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坚强的人”我常常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老伴走的那天,我一滴眼泪都没掉。
那天夜里,她走的很宁静,我想她肯定放心不下我:担心要是我没吃饭、没洗衣服该如何是好,甚至会担心我想她了该怎么办。她最晓得我脾气了,执拗的很。
兴许是她最后一滴泪落下了,田涞在屋子里哭的很大声。
我也看见了那滴泪,它淌过崎岖的山脉,淌过轻盈的风,淌过门前柳树的枝,最后滑过她的耳垂,浸没在夜色里,漾起了一圈一圈的波纹,在我的心尖上留下一滴月光。
我其实什么都知道,但我不肯进门,就那么坐在台阶上,脚上藏蓝色的凉拖鞋底部的防滑花纹早给磨平了,脚趾露在外边,指甲盖有些发黄,常年的劳作也挤得变了形。
但我只是手指交叉放在膝盖上。
我可真想哭一场,最好是把她哭回来,要是看到我这么窝囊,又得回来说教我一番。但我没有,我只能把头微微向后仰,用浑浊的眼球死死盯着天空,可天上除了星星什么也没有,对啊,只有星星,她也变成星星了。
我们那个时代的人从不渴求爱情,“我首先是党的,其次才是你和其他亲人的”。
可对于丈夫这个角色,我一直觉得自己扮演的很好,一些仪式感的东西我也不会少,恰恰相反我是个很细心、很有格调的人。不过,上天仁慈,我的姑娘确是我的爱情。
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当你遇见那个正确的人,你会觉得她笑起来像满山的白色油茶花一样动人,说起话来就像那花芯沁出的蜜一样甜,跟她呆在一起就像那压好的茶籽一样拧巴,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当我牵起她的手时,我就知道这漫长的人生将会因这个姑娘而变得短暂。
她就住在我们邻边的镇上,是读过书的好姑娘,喜欢扎双麻花辫,她的声音不像从喉咙里发出的,倒像是泉眼里冒出的水,清甜得像甘草,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薄薄的刘海遮住她浅浅的眉,尤其是她对我笑的模样,我真想把她带回家。
那天跟着我爹去邻边镇上长长见识,说着是要给一户人家做椅子,但人家那书桌是从外边运回来的,人家那椅子也得叫个什么“定制”,我倒是蛮不服气,还真把自己当地主了怎么着。
当时我都准备好跟林子到山上摘油茶,硬生生给我爹拽走了,那太阳顶着头晒,我那件白背心浸满了汗,整个人都是臭烘烘的。也不算走了很久,我们就到了。
这家人可气派,用的是砖头,漂漂亮亮的红砖头,那门被我推开,咯吱咯吱地响,挠的我心里痒痒的。
“老田来啦”,屋里那个男人笑着迎上来,“哟,这你们家那大的?长得真俊...”
我爹也笑开了花,点了点头,说:“您这椅子要多高?”
那男人对着里屋喊了一句“姒妹子来一下!”
那姑娘踏踏踏地就来了,跟头小母鹿一样轻快,她手里还拎着一个小椅子,看上去是要拿这个做比量。
我还在好奇地打量她家,我爹就开始忙活起来了,见我没反应,下意识就踹了我一脚,我也没准备,一屁股给栽在地上,刚准备站起来,我就听见笑声。
对,就是她笑的,我一开始还寻思着哪个小瘪三敢笑我,一抬头,就看见她捂着嘴在笑,眼睛都笑出眼泪来了,我还从没有看见过哪个人笑的像她这样漂亮,我就呆呆地看着她。
我爹估计是准备再给我来一脚,我马上躲了一步。我爹开始给那姑娘垫木板,从第三块起,每垫一块都要问一句“够了吗”。
她握着笔,假装在桌子上涂涂画画,矮了她就会皱皱眉,歉意地说麻烦再加木板。我觉得她皱眉都好可爱,直到我爹把高度和大小都给量好了我还在盯着她。
又一次,被我爹硬生生拽走。
我一路上都在想着她,想着她咯吱咯吱的笑,想着她的酒窝,想着她体谅别人的美好纯爱,想着她的一切。
我猜我是喜欢上她了,我开始天天往隔壁镇跑,因为家里条件不是很好,我做的活更多了,因为要配得上我的姑娘,我开始找书读。
我坐在田埂上读,读诗词,读古典,读外语,我什么都读,想着要更充盈自己。
我会看见她,在我溢满爱意的眼眸里,在河边潺潺的水流里,在日暮下大片的茶田里,我会看见她,在我的情窦初开里,在我的每个缠绵的梦里,我会看见她,她也会看见我。
会看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然后一头撞上前边扛木头的老伯,会看见我躲在茶田旁樟树的阴影里深深地望着,会看见我乐不思蜀地帮着大伙的忙。
我不知道姑娘家喜欢什么,我总会摘点什么放在她家的门前,会是杜鹃,会是山茶,会是一枝抹了清风的嫩柳,会是一棵溅了彩霞的青竹。
她好像发现了吧,从一开始的疑惑,再到宛若熟知一切的期待,有时还会刻意地看看左边的第一堵墙——也就是我敲开她家门之后躲去的地方。
然后渐渐地,我常躺的田埂上,也躺着白色的信,带着淡淡的香气的白色纸张,从一开始拘谨的谢谢,再到她无拘无束地聊着着自己的生活。
但我们几乎很少相约见面,那些偶然的怦然心动也都是刻意的结果,我们把彼此的美好印象一层层镀上金子,镶上宝石,点缀着爱情。
我们说着未来,说着有彼此的未来。
我上战场的那几年,她一直等着我。
儿时的玩笑,青涩的懵懂,两个心的碰撞,迸射出火花,在一片荒芜中,绚烂着。
最后我娶了她,终于娶了她,我可以亲吻她,亲吻她娇艳的嘴唇,亲吻她微颤的睫毛,在月亮都羞的躲进云层的夜里,编织着我们的爱情。
亦是从初恋到白头。
她走了之后,我有些错愕,妥善处理好这一切是我们反复排练的结果,但我还是有些不习惯,每次要脱口而出的名字总是半路卡在嗓子眼。
可我的爱情永不会消逝,直到我长眠于黄土之下也不会消逝。
我只是担心我的孩子,他才刚接受一个家,他才刚从悲痛中醒来便又要陷入下一个悲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