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法官整理好了私人情绪,先向江瞳道别——他要先入场。而江瞳则依照惯例,在七点过一刻推开面前的大门。
走进鸟笼一样的中庭,黑压压的人群····人鬼混杂。熟悉的十二骑士和圆桌中间的棺材——一切和昨天别无二致。知道了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之后,江瞳的社恐有增无减。她磨磨蹭蹭地拖着步伐走到自己的第七个座位上——今天依然是自己一个人的评审台——一个人的压力与痛苦。
评审席正对黑压压的人群,少女下意识地寻找自己昨天看见的熟面孔。瑟缩的海燕今天没有化妆,苍白的脸色和无神的眼睛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木偶。
她找到克拉克星鸦,坐在第三排,他依然用蓝色斗篷把自己围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双浅紫色的双眼。
鹦鹉的击锤声清澈地在中堂里回荡,打断了繁杂的思绪。
“善知鸟大人已经来了,那我们便开始。”他说着对下首的江瞳点头致意,态度倒比昨天好了不止一点半点,“开庭。”
翠鸟···迪伦先生扯着嗓子尖叫:“带证人海燕!”
她还不知道这个瑟缩的女人的名字:“肚子,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我听不见。迪伦说的话我全都听不见,你给我指一指是谁。”
“喏,那个。”她悄悄地示意。
海燕坐的椅子亮起来,她一直木然呆滞的表情终于变成崩溃的疯狂:“别问我了!别问我了!!”她涕泗横流的拽住自己的头发胡乱地哀求:“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让我死吧,求求你们放过我——”
“emmm····”她听见耳边的声音迟疑了一下,“是个生面孔。麻雀···罗宾他昨晚嘴里叨咕的那个安,是她吗?”
“她是亚洲人?”
“中国人吧···先生您认不出来?”
对不起我区分国籍无能。
“请证人发言——”
爱丽儿,就是信鸽小姐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是我是我是我····是我行了吧!!!这一切都错在我,我不该爱他也不配爱他,我不该和知更鸟说那些东西——审判我吧,错在我!!!一切都错在我!!!”
鹦鹉凉凉地道:“海燕小姐,注意情绪。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江瞳暗自诽腹,真是诡异的语气。
海燕怔了一怔,抬起头来,愣愣地看了看鹦鹉,一个奇怪的弧度逐渐勾上嘴角,越来越大,有低低的笑声从她的喉咙里传出来——
咯咯咯咯····哈哈哈哈哈哈!
她大笑出声,惨白的面庞和漆黑的墨发形成及其鲜明的对比。
“不要提?你也配!斯卡里奇,你就是个畜生!谁配谁不配你自己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着呢!你不是不相信她自杀吗?好,那我告诉你,就是你!该被审判的是你,你逼死了她——”
鹦鹉面无表情地挥起了手。第七位骑士跟着挥动手里的巨剑,那半流质体的黑色触手出现在海燕座位下面。癫狂的女人脸色骤然一变,声音似乎是哽在喉咙里一样出不来了,只有嘶嘶哈哈的气音从她那破锣锅一样的嗓子里传出来。
“今天证人状态不好,带她回去吧。”
海燕脸上显出恐惧的神色。刚刚的癫狂好像被扎破的气球一样消泯无踪,她又开始声泪俱下地哭到:“别,别把我送回那里啊啊啊啊——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黑色的触手卷上来,卷上她疯狂蹬踹的手脚,不一会儿海燕整个人就都消失在黑色的死水中。
全场寂静无声。
鹦鹉歉意地冲江它笑笑:“那海燕原本是知更鸟生前的一位熟人,知更鸟被杀害当天她正好在场,所以就先将她带进来了。今天可能她状态不好,还请先生谅解。”
信息量略巨大。江白冲上首一颔首表示您请便,回想起海燕的全部控诉,说那些东西的时候女人的眼睛里闪烁着仇恨的光彩,不一定就都是假的。而且她这次清楚地听见了那声“斯卡里奇”。
鹦鹉的全名,康芙莱特的姓氏,果然是重合的。
她摸着鼻尖垂眸思考。
害了疯病?
除了刺激,没什么疯病能使人性情发生变化。
她回想海燕一遍一遍重复的“不该爱他”。
这个“她”值得是谁?又为什么不该爱?鹦鹉为何有对她抱有如此大的敌意?
难道是八点档狗血大剧情,两女追一男的大三角?
她瞟了一眼鲍勃。
但是按鲍勃的意思来,他和康芙莱特应该两情相悦到人家女孩子都冠了他的姓氏,而海燕眼底浓郁的恨意又分明昭示她话里的那个“他”和鲍勃没有半点关系。
台下的人吃了这个惊天巨瓜,一时间议论声如野草一样疯长。
张了张口,刚要问些什么,鹦鹉就敲了敲锤子。
“海燕小姐因病退席,带受审人。”
第三位骑士挥起了剑,江瞳条件反射性质地向亮起的椅子那边看去,却在椅子上看见了···
一个熟悉的人。
麻雀。
高大的男人依然穿着昨天的那件衣服,不过衣角残破,看样子是遭到了不少的麻烦。不过令人震惊的是,那男人的眼睛里,昨天的戾气和张狂,甚至一丁点的恐慌,那些感情全都看不见了。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看见椅子亮起也没什么反应。呆滞,木然,眼神空洞暗沉没有光彩,他像个木偶一样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一副等待审判的卑微的,麻木的,无神的悲哀。
“他的灵魂缺了一块。”肚子伏在她耳边说,“他是罗宾。”
昨天被鬼手啃噬掉的是他的部分灵魂。
“善知鸟大人,”鹦鹉说,“你想问些什么呢?”
因为先前的谈话,大法官似乎对今天的她亲切了不少,遇到问话也会礼貌地征求一下意见——不过没什么用就是了。
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人群中的紫眸少年。他此时已经摘了深蓝色的兜帽,短发有些凌乱。他单手支颐兴味索然地看着木木呆呆的罗宾,与其他所有人的震惊不一样,他依然那样云深雾罩地挂着温和的笑意,眼睛里看不出半点惊讶他看其他人的目光时,就像是在幕后的人看着台前观众随着戏中人一颦一笑而恐惧或悲伤,而自己手里捧着剧本,也将观众的情感当成一场戏。
他是“局外人”。
克拉克星鸦回过头——他似乎也知道这个时候她会看向他——对着少女眯了眯眼睛,然后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江瞳皱眉盯了他两秒,他说了个什么?
“善知鸟大人?”鹦鹉唤她。
少女正在想着克拉克星鸦给她的一个嘴型,听见叫她就无意识地随便说了个什么:“哦,那你多大呀,家住哪里?”
紫眸少年嘴角扯出一个笑。
麻雀机械性的回复:“今年二十岁,父母是丹麦人。”
“几岁认识的知更鸟啊?”
“不认识。”
“在哪见的面?”
“囚——”
没有声音了。规则五,法庭程序的发言时间有限。
时间卡的太凑巧了,没听见自己想听见的东西,那应该是个很重要的线索。照理来说两个人见面的地方,尤其是一个女孩和同龄朋友,在学校认识的可能性是最大的,但退一万步,再怎么见面也不能是囚字开头的地点。
囚牢?
囚笼?
那是孩子该去的地方吗?
肚子说:“他···他好像要说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不要,要不要我去听听?”
半个灵魂都被啃没了,始作俑者不想让你听见的东西,你又怎么可能听见呢?
江瞳抿了抿唇,看了看躺在面前棺材里的骨架。
“那些先放一放,你稍等。”
她回想起“她”第一天警告的“不想死就都判有罪”的警告,伸手摸了摸鼻尖。
“请善知鸟裁决麻雀是否有罪。”
少女的声音清脆又掷地有声地在整个中庭里回响:
“无罪。”她说。
麻雀空洞的双眼瞪直了。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一具机械的木偶,却也让他在一群鬼怪里有了人的生息。
鹦鹉的断案锤迟迟没有敲下去。阴鹜的黑气在男人眉头上聚集起云雾,他阴恻恻地开口:“我尊敬的善知鸟大人,我原以为您能理解我的苦心。”
‘然而我要遵从我的良心。’
少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您是为挚爱报仇也好,还是心中另怀鬼胎也罢,单单是借助非常人之力将时空极限扩大,把一年膨胀成几百年这种事情,就已经违反了我所效力的组织的禁止条例。且您这几百年的庭审开下来,既没真的杀死一个人,也没把这案子判处个什么所以然,我不得不多想是您大发了善心,还是····”
“纯粹以折磨人为乐呢。”
屋里一时陷入了可疑的寂静。这一屋子坐在受审席,证人席或者纯粹来看热闹的,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来到这里的人或者鬼,全都安静地看着中央的少女。他们之中有的表情错愕,有的面容麻木,还有的露出恐惧惊愕的神色。不难看出这些人之中有一些人知道这个隐藏在大世界之中的小世界的真相,但是没有人敢说。
因为这就是世道。荒诞无垠的黑暗时代,占据主导权的主教大人可以随便——砍掉任何人的脑袋。
但她可不怕这些东西。
“况且——”
“咔啦。”
手表的指示灯开始疯狂地“滴滴滴滴————”
有什么东西活过来了。
空气中的粒子令人作呕的波动起来。终端快要没电了,磁场保护时断时续,江白的脑袋开始隐隐作痛。
她转头下意识看向那扇棺材,昨天“她”活过来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波动。棺材里的少女骨骼还是像昨天一样穿着白裙子,手捧白色和黑色相间的花束,“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来了,正用那双镶嵌在骷髅头上的两个空洞的眼窝,安静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发言的姑娘。
麻雀的头机械性的旋转过来,空阔阔的双眼看着坐起来的骷髅。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又是谁让他看见这些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说过的话,你忘记了。”她像唱歌一样清凌凌不带感情的话语从嘴巴里吐出来····
像是死亡的催命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