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就此戛然而止。
“阿姐,阿姐。”沐卿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镇定至极,把沐卿晓从属于乔龄的回忆里拉出。
对面坐着的乔龄脸色苍白,眼圈有些发红,定定看着沐卿晓。
“劳烦萧拂姑娘你了。”面前的这位姑娘虽说脸色苍白,但仍十分有礼,嘴角还凝着一抹极具有大家闺秀风范的浅淡笑容。
了解了乔龄的梦境,沐卿晓却有了几分拿捏不准,她把手微微拂在了一根琴弦上,指尖微动,乔龄却被这微动惹得浑身一震,有几分不适。
“裙雪山那老头要拿你的命数做救皇上的灵药,他也说了,朱雀族有妖可以制解药,你怎没想到去求朱雀一族?”沐卿晓微微蹙眉,微含凌厉的目光落在了乔龄身上,“乔姑娘,用自身命数就为救一人,可值?”
“……萧拂姑娘,我意已决。”良久,乔龄开口道,微微垂下眼眸。
“你来织梦,是为了忘掉一个人,而不是献出自己全部阳寿。再说了,裙雪山那老头可真会制那样的灵丹妙药?乔姑娘,三思而后行。”沐卿晓轻叹一声,“我即使为你织梦,最多也只会要你二十七年之阳寿,助你把记忆完全抹去了,也不会要你全部命数。”
“萧拂姑娘,你若直接取走我的全部命数,再将其给那位仙人……”
“他制药之法我知道,”沐卿晓轻轻打断了乔龄,“多少年你阳寿,换多少年他生。”
“二十七年够了,乔姑娘。”
“你将所有命数予他,并不值。”
乔龄微微怔了一下,随后苦笑着摇了摇头:“萧拂姑娘,你这儿只能取二十七年阳寿,这些阳寿予你,其余就给那仙人吧。”她眼神微动了一下,像是一种释然,“若阳寿不尽,再在蜀安相遇,又钟了情,该如何是好。”
沐卿晓被她这一席话说得一愣。
乔龄这一生恐怕到了现在,才知道自己最终爱的是何人。
“他会代替我活下去的。”乔龄莞尔,沐卿晓神色复杂至极。
“这位姐姐,再想想吧。”一旁的沐卿逸有些于心不忍。
“我意已决。”
她看上去极其坚定,沐卿晓被她坚定的目光打动了几分,垂下眼去,随即拿了纸笔,草草写了一纸,让鸽子传送去。
“二十七年阳寿,是施术之需。剩余的我会让阿丞给那老头的。”沐卿晓淡淡道,示意沐卿逸出去,她右手拂上眉心,食指指尖灵巧地一点,颜色极淡的朱雀一族的标记在袖下隐隐浮现,很快消失。
“其实你不用的。”她叹息道,却还是抵不过乔龄眼底的执着。
顷刻间琴声灌耳,乔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夺生》、《杀忆》。
两首曲子的音符穿插着想起,没有一丝违和之感。沐卿晓一手弹《夺生》,一手弹《杀忆》,乐音交织,乔龄逐渐陷入昏迷。
几个片段从沐卿晓眼前划过。
年少的乔龄,声音稚嫩地唤“旻哥哥”。
豆蔻年华时的乔龄怔怔地,看着杀戮四起的战场。
前些时日的乔龄含笑看着面前面容明朗的胥昭帝。
一切都将化作流云,消失得干干净净。
“阿丞,两个净瓶。”沐卿晓低低道,沐卿逸快速从架子上拿来净瓶,看着沐卿晓低声飞速念了句什么,肉眼可见的银色之物一点一点流进了净瓶之中。
“这是二十七,收好了。”她又低声道,她可以感受到乔龄现在微弱的鼻息以及脑海里完全消失了的关于胥昭帝的记忆。
原来她只想忘记胥子川。
一个是恨了,到无力,到释然。
她心里早已没有那个叫温旻的少年了。
一个是爱而放弃。
她害怕即使把关于他的记忆抹去了,她仍然会再次心动。
她真正的心动,并非给了温旻,而是给了胥子川。
真正惹她心动的,并非第一眼就心动了的人。
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再遇绝情。
一见无情,再见倾心,再遇深情。
沐卿晓左手微微变了曲子,曲音柔和安详。关于温旻和胥昭帝的记忆已被她不动声色地替换了——虽然这对一心想要失去所有命数的乔龄完全无用,但至少,可以让她在离世的那一刻,不再被过去的伤悲所牵扯。
她为她织了一场温柔的梦。
在那场梦里,有她,有父母,有阿鸢。有没有伤悲的一生。
在那场梦里,没有战争,没有温旻,没有胥昭帝。
她没有对任何人动情,只本本分分经营着自己的小医馆,本本分分地为百姓们治病。
她没有去前线,没有为他人拿自己的阳寿换命。
她没有受到包办婚姻的压迫,以孑然一身的模样潇洒地过完自己的整个人生。
原本不应该这样如此,沐卿晓的这首《换命》原本不该给她。
可她真的希望能给乔龄一场温柔的宿命,让她能感到自己是安然离世的。
她看到乔龄的脸上绽放的淡淡的笑容。
沐卿晓低垂着眼,把净瓶塞好,随后拿来第二个,将乔龄的所有剩下的阳寿装进了另一个净瓶之中。
“给老头的。”
《夺生》和《杀忆》同时止住,沐卿晓解了结界,看到方才站在乔龄身边的两名侍卫惊慌失措且泪流满面的脸,一时间莫名哽咽一瞬。
“阿姐……”
“给那老头送去吧。”她拂了拂头上的簪子,一个泛着浅红色的入口出现在沐卿逸面前。他沉默地走进入口,顷刻间身影消失。
“……”她无言地看着两位侍卫抱住乔龄尚有余温的尸体,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
两个侍卫抱着已毫无鼻息的乔龄上了马车,似乎是要前去皇宫。
沐卿晓没有注意那么多,看着马车消失在街角。
沐卿逸把净瓶递给仙人时,仙人的脸色十分复杂。他颤抖着手接过净瓶,颤巍巍地拿来备好许久的容器,似乎念了什么仙诀,净瓶自动打开,落入制药之器中。
“那丫头啊,犟得很,也勇敢得很。”他喃喃道,容器里缓缓生了雾气,似乎把他眼圈熏红了,“她爱一个人,愿意献出自己的命数。她为了一个国,愿意放弃自己的一切。她作为一个医师,又作为一个军师,把医治病人和一切为国着想都做到了最好。”
“她这一生,在这两方面,也真的是活得精彩。”
沐卿逸低着头听完仙人的唠叨,随后低着头告了退。
回去,就见沐卿晓看着门发呆。
他有些不解的上前:“我们朱雀既然能救,为何不出手相助?”
沐卿晓偏头看了他一眼,微微苦笑了一下:“因为曾经的那个沐卿晓已经不在了。我自己也忘记了很多,我上一世的记忆在族中被称之为‘族之机密’,浔姐姐又何尝肯告诉我。”
“包括那术,我还是偶然间从长老们那儿听过来的。可是我什么也不记得。”
“乔姑娘可惜了。”沐卿逸过了许久,闷闷道。
“她活得其实很精彩,只是一直都没有解开她心中的情结。”沐卿晓淡淡道,“直到生命的最终,想必她才明白了她自己爱的到底是何人。”
“此话怎讲?”沐卿逸挑了挑眉毛。
“少时的她觉得自己爱的是温旻,为他守候多年。年少易生情愫,豆蔻易毁情深。”
“她豆蔻年华被温旻伤得遍体鳞伤,一颗心时时刻刻充斥防备。直到她遇上那位叫胥子川的国君。”
“初始,她只把他当作友人,呆在他身边为他效力,呆在搂月宫发呆,被温旻的绝情困住之时,是胥子川一直在陪着她。”
“后来胥子川中了箭,她惊慌失措,可能她从来都没有那么慌乱过,再加上那位江姓少女的玩笑话……她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
“可是五年之期,她不敢对胥子川动心。因为期限到了,就是以命换命。”
“她很感激那个把她从深渊中拉出来的胥子川,而温旻其实就是那个深渊。”
“没有人会感谢深渊,没有人会爱上深渊。几乎所有人都会恋上那只把自己从深渊中拉出来的手,几乎所有人都会铭记那抹黑暗中仅存的阳光。”
沐卿晓淡淡道,温温和和,像是道清了乔龄的一生。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沐卿逸点了点头,凝聚在心中的更多的是怅然。
那位仙人说得对啊。
她为医,为国都活得精彩。
为情,却到最后才真正看清了自己。
为情所困,被困在牢笼,被藏在深渊。
“她爱的人会替她好好活下去的。”
“他迟早会知道真相,然后会带着她的爱,认认真真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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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安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