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比一天燥热起来，每当听到布谷鸟在空中叫唤着“布谷，布谷”的时候，我就想到端午节。
童年的端午节，总是和农忙联系在一起。那时正是收割麦子的季节，稍晚一点就是插秧播苗的日子。在那个劳作繁重而又物质贫乏的日子，有这样一个端午节的来临，自然令乡亲们不胜欢喜。幼小的我们，一边吃着大人们做的“发粑”（馍馍），一边听大人们讲着此节的来历。
人们都说端午节是纪念战国时期生活在我们这一带的屈原大夫，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百姓们要把纪念一个古人设为一个节日呢？当时我问过老师，老师说屈原忧国忧民，不满国家的腐败，在国家灭亡后愤然跳入汨罗江，以身殉国。周围的老百姓感慨不已，纷纷驾着小船打捞，为了不让鱼虾吞食屈原身体，人们用箬叶包裹米饭、肉馅等抛入江中，以乞水族能发慈悲，不要去打扰长眠的诗人。于是民间就发明了粽子，成为端午节的特色食物，既而赛龙舟成了端午节民俗中的主旋律。随着年岁增长，我越来越认为，屈原深得百姓纪念，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体恤下层劳苦人民疾苦。
我的儿时故乡，却没有端午节这些典故中的节目。我们那里是个偏僻的小山区，没有水乡的箬叶可以包粽子，只有采摘山上的皮树叶子做“发粑”代替粽子过节。赛龙舟更不是我们那小山溪中能够举办得了的节目，那时随祖母到巴河岸边的浠水县走亲戚，正巧遇上了一场在我看来是极盛大的赛龙舟活动。聚集在巴河边上的那些龙舟并没有什么装饰，也就是一只只木制的小渡船，有的还破旧得很。船上站着一些拿浆的人，船头的指挥者也不像现在看到的这样坐着击鼓，而是手拿一个木捶一样的东西站立着，比赛时就用木捶有节奏地击打船头，嘴里大声喊叫一些我听不懂的号子，他喊一声，划船的众人马上应声“哦嗬，哦嗬嗬嗬”。粗犷的号声震得人心旌摇荡。那天有五、六只小船在河里比赛，河岸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我还没看到比赛结束，就被大人以“要吃午饭”为由半途截断兴趣，强拉我回到亲戚家。至今几十年来那印象还在脑海萦绕，而且总觉得如今电视上表演的那些大型龙舟赛事，都不如儿时看到的那个场面激动人心。
我国传统的节日其实都是以“吃”为主旋律的。在那贫瘠时期，像端午节这种处在乡村农家最繁忙的季节里的节日，与其说人们翘首以盼的是过节，不如说是生产队发放的麦子。那时候端午节，生产队里总会有点微薄的供应，发放些麦子磨面粉以供饷，好让平日枯萎的肚子得以滋润，紧张的劳累稍事松弛。
一顿端午节的发粑盛宴，是从摘皮树叶开始的。发粑是与皮树叶子连在一起的，就像粽子是与粽叶紧连一起的一样。老家山坡上有的是树林，树林中从不缺少绿莹莹的皮树叶，据说这叶子宽阔厚实，用它蒸发酵的面粉粑特别香。一大清早，人们上山去采摘，偶尔还会惊动歇息在树上的小鸟，吱吱叫唤着飞出树林，成为端午节的第一声喝彩。采摘回来的树叶，要用冷水和热水分两次洗净，再搁上发粑放在锅里蒸煮。诸多美食的程序已经让母亲分身乏术，忙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时间上山摘皮树叶子呢？所以住在塆头的叔伯、婶母，每年此时总是主动承担起供应树叶的职责，我们这些小伢们也总乐意跟在婶母后面，一大早就屁颠屁颠地上山摘叶。
大家挑了队上分的新小麦，到大队部轧成面粉。端午节的头一天，母亲用“老面”（酵菌面）兑进新轧的面粉，用水和好，放在钵子里盖上纱布，等它自然发酵。
端午节的早晨，母亲揭开头天盛着老面的钵子，这时面团已涨得老高，母亲把面团做成一个个圆圆的粑，放在皮树叶上，搁在蒸笼里，放在土灶的铁锅上蒸。
灶膛里的火映红了我的脸，铁锅里的水在咕隆咕隆地翻滚，从东方透白到旭日东升，终于看到母亲做了一个停火的手势。揭开蒸笼，白花花、圆鼓鼓的发粑呈现眼前，此时香气四溢，到处弥漫着发粑的味道。这才是真正的端午节味道啊！这样的味道，我长大以后再也未曾领略到。
鄂东山区的夏天热得迟缓，芒种都过了，塆子里家家户户还在窗户上挂一帘竹席或簔衣，阻挡凌晨的寒气还能防蚊蝇。到了端午节这天清早，人们就把艾叶插到竹帘子上和大门的上框，然后就用滤饭的筲箕装上刚出笼的发粑，去敲左邻右舍的门，让大家都分享自家的手艺。端午节这天，我们总会尝到好多人家送来的发粑，吃得肚儿圆鼓鼓，感觉每一家做的都是最好的美味。
艾蒿与龙舟、发粑一样，是我记忆最深刻的端午节三大节目之一。端午时节是进入夏季高峰的入口，山区的夏季气温高，湿度大，于是以蛇、蝎、蜂、蜈蚣、蚊蝇等“五毒”为主体的虫豸纷纷从蛰伏中跳了出来，艾蒿就是对付它们的利器。艾蒿是一种野生的草本植物，端午前后正是它们疯长成熟的季节，全株散发出阵阵独特的馥香。燃烧时产生的烟雾，是“五毒”的克星。山区生长的艾蒿特别茂盛，一株株粗壮高长，叶片翠绿鲜香，扎一把放在窗口门前，就像多柄绿色的宝剑聚集在一起，可以驱邪除怪，护卫居室主人。
记得小时候我还戴过香包，身上用雄黄酒画过“王”字，次数不多，可能就那么一两次。香包又叫香袋，是用各种鲜艳的碎布片缝成桃心形或菱角状的小包包，里面放些干燥的艾叶和能散发出香味的药材，再从外面缠上五彩丝线，缀一根绳索，挂在孩子们的颈脖上，据说有防“五毒”、避疫邪功用。有的家庭主妇心灵手巧，在香包的制作上刻意翻新，除了普通的桃心形之外，还有菱叶形、狮虎等飞禽形不一而足，再加上少量的流苏珠翠饰物，争妍斗奇，媲美工艺品。
雄黄酒写“王”字，是把雄黄粉兑到酒中，大人们可饮服，小孩则蘸着在脑门上画个“王”字，有的还满身涂抹。雄黄是一种含毒的矿物质，涂在身上，以毒攻毒，以驱“五毒”。
“到蓉姑儿家讨个饼子来吃啊！”一塆的大人小伢儿喜气洋洋地涌到隔壁邻居蓉姑家里来了。蓉姑的婆家人挑着一担箩筐“送节”来了。箩筐里装的除了面条、布匹、烟酒、糖茶这些常用礼物外，还有应时节的发粑、芝麻饼、馓子、鸡蛋、蒲扇和布伞等，满满的两大筐啊，人们一见就知道这是送大节的，知道今年塆里的蓉儿姑娘就要过门了。送节礼也是端午节的一部分。
如今端午节已列为法定节假日，端午节的粽子成为全民皆食的美味，隆重的赛龙舟也常见于此节期间，但我总感觉没有童年那种节日味道。可能这是我对故乡的一种眷恋吧！有时，我们怀念的是一家人在一起的温暖和那些慢慢走过的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