人灌输的思想启蒙的过程。近代的几场启蒙运动,都因为面临民族危机而时有中断,他朦胧地觉得自我启蒙就显得尤其重要了。从此,自由、自主、自觉读书、写作,就成了他一半以上的生涯,其原因则来自当初难以得到,所以更令人难以释怀。

听说痴迷奢侈品的人,多半出于某种自卑。他一上手就选择攻克深奥难读的文言文书,后来还自学了日语,却正是出于知识贫乏的自卑。不过和演戏一样,好处是学着学着就渐渐进入了角色,时间一长,总有几分像了那个模样,没想到人生从此得到改观。外语选日语,也是因为日语中有很多汉字,他想凭着《古代散文选》的功力,再怎么说,起码有一二分是可以猜出来的吧。事实也确实如此,对于中国人学外语来说,日语是最简单的。而且他发现,还可以对继续深入学习文言文有相辅相成的功用,日语单词、语法,包括文化,很多本来就是中国固有的东西,甚至包括日语字母。但无论《古代散文选》,还是自学日语,其中重要的是思辨性和知识性的魅力,林语堂说,文化是思想的反映。知识是思想的基础,两者是相辅相成的。人生的偶然性就是如此奇妙,仅仅因为当时无书可读,偶然邂逅了《古代散文选》,结果就像藏族同胞的袖子一样,让他可以露一手,藏一手了。露一手,是用日语来糊口;藏一手是使自己浸润在了博大精深的中华传统文化之中。

最美丽的花朵是思维的火花,最伟大的事业要能不断激起创造的激情,而每一个幸福的青果,都结蒂于艰难挫折中难忍的泪花。回想起当年读《古代散文选》的时候,卓摩总有一种亲切感,觉得书在他生命困顿时带来了精神的抚慰,那是绑扎流血伤口的绷带,是沙漠里的甘泉。

社会总是要进步的,现在情况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是长久压抑后能量爆发的结果。他也更加坚定地知道,人对于生命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所以最划算的,无过于最大限度地用来读书。因为求知的快乐最长久,而长久的尊严,也只有在学识的追求中获得。生死兴衰也都是短暂的,只有文化是长久的,就像《古代散文选》中的那些篇章,过了千百年,仍然滋润着人们的心灵。而书中的漫游,是一种精神的漂泊,是不甘寂寞的灵魂在作不倦的探索。

商品经济大潮初起,住临街屋,经常有各种推销员上门来推销产品。因为自己也有亲友家的孩子在干这种活,游光觉得他们也很不容易,所以总是好言相对,只是对他们说:

“这些东西我们都不需要,以后不要再来了。”

可是有个推销化妆品的女孩,每个星期总要来上几次,因为游光的妻子认识她,是亲友家的孩子,所以尽管他们完全没有表示过一点会买她东西的意思,女孩子却似乎觉得,总有一天我们会买上一两件的!

这次门铃一响,儿子抢着去开门了,来的果然又是那个推销员。她见开门的是个这么小的孩子,显然有点失望,不过她在我们还没开口前,还是笑着对他说:

“我们这种美容霜又便宜又有效,让你妈妈买点吧,她用了一定会很漂亮的。”

孩子疑惑地对她打量了一番道:

“既然这么好,你自己怎么不用?”

游光听了觉得很奇怪,他是怎么知道别人没有用过这种美容霜的呢?推销员自然也觉得很奇怪,便问他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用呢?我可是都用了三年了哦!”

儿子竟然很不屑地一本正经对推销员道:

“我不信!要不你为什么还是这么难看?”

推销化妆品的女孩顿时尴尬得一阵红一阵白,游光也好一阵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于是一边责备孩子乱说话,一边安慰女孩并说:

“那我们就买一瓶试试吧。”

快半年了,那瓶美容霜一直没人用过,还放在桌子上,而那个推销化妆品的女孩再也没有再来过。当然,他家谁也不会想到要用化妆品,按照游光的说法就是,过于注重锻炼身体,花在锻炼上的时间,一定比因此而延长的生命多;用化妆品化妆所用的时间,一定比维持住青春的时间长得多。

卓摩家已经搬过几次。他们家原本经营一家小杂货店,祖父是郊区的农家之子,本来也是小康之家,一场水灾将他家的房子、田产化作了河流而变得一无所有。好在他还会一点弹棉花的手艺,于是到市区来找活路,结果就留在了一家叫作“老瑞大”的杂货店里当学徒。三年后老板林歪嘴要开个分店,见他为人老实,又能独当一面,就让他去掌管这家名为“瑞兴祥”的分店。地面上的事虽然有林歪嘴罩着,不需要像他那样因为帮派抢地盘,会被药水斧头砍伤嘴巴。但“瑞兴祥”的主要生意对象是造纸厂和缫丝厂的工人,没有多少利润。时间一长也就成了承包性质,除了交给林歪嘴分子钱,其他都由祖父自主了。祖父一生的积蓄,就是在老家又买下了十五亩薄田养活一家五口人,并供两个儿子上学。到1956年公私合营时,老家的地也没了,三个子女中,老大是卓摩父亲,高中刚要毕业,又早早地结婚生了卓摩和他姐姐,反正那个时候早婚很普遍。老二卓摩的叔叔还在“行知艺术学校”学绘画,那个学校就设在原来著名的汪伪特务机构76号之内。姑姑虽然可以在公私合营的店里继续工作,但祖父垂垂老矣,望着才一岁的卓摩,见一家生计顿时陷入困境,一急之下就病倒了。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但他面临的不是要靠岸抛锚,因为涨潮了,船根本过不去也就罢了,问题是“闷桥”了,船被卡在桥洞中央,随着水位的上升,眼看就要被挤压成碎片了!

实在没办法,卓摩的父亲就把家里的困境,跟他就学的新沪中学校长,著名作家王鲁彦的夫人覃英说了。覃英正好要去接管教会学校市西女中,就将学生会干事的他带去,当了实验室主管,以便让他边工作边继续学业,并维持一家的开销。可是在就职健康检查时,又发现肺部有点问题,他叔叔就请一位同乡冒名顶替拍了张X光片子,帮哥哥蒙混过去了。有什么办法呢?纯洁的荷花,根是脏的;直而有节的竹子,根是弯的。接着他母亲也去厂里当工人去了,但刚稳定下来,又出问题了,上班不到半年就发现卓摩父亲得了肺结核!虽有公费医疗,住进了疗养院,但各项开支仍然开销巨大,为了节省开支,也因为住房困难,他们祖孙四人就回农村去了。是祖母娘家腾出一间屋来接纳了他们,一直到上小学,卓摩才和姐姐相继从乡下回到了城里。

捷克作家克里玛说:“我留恋着布拉格的鹅卵石街道,以及走过鹅卵石街道的每一个苦难的灵魂。”卓摩留恋的故乡现在已经渐渐远去。自从离开了那片山水和土地,如物质般被分离成分子、原子、中子的过程中,在被岁月揉搓皱了的心头挥之不去的是生怕被架空的灵魂。

经常浮现的有老家槿篱,木槿花再普通不过了,韩国人却把它作为国花。想想也是,《诗经》不是说过“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吗?舜华就是木槿花,大概唐宋人常会把它插在鬓边,是最能与少女脸上的红晕相得益彰的。很少看到孤零零只种几株的木槿花,杨万里说:“漫栽木槿成篱落,已得清阴又得花。”整个夏天,淡紫或粉色的花儿,像约好了似的次第开遍了整个槿篱,但这样,也就很少有人会注意它的个体美了。夹杂在槿篱上的凌霄、蔷薇、金银花等反而更容易令人瞩目。唐代诗人于鹄甚至说:“不愁日暮还家错,记得芭蕉出槿篱。”但不管别人们如何不在意,槿花却总是那样安然地继续开着花,不见一丝浮躁。因此卓摩后来特别佩服生性恬淡的西晋潘尼对于槿花观察的仔细,他说槿花:“凌晨结蕾,天明绽开,中午盛放,日暮陨落”,开败了一朵,第二天又会重新开放另一朵。

江南水乡几乎家家都在屋外栽一圈,至少也要在屋后栽一段槿篱用以挡风尘,也用来防止牲畜闯入。到了年底,人们会对槿篱进行一番修剪,并用竹子扎成网状的樊篱。有了槿篱,把柴扉一闭,就成了一个个鸡犬之声相闻的小国寡民了,槿篱圈起来的院子里有水井,有各种果树花草,还有猫狗家禽。

黄昏的炊烟是最迷人的,而最惬意的,则莫过于冬天晚饭后在灶屋里背靠软软的柴垛,一边听大人们闲聊了。这时,煤油灯会把凑到跟前做针线女人们的身影,在对面的粉墙上放得很大。昏黄的灯光,烘照出一片带有几分莫名浅愁的温馨。常常有走过三山六码头的老人来串门,叙说他们一生中的奇遇,这时,你会发现他们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牵动着他们积聚在心头无法淡去的梦痕,因为那都是他们曾经拥有过的生命。怀旧的最后,有人会感叹:“什么都想要快,只有生命最怕快。”然后提一盏风灯,让光线把身影拉长了又缩短着,渐渐消失在夜幕里。

灶屋里的大灶,一般有两眼和三眼之分。使用起来,得由掌勺的“上灶”,和烧火的“下灶”合作。农村的孩子都会干“下灶”的活,但对初来的城里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根竹制的烧火筒,会让人吹得涨红了脸。江南很少树上砍下来的“硬柴”,烧的多为稻草、玉米秆之类火力不能持久的“软柴”,三个锅子一起烧起来,常常让人手忙脚乱。所以形容起能干的巧媳妇时,他们会说:“上灶下灶、还要吃瓜子、发虎跳(翻跟头)。”上灶和下灶之间隔着薄薄的砖屏,用以隔断柴草的飞扬和锅里油水的溅出。两锅之间对称地埋有一对汤罐,靠近汤罐的砖屏上会开上一个小孔,用以沟通上下灶之间的对话,村里的许多新闻,也就是通过这里得到交流的。需要借助一点酒神力量的人,会在汤罐里烫上一壶村醪。汤罐里的热水,就是全家人晚饭后的洗脸水,汤罐盖上,则是白天家猫懒睡的最佳位子。

正月十五是例外,孩子们急着要去“掼火球”,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用钉子扎满了洞的铁皮罐,系上铁丝、绳子、从灶膛里扒出红红的炭火,然后塞满木块,一面摆晃着,一面去田埂上奔走,燃起一个个呼呼作响的火球,流星锤似的在夜空里划出圆圈。于是此起彼伏,远远望去似乎与天上的群星连成了一片,间或还有人在放孔明灯。这就是江南农村被叫作“照田财”或者“照田蚕”。《中国风俗辞典》虽说“照田蚕”起源于宋时的驱傩活动。据传是范蠡所着的《陶朱公书》中就有:“除夜烧盆爆竹与照田蚕看火色,同是夜取安静为吉。”的记载了。宋代著名诗人范成大,写了一首古风《照田蚕行》,具体而形象地描绘了当时的情景:“长竿燃炬照南亩。近似云开森列星,远如风起飘流萤。今岁雨雹蚕丝少,秋日雷鸣谷堆小。侬家今夜火最明,得知新岁田蚕好。夜阑风焰西复东,此占最吉余相同:不惟桑贱谷凡凡,仍更苎麻无节菜无虫。”也不仅限于江南,《永州府志》中也可以看到有这样的记载:“村落燃火炬照田亩,烂然遍野,以祀丝谷,谓之照田蚕。”

早先的元宵节,户户将竹竿高挑起红灯,用芦柴把点火照田,祈求丰年。到了五十年代初,大人们早已不参加了,也不再点火照田,孩子们的“掼火球”,则仍然让他们兴奋不已、那高声叫唱的内容也仍然依旧,依稀在说:“田财,田财,何人要吃茧团圆子来吾第来……”

然而1959年开始闹饥荒了,到卓摩五岁时,不要说茧团圆子,连平常的麦粞饭也吃不上了。孩子们老是围着大人们叫:“我饿……我饿……”村西头乱坟地上茅草抽穗的时候,小伙伴们都去拔“茅针”吃。“茅针”就是还没开出来的茅草花苞,拔出来的花茎还带一点甜味,嚼碎了吞进肚子,好坏也算是食物。传说过了清明节就不能吃了,因为长辈们说,过了清明小鬼就要就用它擦屁股了。其实是因为过了清明就老了,也没有甜味了。

邻居四毛家在乡里一向以强旺著称于乡里,但怎么说也扛不住饿,于是四毛就又约卓摩一起去拔茅针,还带上了他的弟弟五毛。没想到这一去,五毛就不见了,大家都说他是被鬼抓走了。村里人帮着去找,却连一点踪迹都没有,四毛妈从此就疯了,接着她常常深夜里去坟地那边凄惨地叫魂,“五毛,五毛,快回来吧……”于是就更让人觉得可怕了。奶奶说,“一定是五毛拔了小鬼要擦屁股茅草!”其实,茅针早就被人拔完了,偶然有新长出来的,也不是那么容易找的。有人说五毛是被饿鬼吃了,一听这话,奶奶会立即训斥那人道:“胡说!人也能吃吗?”卓摩听了就更害怕了,从此再也不敢从乱坟地那里走过。

后来,那块坟地也被开垦成了农田,坟里的尸骨要被挖出来重新安葬。这种叫做“洁骨头”的二次葬,也是古老的习俗,在《墨子》里就见过:“楚之南有啖人国者,其亲戚死,朽其肉而弃之,然后埋其骨”的记载。结果,人们在一具别人的棺木里发现了五毛还没腐烂透的尸体。

坟地的另一边的河对岸,孤零零地住着以磨豆腐为生的老两口,老两口没有子女,城里有个侄子是唯一的亲属。豆腐已经是奢侈品了,因为父亲也在城里工作,所以卓摩姐弟俩虽然也是靠吃点山芋,芋艿之类“代粮品”过日子,但总算还有几个活钱可用。奶奶买了一块豆腐,胖胖的豆腐婆婆很神秘地把卓摩拉到门背后,往他手里塞了块蘓州大麻饼,说是她侄子从城里带来的。那可是卓摩连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物,奶奶千恩万谢地说了很多过意不去的话,然后让卓摩躲起来吃了。

那天四毛爹向奶奶借去了扁担和带有树杈做成钩子的一副“担绳”。卓摩家只有祖孙老少相依为命,祖父病卧在床,已经奄奄一息,没人能干挑担的活,但他家之前留下的农具都特别讲究,所以常有人来借。可是第二天人们发现豆腐婆婆老两口子昨晚被人勒死了!家里的黄豆、粮食、连油盐都被抢了!

有人怀疑是四毛爹干的,于是干部们把他绑了,可是他死活不承认,也找不到任何证据,最后还是把他放了。但大家还是说:

“一定是他干的,虽然五毛死了,二毛早就送人了,他还有三个孩子和一个疯婆子要养活,所以走了这条路!”

卓摩问过奶奶是不是真的?奶奶却大声道:

“小孩子别乱说话!那一定是鬼干的,你没看见最近鬼闹得很凶吗!”

豆腐婆婆和卓摩家关系最好,后来卓摩硬着头皮跟奶奶去乱坟地祭奠了几回。他将信将疑地觉得,其实奶奶也是认为是四毛爹干的,不是干部也说了吗,如果四毛家没了爹,那三个孩子怎么办呢?

从此,一到夜里,大风刮在窗外槿篱上,风中总是夹杂着“呜呜……”的鬼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四毛爹借去的扁担和担绳一直没有还回来,奶奶说,一定也是被鬼拿去了……

上学后寒暑假卓摩总要去乡下过。第一次回乡,觉得原先的屋舍、场院,突然变得狭小了许多。东邻同龄的女孩舜英拿出一年级的教科书,问他城里是否也用同样的书?卓摩知道她书读得好,为表示自己也不赖,于是从头开始背诵起来。背着背着,看见她明亮的瞳仁里有个自己的影子,正在变得局促起来,她的表情也让他意识到,他们是用乡音读书的,与自己的读法是不一样的。

农家一般都养一二头山羊,绵羊则被称为湖羊,很少见,江南大概只有湖州多一点,那是蒙古人带来的。割草就成了学童的必修课,那是偷懒不得的。傍晚放了学,把羊从地头牵回家,不一会儿饿了,山羊就会不停地叫,于是家长就要催孩子赶快去割草了。舜英是全村孩子们的榜样,大人们教训孩子的时候,总是会拿她来做比较。卓摩喜欢到她家去玩,听她唱一些民间小调,比如弹棉花者的山歌:“鹦哥叫,雪花飘……”之类。她家的那头山羊也是附近一带最威猛的。卓摩一直想骑一骑它,但她二叔不让骑,说是会把它骑伤的。这么小气!早就听老人们说过匈奴人“儿能骑羊,引弓射鼠鸟”的故事了。于是就和其他小伙伴一起,在她家槿篱枝墙外叫着他的名字齐声大喊:

“樊子匠,老骚羊,牵到张家后枝墙,吃脱三墶荞麦秧!”

然后嬉笑着一哄而散……一到年前,羊也大了,草也枯了,孩子们的辛劳也有了补偿,一家人围炉而坐,边烧边吃用萝卜去了膻味,飘着青青蒜叶香的粉丝羊肉,保管能吃个够。

正巧做了不少善事的四毛叔病重了,见到卓摩他居然很高兴,吃晚饭时还能硬撑着坐起来喝了点小酒。当晚还留卓摩在他家住了一夜。半夜里,有人在推卓摩的肩膀,分明听到了四毛叔有点急促的声音,赶紧点灯一看,他已经脸色铁青,上气不接下气的,好像有重要的话要说:

“我……我不行了,有句话我一直憋着:豆腐婆婆老两口确实是我爸杀的,还有五毛也是……”

粘知了是村童游戏的必修课,放了暑假卓摩还是经常去粘知了,最简单的方法是竹篾弯个圈插在竹竿上,再去四毛爹坟边的竹林里,找几个蜘蛛网蒙在蔑圈上就行了,四毛爹是为了救溺水儿童被水草缠住而死的。河岸上的杨柳树上知了最多,但后来卓摩到日本听到蝉鸣,竟然有些不懂它们的方言,循声一望,也不同于熟悉的倩影,名称也有油蝉、熊蝉之类种种不同。清人郝懿行在《尔雅义疏》说:“今黄县人谓之蛣蟟,栖霞谓之蠽蟟,顺天谓之蝍蟟,皆语声之转也。”不过,老家称知了为“紫蜩”,其名似乎更古老。

老家只有娘娘庙里的知了不可以逮,因为逮来的知了最终不是喂了鸡鸭,就是绝食而死了。观音娘娘慈悲,不喜欢杀生,所以尊称她一声娘娘。凡是受人尊敬的妇人,都可尊称一声娘娘,比如私塾先生的夫人,就称先生娘娘。背上乌亮的那种鸣叫的,老家称“响蜩”,明明是黑色的怎么说它是紫蜩呢?老先生告诉卓摩说:“这就叫作红得发紫,紫得发黑,事情到后来总要变了样。”

褐色而个头最小的叫“嘤蜩”,但他最喜欢的是中等个头,背上带点绿色的那种,它的蝉唱也不像另两种那样只有一个声调,而是平仄相间的三声连唱。不知道从哪个年代开始,学童在塾师那里受了委屈,就在放学回家的柳荫路上,依着它的旋律叫道:

“野师太,野师太,先生娘娘落脱裤子带……”

乡人们大概就是因此而称它为“野师太”的吧。

每次放寒假,奶奶总要让卓摩吃一只选定了,专门为他养着的整鸡,她会想方设法不让黄鼠狼偷吃了去。平原上野生动物比较罕见,偷鸡的黄鼠狼却常见。于是春节前后,两人一组逮黄鼠狼的猎人,就带着两三条狗,肩扛着网具出来走镇串村了。狗也是瘦瘦小小的,它们的任务仅仅是发现哪个柴垛里藏有黄鼠狼,然后猎人就用网将柴垛围上。一阵狗叫,加上猎人在两面不断用竹竿抽打柴垛,再狡猾的黄鼠狼都会忍不住窜出来,一头扎在仅仅三四十厘米高的立网上,猎人一个箭步上前就把它抓住了。这时是不能用狗的,生怕它们的牙齿咬伤了黄鼠狼皮,那就不值钱了。突然听到猎人“啊呀”一声叫,手指已被黄鼠狼尖锐的牙齿咬穿,鲜血直流。但猎人并不生气,说道:

“不碍事,是自己不小心。我要了它的命,被它咬一口也不冤。”

包扎一下就继续赶路了,卓摩觉得他们潇洒极了。

回到城里,就如拔出了的小草,仍然有无数细微的根须埋在了故土的深处。而如今,这一切都随城镇化的发展而不留痕迹。人就似一颗流星,看起来有一定的轨迹,其实不过是宇宙中的微尘,被不可知的外界左右着。离开了故乡,就像流星的碎片,流落到了地球某处,再想回去是不可能了。但留在心中的那个故乡母亲的怀抱,依然是那么年轻而温馨,即便是在梦里回归,仍然给予生命以力量。

成年以后他还常常去老家看看。长江口散发着泥土芳香的东滩湿地,白云缱绻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雪白芦花正在波浪般起伏于秋水之上。沙洲上最先出现的就是芦苇,芦根固化了沙洲,渐渐就扩大成了湿地。清澈见底的浅滩是凫鹜的故乡。这会儿,它们都与人保持着相对的安全距离,这种谦恭的美德来自残酷的历史教训。

小船飘过,芦根边不少小蟹慌慌张张地躲进了它们的泥洞,却又返身在洞口露出可以发现身后事物的柱状眼睛,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农家把它们叫作蛸蜞。蛸蜞的习性就是如此谨慎,挖好了洞,然后就不轻易离洞口太远,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就赶紧逃回洞中,以规避水鸟和人类的戕害。它们用付出惨烈而惊人数量的牺牲,也以同样惊人繁殖力,维持着古老种族的繁衍。

卓摩会想到,晋朝司徒蔡谟以博学闻名,但他南渡之初,却闹了个笑话。他“见彭蜞,大喜曰:‘蟹有八足,加以二螯。’令烹之。既食,吐下委顿,方知非蟹。”其实蛸蜞、蟛蜞都是蟹类,也都未必不能食用。明朝冯梦龙的《古今小说》有个故事:吕后赠英布一瓶酱,英布“正席食之,觉其味美,偶吃出人指一个!”于是盘问送来的人,得知是彭越之肉。于是英布闻言凄惨,“便把手指插入喉中,向江中吐出肉来,变成小小螃蟹。至今江中有此一种,名为‘蟛蜞’,乃怨气所化。”民间同情彭越,把蟛蜞称作彭越由来已久。蛸蜞与蟛蜞大小相仿,只是颜色深一些,腿上有毛而已,其学名为“红螯相手蟹”。宋朝曾派陶谷出使吴越,吴越国最后一代国主钱俶设宴招待他,知道他爱吃蟹,就拿出从蝤蛑至蟛蜞等十余种蟹类给他吃。陶谷却借机讽刺他们:“真所谓一蟹不如一蟹也。”这十余种蟹类中,大概少不了蛸蜞与蟛蜞。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叫巴解,大禹治水派他来到江南,遇到螃蟹成灾,人们不知道如何对付这种“夹人虫”,巴解用沸水去应对,于是就发现了它的味美。大蟹大量减少以后,以前穷人家实在没东西吃时,蛸蜞与蟛蜞,煮熟了好坏也是一道菜。去脚去盖洗净捣碎了,再滤去骨渣炖蛋羹也是美味的。江阴名菜“鹦鹉嘴”,就是只吃它的双螯。

以前是没人吃的,还有具有两栖本领的弹涂鱼。这种瞪着大眼睛的无鳞小鱼,机警地在抬头张望,一见小船靠近,在泥水里急速连续了几十个跳跃,躲到了远处的泥塘里。农人把它叫做“田螺郎”,田螺可以随手捡拾,要抓有灵性的“田螺郎”就不那么容易了,但它们现在也逃脱不了成为舌尖上美味的命运。

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夕阳西下了。月钩撩起了夜幕,刚才还在岸边草地上啄食紫苏籽粒的黄雀,成群地在星月下飞过。蛸蜞的天敌野鸭和白鹭也都躲在芦苇丛中入睡了,于是河渠边的蛸蜞又在星月下忙碌起来。这时,黄昏后老人孩子在树下摇着蒲扇乘凉的时候,远近河汊边就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影,这是农人背上竹篓,提上风灯去“照蛸蜞”了。在没有化肥年代里,这是秋夜最常见的场景,他们把蛸蜞捉来,是沤烂了作肥料用的。农家捉它们时一般都带一个小直铲,一下子插入洞口后方二、三寸处,堵住逃入洞内深处的路,它们习惯性地逃进洞里,却被堵在洞口,就只好束手就擒了。夜间用灯光一照,它们的行动似乎会变得迟钝一些。只是现在如果不是受保护的湿地里,自然生态下的大螃蟹,甚至蛸蜞与蟛蜞也很少见了。

上学的时候,卓摩的祖父已经去世。“瑞兴祥”是前店后家的,姑姑得传染病过世后,杂货店与他家已经无关。但店后狭小的空间里,既是店里的人员进出的通道和仓库,又是他家的厨房,只有一个十来平方米的狭小阁楼才是私人空间。

在他家搬去原来是国民党统治时期上海江湾跑马厅旧址上建的住房前,卓摩和明翰两家一直是邻居,以后住进了民华公寓商品房仍然是邻居。从乡下回来,觉得离开了土地、田野后很无趣,完全进入了缺乏玩具的童年。门前的石皮弹格路也不像现在复旧的弹格路那样,石块都是机器切割得方方正正的。不像农村有许多自然界的物件都可以玩,卓摩和明翰的玩具都需要自己去做。他们还养起了卓摩在乡下不屑一顾的小麻雀,穿着木拖板,在弹格路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一路呼朋唤友地淘气,小伙伴们也就像弹格路上鱼鳞般铺着的石块那样地保有更多自然状态。那时候也还没有塑料拖鞋,隔壁有个卖木拖板的老人,需要者可以去他门前选购,也可以量脚定制,只是广东人那种漂亮的木拖鞋,他是没有能力做的。小麻雀就是他给弄来的,小麻雀既是玩具又是宠物,可以给小伙伴们带来不少欢乐。从清朝宫廷画家冷枚的画中可以知道,这是传统的童戏。养小麻雀包含了对于弱者的爱怜与呵护的责任,也包含了对于它未来的各种遐想,当然,还能满足一下人类的占有欲。

刚从鸟窝里掏出来的初生麻雀,全身通红,无毛的细脖子,大大的肚子,很难看,一有动静就张开大到比例失调的黄口要东西吃,全然不知道自己落入异类之手的处境,一派无邪的求生本能,把米粒,或者面团之类食物放进它嘴里,一下子就吞进肚子里去了,吃饱了就睡,绝对没有一点忧郁的多愁善感。养在上衣口袋里,它也知道注重卫生,一掏出来见了亮光才会拉屎,一不小心就拉在了手上了,所以掏出来时要把握好它的屁股朝向。

要不了几天,羽毛就渐渐长出来了,绒球一般,变得可爱起来。等到翅膀上毛长得差不多了,就要开始让它学飞了,往空中一抛,它就会本能地张开翅膀扑腾,掉下来时双手接住,再过几天,只要把伸开双臂,它就会停在手臂上,而且越飞越远,这时就是最得意,也是最被别人羡慕的时候,说明你养成功了,最起码没被养死。

再养下去它就会去寻找自由的天地了,你不能指望它成为鸡鸭一般的家禽,为了区别于其他麻雀,小伙伴们会在其脚上套个脚圈,就像信鸽那样,剪一截废电线的绝缘皮就是不错的脚圈。养在笼子里也会不停地跳来跳去,让人忍不住要放它出,给他自由,虽然它不可能像大鹏鸟,像老鹰之类飞得那么高,那么远。把它放出笼子去,也还会飞回来觅食,这时最好的办法是经常放些食物在窗台上,于是每天就会有一群麻雀像广场鸽一样来凑热闹,它在其中似乎找到了满满的存在感。

早先卓摩家门前有一棵梧桐树,虽然与其他行道树没有多大区别,卓摩还是能在千百棵树中一眼认出它来。他又和明翰一起老爱爬上树去粘知了,夜晚,则会为了在树干上找到一个蝉蛹而兴奋不已。据说:蝉在地下要度过六个年头才出土,在树上鸣叫的时间才一个月左右。还有不定期的“周期蝉”,最长要在地下度过17年。美国人统计过,1970年和1987年,美国的知了就因为这个原因而特别多。去年,门前的那棵梧桐树被连根挖起时,明翰还真从树根里找到了几个蝉蛹。

长大后分别、工作,明翰后来又下岗了。不过他和以前一样,总是不慌不忙应付着各种难关,也不乏从谂和尚“老僧不在明白里”那样的悟性。就像门前的梧桐树,不止一次地被挖起后,每次都能在夏季的烈日里重新抽出嫩芽来,并且利用每一刻的阳光雨露充实自己,在较短的时间里有撑起一片绿色的浓荫;到了秋天,虽然不像枫叶那样亮丽,但金黄色的秋叶,多少还是给人带来几分亮色。就是落尽了叶子的冬天,长长的果柄上也还不忘垂下一双双果球,依然给人以一片生机,而且一直延续过了整个冬天。明翰说:他从梧桐树被锯的树冠上学到了一种信念:

长出来了又被锯掉,

嫩叶又在断枝上微笑;

长出来了又被锯掉,

难阻生命执着的骄傲。

有形是伤痕树皮难包,

无形是心中的希望:

想要把根扎得深牢。

凡在一处待上一段时间,卓摩都会对这处的人文、风物特别感兴趣。大一点的如上海,很多人谈起过“上海”一词的来历,但卓摩认为他们说的都不全面。甚至2010年上海世界博览会时,有过一首楚歌风格的《告慰春申君》:“小潢河兮今犹在,黄浦江兮续根缘。豪情涌兮楚豫风,诗意抒兮吴越篇……”春申君怎么可能开浚黄浦江?那时黄浦江一带,还是一片汪洋呢!上海简称“申”,三国时吴国的史学家韦昭给《国语·吴语》作注,说伍子婿逃到吴国:“吴子与之申地,故曰‘申胥’。”申地早就存在了。

英语中的“上海”,还有诱骗、剽窃、掠人之美的意思。获六十一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等四项大奖的电影《雨人》中,就说了弟弟查理shaohai了哥哥雷蒙德去赌。美国人裴士锋的《天国之秋》说,英国领事富礼赐说服太平天国交出的英国人中,“大部分人表示是为了躲避追捕,是因为遭人诱骗而去当兵,也就是后来俚语说的‘被上海’(Shanghaied):他们到上海某酒馆喝酒,有人偷偷在酒里放了迷药,醒来时他们人已在小船上,在前往南京的半途,有枪指着他们。”

而《弘治上海志》说:“上海县旧名华亭海”,称“上洋海上”,因为“地居海之上洋故也”。同治年由北庄素史辑成的《吴下谚联》中说:“松江人心思尖锐,不似上海人直遂,上洋人每嘲松江人从肚肠中刮出脂油”,上海人又称上洋人。因为平坦有水的地形为“平洋”,海边新开垦之广大冲积平地就是“上洋海上”简称上海。

卓摩总是能够发现一些别人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对于梧桐树的关注也是如此。一次无意中见《广博物志》载,三大译经家之一的鸠摩罗什,从塞外来到长安,在户县小息,倒出鞋中泥土,日后就从中长出了“净土树”。而《观赏树木学》则指称:“净土树”就是梧桐树。学名则为“悬铃木”,那是由日语的铃“铃悬之木”翻译而来的,欧洲人则称之为“普拉达娜斯(platanus)”,不知道是不是出自什么女神之名?几次去西安,想要去户县,拜访一下悬铃木在中国最早的故乡,都因匆匆而过没能如愿。

更多的人称它为“法国梧桐”,甚至简称“梧桐树”,仅仅是因为它的树叶与梧桐树略有相似,最早被种于上海法租界。最后,卓摩还了解到,它是两百年前由英国人,用单球悬铃木与原产地为云南个旧等地的三球悬铃木杂交而成的二球悬铃木。也许正是它的不起眼,才产生了如此之多的误会。对于它来说,生命又是如此的平淡,平淡得连它的身世也常别人误解。

明翰干过很多行当,最初是一家鞋厂的技术骨干,可惜厂里经营不善倒闭了。因为他的业务能力强,马上被一家私人小企业业高薪聘用了。

虽然他看不惯厂里一贯的偷工减料,但还是竭尽全力地发挥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老板对他也很器重,常在大家面前夸奖他出了几个主意就为厂里挣了不少钱,还说:

“难怪人家都说,知识就是力量嘛!爱读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于是明翰几乎成了老板的顾问,他自己也觉得在这里可以实现自己的价值了。

不过,明翰始终认为产品质量是企业生存的生命线,也是自己为之付出努力的出发点。所以他一再向老板提出看法:

“如果继续使用这样廉价的材料,做出来的产品用不了三个月,就要被消费者扔掉了。”

被弄烦了的老板终于忍不住向他交代了自己的底线:

“你以为我们的产品需要被消费者使用三个月吗?”

明翰还是据理力争道:

“那么用不了半年,就没有人再买这个品牌的东西了!”

老板不屑地“哼”了一声道:

“你以为同样的品牌做了半年,我还不换新品牌、新产品吗!”

本以为自己“老马识途”,可是现在上不了高速公路,马没用了。明翰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底线和老板的底线是无法兼容的,但是老板不能改变明翰,明翰也无力改变老板。他沮丧地对卓摩说:

“看来知识的力量是敌不过无知的力量的。”

不久鞋厂还是倒闭了。

明翰觉得,虽然地下的小动物和鸟都是蝉蛹的大敌,但是蝉蛹们一拥而出,还不如在“梧桐树”根下,蝉蛹过多地吸食了树液,树也会枯死,随之蝉蛹也会饿死。这个时候“周期蝉”的办法是微量吸食树液,延长自己在地下的生活期。

明翰失业了,卓摩只能在心里祝福他早日努力撑起一片片春的绿旗,实现行道树一样生命的价值。

插队落户每天要去面向黄土背朝青天,没有像卓摩那样大把的时间可以利用。其实明翰家原籍也是云南人,他祖父在淮海战役时开着国民党军的坦克车,插着白旗进了解放军的行列,然后就一路把坦克开进了上海,最后他们这个部队的坦克手就都成了上海拖拉机厂的工人。在云南鹤庆,他还有个堂叔在当生产大队的支书,之前也是有往来的。农村嘛,支部比干部大,书记比委员大,本想可以得到他的一些照顾,可谁会想到堂叔夫妇视他为累赘,根本不照顾他还不说,甚至不许生产队的人同情他,只因为他家有历史问题,他祖父是从国民党部队中来的俘虏兵,他父母还都是“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臭老九。”

第一年明翰就病倒了,为了不让父母知道,免得他们伤心,他决定躺在床上硬挺过去,可是连吃的粮食没有了。要不是有两位好心的阿婆,避开堂叔悄悄给他送些吃的,也就不可能再爬得起来了。其中一个阿婆的孙女还是大队“赤脚医生”,吃了她的草药,才慢慢康复起来,于是他俩就结成了一对。回城后当了几年工人,又猛然下岗失业了,但生活总还得继续。如果有人说“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那可能说明他是住在水乡,没到过一马平川的草原和大漠,如今必须换个环境,换个思路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但真的到了山前,还是很可能没了路的,那时回过头来也还是路,如今“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出了门还是要坐车,借助一些外力的。这不,街道里让明翰去人才市场登了个记,以便重新就业。年轻的美女办事员还代为明翰填表格。难道以为我没文化?转念一想自己的字太难看,不如就让人家代笔吧。

“姓名、性别、年龄?”

就这么一问一答地顺利填了。

“本人成分?”

“学生。”

美女翻了个白眼笑道:

“你还在读书?”

“不是……以前都是这么填的。要不填‘工人’吧,好歹我也当了数年工人。”

不容分说,美女已经帮他填入“工人20%”!明翰顿时对她刮目相看,如此精准!岂不是把未能预见的将来也表现了?更令他高兴的是,他马上得到了新的工作,去综合市场管理自行车,不让人们乱停乱放。

多年工厂和家两点一线的明翰来到综合市场,见那里商铺、办公楼已经雨后春笋般林立,放眼望去,满眼都是“商务中心”“美容中心”……连厕所也是“解忧中心”。于是他在自行车停放点挂出一个“自行车管理中心”的牌子。

“太有才了!”

循声一瞧,原来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阿痞来了,于是打着哈哈闲聊起来:

“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个人才,埋没了这么多年,下岗了才被承认是人才。要知道我可是人才市场派来的噢!”

阿痞说:

“你这个活儿收入也太少了!不如跟着我搞商品推销,保证你收入不止干这个的一倍以上!”

怎么可以如此见异思迁,不安心本职工作呢?不过他答应可以下了班再去兼职。原来所谓商品推销就是摆地摊,不过人家阿痞说得没错,收入确实不俗。阿痞让他推销过各种商品,那天他又在推销减肥皂:

“这种高科技减肥皂有效极了,而且立竿见影,擦得越多瘦得越多……”

不想有人怒气冲冲地冲着他嚷道:

“别吹了!很多人用过后根本无效,我也上你当了!”

“不会啊,我的减肥皂可是谁用了都会瘦的,不过你不要以为人会瘦,是肥皂自己瘦了!”

他觉得干这活也不行,阿痞也就顺水推舟说:

“那好吧,人最好还是有一门技术在身。这样吧,我介绍你去钟表店学修‘转机子’好了。”

明翰拜了钟表店技术最好的甄师傅为师,凡是高级名表劳力士,都归甄师傅修,他常说的一句话是:

“修劳力士嘛,要巧克力。”

甄师傅的馋嘴女儿最爱吃巧克力,整天缠着甄师傅要巧克力吃,于是甄师傅对女儿说:

“要吃巧克力可以,我给你买很多巧克力,但你要答应我不能浪费,都把它们吃光了。”

女儿当然高兴地答应了,第二天甄师傅买了整整一箱子巧克力,一直把女儿吃到见到巧克力就恶心,从此再也不要吃巧克力了。

那天又有人送来一块劳力士,送修的人一看就是个爽快人,他毫不掩饰地告诉甄师傅说,这是块假劳力士表。师傅不经意地道:

“一看就知道你是高干子弟,也许不是你自己买的吧?”

回答果然是:

“别人送的。”

师傅很认真地道:

“请相信我,这是只真的劳力士表。”

明翰急了,这显然就是假货,自己就推销过这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师傅怎么会说是真货?于是凑过去对师傅说了,免得他坏了江湖名声。没想到师傅骂道:

“你真笨!买一只假劳力士的价钱,还没有修一次真表贵吶!”

过了一会儿,师傅把他叫了过去,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你小子看上去傻兮兮的,但我已经看出来,这背后藏着与众不同的气质,是个可造之才,所以我今天把最关键的诀窍教给你。换了别人,这种诀窍是必须向张良遇到黄石公,非得为我捡几次鞋,才告诉他的。”

明翰不知道为什么居然顿时也有了刘备、曹操煮酒论英雄,刘备被曹操点破时一样的不安。不过他也很想知道,所谓最关键的诀窍究竟是什么?原来是:

“要记住,傻瓜永远比聪明人多,把傻瓜把玩于股掌之上,就无敌于天下。”

听他这么一说,明翰的心头又浮起小说《简·爱》中的名句:“跟低劣的人亲密地一起生活,会使人堕落。”而那些动不动就摆老资格,说什么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的人,你就要注意他是不是快要死于动脉硬化了。

街上新开了几家自助餐厅,明翰去吃午饭时,听到的伙计向老板报告:

“钟表店的那个大肚汉甄师傅今天又创新纪录,他的一餐足够给五个人吃。”

于是甄师傅进店时,老板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

“朋友:如果我给你十块钱,你到别处去吃不是更好吗?”

“你不够意思!对面那家的老板给我二十呢!”

明翰别在腰上的BB机响了,是卓摩找他,原来是要他送几箱减肥皂过去。来得正是时候,他要顺便也让卓摩为自己想想办法。正赶上卓摩要与几个同学聚餐,就带着明翰一起去了仙乐斯餐厅。

原来是几个体户,当时也算是小小的成功人士了,居然搬出小学老师作为号召来聚会。陈年的友情也是一种乡愁,大家似乎都想回去看看,虽然通往那里的桥已经断了。当班主任张文霞老师问起同班同学的近况时,游光总结道:

勤苦奋进的小能人有了出路,

故弄玄虚的小经纪更多收入。

愤世敢为的小斗士无处显露,

谄媚钻营的小官迷狂收贿赂。

猎艳窥奇的小笔杆遍留记录,

聊端眼前的小酒杯且眺鸥鹭。

“这个小笔杆说的是你自己吧?”

卓摩见老师这么问,就说:

“他可出息了,常说,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今段子。不仅收集了厚厚的两本段子集,自己还创作了不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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