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道一族乃是神的实验失败品,早期,他们与大陆的原生物种魔种共同劳作。
北境严寒,但必须无休止的工作,日之塔才能亮起,为倒悬都市打上那束耀眼的长光。
在这第一能量基地,魔种有无穷的蛮力,负责凿挖、开采,运输;魔道之人从事精细的制造、塑像。神是从深谙文明的星球来的神。他们清楚塑像和采集能源同等重要。没有关于宏伟的艺术,就不会有人持续为某件事卖命。强辐射和污染导致大批魔种倒在神的塑像边,从未引起过骚乱,便是这种艺术的力量。
魔道一族运用极高的天赋,转化这门艺术,让神的塑像中出现了奇怪的神情。
再蒙昧的生物凝视那些塑像时也会感觉到自己受骗,虽然神确实在微笑。
魔种本能地对那些塑像产生了恨。变得不太驯服。当神职者的汇报里出现“魔种之间流传笑话”时,那位神的眼睛亮了。当然,并不是为魔种高兴。
笑话是同族者的疆界,因排斥外界而存在的密码。
精明的神亲自到了日之塔中,在神职者的护卫下巡视了一圈,或许是他多虑了,这里只有蠢人的小小骚动,聪明人仍然在替他们工作,问题很快就会过去。
一无所获,直到走出大门,他又折返回去,重新凝视塑像。
他告知神职者,要除掉的不是魔种,而是那些安安静静干着细活的人。
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她不能理解这些和十四岁生日的关系。
大火烧进村庄,箭雨划过天空,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活的东西,她的兔子,她的伙伴。她奔跑过去,却被父亲抱走。十来天后,最后的逃亡者也被捕获,他们衣衫破损、伤口流着血,被拖上日之塔处刑,银色头发在夜里发出黯淡的光。
她在半昏迷中听着箭声在风雪中穿梭而来、挨个带走了祭师、爸爸和妈妈。
随后的情况有些意外。箭击在脖子上的玉佩,产生了一个小小的爆炸,被行刑的最后这个小女孩消失了。那位最强的弓箭手因失手而被立即逮捕。与此同时,月光透入水下,唤醒着一具几乎濒死的身体。
这几个月,作为族长的女儿/全族的公主、童年时代起“天底下最可爱孩子”的标杆、被月光点中的能力继承人,所有这些饱受期待的形象都随着她一天天增长的敏感、倔强和抵抗而坍塌。当她发现人们开始有点讨厌她,她也反过来疏远他们。然而,这场屠杀终止了她跟他们之间的所有关联。
是否该谴责自己?
那丝光透过她眼睑的时候,她回到了家族里的花园,最后一次,她逃避夜祭,父亲出乎意料没有发火,他对她说:我们魔道之人是非常强大的,一度,我们被人认为是弱势的种族,无用之物的生产者,期望落空后的多余人,但我们最终会出人意料。因为我们永远不会失去自我。我的女儿,你也会是这个种族的缩写。如果你可以在战争中活下来,我也只要你保持自己,保持自己就是保持这个种族。
她感到自己的眼泪,却无法触摸,它们和冰冷的水光融在了一起,紧接着,月光朝她涌入了仿佛难以控制的巨大能量,她睁开眼睛。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她决心抓住那块渐行渐远的玉佩。
日之塔背后爆发出强光。
目睹者感到震慑,他们也并不知道,这是月亮对太阳的信件,柔和对刚强的顽抗,平衡世界的征兆。
含苞的花蕾,转瞬间便绽开,怒放为妖艳的牡丹。小小的女孩好奇的伸出指尖,可在触碰到它的一刹那,花瓣便片片凋零,化为黑色的雾气缠绕住女孩,要将她拖往无尽的深渊。女孩尖叫着,努力踢打着,直到……
——猛地自梦中醒来。少女的心仍然急速跳个不停。又是这个可怕的噩梦。从三岁那年起,这反复出现的梦就残忍折磨着她。可少女总有一种预感:梦里隐藏着秘密,这个秘密与她记忆的一部分紧密相关。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皇家的嫏嬛书库,不仅收藏着来自各地的珍贵藏书,还存放着许多名家的字画卷轴。管理书库的,是那些因罪废入掖庭的女婢们。名叫婉儿的少女就是其中一员。
她的祖父本来是前代皇帝的臣子,被派给废太子作为太傅。但没想到的是老来卷入废太子的谋反案,连累家人。男子发配充军,女子进入宫廷为奴。入宫时少女年仅四岁。而今许多年过去,亲人们相继离去,只剩孤苦的女孩慢慢长成。即使在书库里干着繁重的活计,她也每日里练习书法。这是身为书法名家的祖父传承给她的唯一纪念。
圣后的寿辰来临时,有人推荐了一位绝世的大画师,为圣后描绘真容。因为圣后事务繁忙,便命画师住进宫中的书库,方便摹绘。于是大画师一半的时间伴驾写生,一半的时间就埋首书库作画。书库的女官指派心灵手巧的婉儿协助画师。
大画师是个学识渊博,幽默有趣的人,走过许多山山水水。他不仅人像画得惟妙惟肖,但凡见过的风景,路遇的趣事,都能轻松两笔就勾勒出来。令婉儿非常羡慕:她自从四岁那年起,就再也没有出过宫。从画师笔下,见识到外面的世界是多么有趣。
“如果没有见过大千世界,没有见过人间的喜怒哀乐,笔下描绘的事物就徒有其表。绘画如此,写字也是如此。没错,说的就是你这笔字。”
面对大画师的评价,婉儿颇为不服。可大画师沉浸在自我的艺术世界里,仍然兀自喋喋不休:“你学得是上官体吧。从前上官大人的字,也可称一绝。那位大人据说性情敦厚,所以字也圆润饱满,一派盛世气象。你学了,又学不像,看,这里犹犹豫豫的,拖泥带水,就算我是个画师,也能看出外厉内荏,少了点什么。哇,别……千万别哭呀。小丫头少点见识不也正常……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婉儿猛得站起来,惊得大画师倒退了两步,可她却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多谢师傅指点。婉儿有一事郁结心中,每每下笔,才会犹豫不决。”
她向大画师讲了自己的噩梦。
大画师想了想道:“这个梦里,牡丹出现的时候,你自己在做什么?”
婉儿不解。
大画师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书库没有种植牡丹,你却时常梦见。那么,或许你常常想做一件事,梦到这件事的时候才会出现牡丹。”
婉儿道:“我在临帖。”
“临什么贴?”
婉儿苦恼得摇摇头。她总反复书写着一张纸,却似乎永远也写不完,下一个梦里又重新开始。夜有所梦,日有所思。如今即使白天里临帖写字,也会想到这件事,所以下笔才会犹豫。
“我也想知道,梦中自己在临什么贴。也许找到那张贴,就能破解这个噩梦。但这些年,我临遍了书库里天下名家,还有祖父所有书贴,仍然得不到答案。”
大画师思考良久,道:“我是个画师,随手便能画出各种山水人像,这些都来自我的所见所思。也可以说,我画的乃是自己的‘记忆’。书画总有些相通的道理。虽然我也猜不透这噩梦是何等含义,但你必须背负它前行。总有一天,你会完成这张书贴。”
大画师为圣后画完真容后,便出宫离去。可婉儿不停思索着大画师的指点,如果自己要临的书贴,连嫏嬛书库都没有,又会在哪里呢?
“如果没有见过大千世界,没有见过人间的喜怒哀乐……”连宫里都没有的话,那么一定隐藏在大千世界之中吧。
不久,圣后收到来自一封来自掖庭宫奴诚恳的上书:“我愿作陛下的耳目,去看,去听……市井之间,长亭之畔……应当有圣后想看而未看的风景,而我会全部书写……”这封信触动了圣后。在秘密的召见后,上官婉儿如愿以偿。她可以作为圣后的耳目,以男子的装扮出入宫廷和长安城,去寻找自己要临写的书贴了。
这一年春日,到了长安城牡丹花开的季节。教坊的舞姬精心准备了舞蹈,在曲江之畔献艺,这场盛事吸引了长安城几乎所有的目光。而才华出众的婉儿,则奉命为才子们献上的牡丹诗评阅高下。只有写出最卓著诗歌的人,才能得到圣后的接见。
就是这一天,她登在高高的楼上,看到了矗立于怒放的牡丹花海种,那让人恐惧不已的身影。在梦里,那只手上开出妖艳的牡丹,要夺走她的生命,以及她的亲人们的生命。
但与噩梦里哭泣的女孩不同,婉儿拽紧了手中的笔。
“祖父啊,在那个人面前,我只是个弱小的女孩。但弱小的女孩不会永远弱小。她会因书法和笔墨而成长为强大的女性。”
又过了些日子,大理寺新官上任头一天的狄仁杰狄大人,接到冤案的上诉。上诉者乃是罪臣之后上官婉儿。
少女终于完成了她梦中反复撰写的那张纸。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做同样的噩梦了。这并不是一张书法的帖子,而是她被夺走的记忆,是她理应写下的,为祖父伸冤的诉状!
“皇帝愤怒我的祖父,没能阻止太子的不孝。太子诅咒我的祖父,认为是他老人家告密,才使得事情失败。祖父因此获罪,并冤死狱中。”
“但事情并非如此。而我,就是这桩阴谋的见证。”
少年自长安来,是个没有家的人。虽然长安一度是他的家。
少年不喜欢长城,这里孤独的令人发狂。虽然他自己是看起来孤僻的不能再孤僻了,可那份少年特有的骄傲和锐气,在来路五花八门的新兵中依然显得特立独行。
但老兵们故意对此视而不见,提着酒壶凑到他身边:
“听说,你自愿从长安来守长城?是犯了什么过失吗?”
“与你们无关。”
“谁知道呢?好比前不久有个家伙,主动要求来守长城,像你一样厉害。于是我们可怜的上任长官力排众议,对他委以重任。没两天长城的防线就接连被冲击。大家都怀疑他,因为他反常的总要在夜间巡逻,唯独上任长官信任他的忠诚。”
少年专注打磨着佩剑,似乎无动于衷。
“他逃跑了,上任长官的尸体在次日被发现。据说他现在还徘徊在长城外。”
老兵的表情就像在跟新人讲可怕的鬼怪故事。但让他失望的少年依然以无动于衷的眼神检查着新磨的剑锋。
“正好。”
“正好?”老兵不解的凑过来。
“试试剑锋。”少年不动声色挪挪身体,以一根头发吹向剑锋,立时断成两截。
这场谈话发生后不久,大批马贼发起突袭。只要攻下一两个关隘,再进入城镇劫掠一番,便不愁过冬的粮食和布匹了。卫所看到狼烟,立即整队出发。可唯有少年望向远方,露出奇怪的神情。
“别发楞,小子,长官盯着你呢!”老兵碰了碰他的手肘。可惜来不及了,全身甲胄的长官苏烈大步走到他面前,但并没有露出生气的样子。
“可有什么疑惑?”
“请问将军,那边是哪里?为何没有狼烟?”
少年抬手指向远方。地平线上隐隐约约可见城池的影子,与长城互为呼应。这个问题很奇怪,因为每个长城的守兵都知道答案。那里是都护府的方向。
苏烈的眉头紧皱又松开,恍然大悟。
“长城遇袭,以狼烟报都护府,加以驰援。都护府遇袭,以狼烟报长城,加以驰援。我们只探到小股马贼骚扰,可以轻松解决,便忽视了都护府……”
少年接着说:“调虎离山之计而已。敌人真正想拿下的是都护府。恐怕……”他指着都护府说:“前面几个哨口已落入敌人之手,暂时掐断了卫所与都护府的联络。
即便是暂时的中断,能多拖延一刻,拿下都护府的可能也会变大!”
果如少年所言,守卫军赶往都护府时,那里正经历着激烈的战斗。可意外的是,敌人似乎并没有占到任何先机。固守的人们看到援军加入,发出欢呼。
苏烈高举拳头,发出冲锋的号令。守卫军如潮水般涌上。
少年于战斗中敏锐的寻找着机会。他一心要夺取头功,这是他在长城忍受孤独的唯一指望。甫一交手便印证了他的判断,那些人都是披着马贼名号的军人,既训练有素又果敢残忍。要制服他们便擒贼先擒王。他冷静观察着贼人的动向,寻找神秘的指挥者。可一个绯红的身影挡在前面,鲜明如烈火般,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制服上的徽章又显示了守卫军的身份。
四周空气弥漫着莫名的静谧,连杀戮声都暗淡下去了。
“长城的……叛徒吗?正好。”
少年提剑袭了上去。两人沉默交手数个回合,少年逮住破绽,大喝着要一剑致胜。
那人却侧身反手将他推开,猛然间少年感受到死神擦肩而过的恐惧,寒冷的刃锋切开空气,几乎撕裂他的喉咙。“叛徒”救了他!
“想活命的话,紧跟着我。”凛冽的声音……女人?
他再度提剑而上时,瞬间局势变成了以二对一。敌首也无心恋战,如影似魅的身影翻下高墙,随部下退却。
“那是什么人?所以他指挥了袭击?”
“不然呢?真以为姐是叛徒吗?”
“就这么点人马,也敢觊觎都护府?”少年深觉那人的疯狂。都护府的城墙纵不及长城高远,经历几代经营,也是牢固非常的。
“可怜的人。没有故乡的人。”绯红的身影说。“没有领土的……王。”
少年胸口如遭雷击,想发问却极力压抑在自己的喉咙内。他不应该问太多。他又何尝不是失去家,失去故乡的人。只听得随着渐去的步伐,遥遥传来女子哼唱的歌谣: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芒。”
守卫军大获全胜,首功本应当归于那绯红甲胄的女子,她提前向都护府预警,才没有使得敌人的诡计得逞。然而她只是默默回到守城队伍中,少年反而因看破敌人动向的智略,被提拔为一个小队队长。
“长官,你还在怀疑她吗?”少年得到如愿以偿的军功,但内心似乎没有什么喜悦的滋味。
“不,我信任她呀。”苏烈轻松的说。“一起守过长城的,都是战友。这样对她更好罢了。”
少年不知道这个“好”是指什么意思。不过大家都很信任她。否则没有高高在上的官职,怎会一预警就令都护府的士兵们动员起来呢。
“敌人首领很了解都护府,却不惜以卵击石,令人费解。”
“听说过吗?都护府是建立在旧日古老城池废墟之上的。”
“叫做逐流城,又名兰陵城。”
长官犹豫了一下。“俘虏里有种传言,金庭王故意将曾经是废墟,如今属于都护府的城指给令他嫉妒的宗室作为领地。他无论如何卖命,如何立下功劳,只要不能夺回都护府,就永远是不会有领土的王,不会有家的人。可是……虽然值得同情,”苏烈说:“我们又怎么可能让他如愿以偿呢?长城耸立,我们活着。长城倒下,我们死去。而都护府,亦是长城的前哨和臂膀。”
原来如此,少年惊讶极了,却很快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情绪。原来快乐各有各的不同,孤独总是相似的。
夜晚的篝火燃起来,温暖又明亮。一个关隘接着一个关隘,如同火龙的脊梁撑起大地。人们仿佛已忘却白日的伤痛,尽情享受着当下片刻的宁静。
少年远离人群,爬上角楼的屋顶,着迷般眺望着这片为之冲杀搏命的土地,号角和欢呼仍历历在目,灼热又炽诚。长城之畔的土地宽广到直连天际,仿佛连星空也能拥抱入怀。少年想起祖父从父亲手里接过自己高高举起时的欣喜,不由得默默念起那萦绕耳边的话语:
“吾家吾国,吾土吾民。”
这是拥有家的感觉。这是拥有故乡的感觉。我的余生中,能够再度拥有它们吗?
“可怜的人。没有故乡的人。……没有领土的……王。”
那是在说谁?是苦心策划了想要夺取都护府控制权的突袭,却黯然离去的敌首,还是说自己?
“王非王,侯非侯,千乘万骑走北芒。”
忽然间灼烧的痛苦包围了他,神秘的印记炙烤着皮肤,痛及骨髓。混合了记忆与梦境的折磨中,两条路在眼前蔓延开来。一条路金光灿灿,却通往无尽的深渊。一条路崎岖坎坷,却通往……长安。
长安,真正的家,真正的故乡。
这里是长城,自己终究只是外来的异乡人。
少年仿佛看到方士妖艳的面孔出现在眼前。他的凤眼微微眯起,以优雅的姿态弯下腰,盯着痛苦不堪的自己,那可怕的话语萦绕耳边。
“你失去了长安城,而我,也失去了自己的心爱之物。不如,你帮助我夺回这心爱之物,我,则帮助你重新得到长安城,如何?”
巍峨的长城,古老的奇迹。谁建造了它?谁守望着它?谁在它身畔长眠?谁又因它的庇佑,最终获得幸福呢?
沈梦溪所珍藏着不知真伪的半本家谱中,有着祖先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这是贫穷的混血魔种所引以为豪的东西。
“为寻求幸福西去的神明,他们的足迹留下这条道路。我们追随神明的足迹,想要去往幸福之所。在经历乱兵,疾病和漫长旅途后,身背长枪的混血魔种猎人引领我们来到长城。从此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按照家谱所记载,沈梦溪的祖先就此安顿于长城之下。他们清理关楼,升起旗帜,酿造美酒,甚至以爆弹清理石堆时,还偶然挖出过奇怪的大块头机关。
一代又一代,长城的旗帜变幻为河洛,昔日荒芜的田地被开垦,矗立起座座城镇。带来一切繁荣的正是长城守卫军,也是沈梦溪的向往和渴望。半本家谱让他坚信自己是长城之子,而长城之子终究会归于长城。
可现实里他的美梦显得滑稽可笑。至少没人相信长城守卫军会招揽这么个衣衫褴褛,个头小小的混血魔种。集市开启的日子里,沈梦溪也摆上简陋的摊位,出售自己制造的爆弹,却无人问津。
“告诉你们,这可是俺的家传技艺。别看这么小一块,但威力足以炸穿玉城的矿坑!”
“吹牛的小孩,当新年放烟火呀。”
“是呀是呀,官府怎么可能允许售卖真正威力巨大的爆弹呢。”
“天下第一精通机关爆弹天才不需要谁来允许!”暴躁的沈梦溪试图证明自己,然而陡然扔出去的爆弹只吓哭了一个小孩,引线还没有燃尽就被一只灵巧的手掐灭。
个子高高肩背猎枪的少年抱起哇哇大哭的弟弟,轻轻拍着肩膀安慰他。这对百里兄弟在镇上的信誉显然比沈梦溪高很多。于是围观群众一片欺负小孩的愤怒谴责声中,自己也还是小孩的沈梦溪只能抱头落荒而逃。
“可恶可恶可恶。”沈梦溪蹲在矮崖边,眼巴巴望着长城。半本家谱就揣在怀里。
“看来,你很向往长城啊。”
温文尔雅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沈梦溪回过头,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立着一个方士,服饰精致的与此地格格不入,绣着牡丹的暗纹。手里还提着壶酒。
“总有一天,我会加入长城守卫军。”沈梦溪气鼓鼓道。不知道为什么,方士的话音有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敞开心扉。
“我曾经认识某个家伙,也很擅长机关。”方士眺望着远处的长城。“本是最后一次祭奠,没想到……恐怕也是种缘分吧。你愿意跟我同往长安而去吗?”
“不想。”沈梦溪毫不犹豫拒绝了。“我要留在这,我会回到长城。我会在长城出人头地!”
方士像沉浸在回忆中般微笑着,并不因这拒绝而生气。他看着沈梦溪,但瞳孔里闪烁的光芒又似乎穿过他的身体,望着遥远的彼方。
“加入长城守卫军,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幸福吗?”
“是!”
“那么,按我说得做,你会如愿以偿的。”
清香扑鼻的美酒被郑重倒在土地上。一次,两次,三次……沈梦溪不由得随着方士双手合十,闭目祷告,希望先祖大人保佑自己实现心愿。
之后的日子里,沈梦溪反复试验改进自己的爆弹,等待着方士预言的时刻。时光流逝,果然镇上张贴告示,宣布守卫军将领苏烈同意与长年占据云中漠地商道的玉城领主联合举行关市的消息。
沈梦溪按方士的指点,趁关市前的夜晚在早已观察好的地点安放上精心制作的爆弹。
“关市举行的时候,会有歹人袭击。如果用爆弹断掉他的退路,你会成为拯救长城的英雄,并实现自己的愿望。”
熙熙攘攘的关市,人来人往。人们欢声笑语,依稀还瞟到百里兄弟的身影穿梭其间。日头西落的时候,关市的热闹也达到巅峰。很久没有如此的盛会了,人们甚至准备以篝火的宴会来庆祝和平与繁荣。
唯有沈梦溪的内心被方士的承诺填满,焦急计算着引爆的时机。等待总是漫长又煎熬,方士的话是真的吗?可内心强烈的渴求压倒一切,他必须要博取命运的转机。同样擅长爆弹制作的先祖大人,他的灵魂是否已化为头顶闪烁群星中的一颗,并正注视着自己的举动?当他决定踏上神明走过的道路时,是否内心也抱有如此坚定的意志?过去的生活中,没有人会对沈梦溪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抱有期待。但他奇迹般得从不怀疑自己拥有的天才和力量,相信自己能改变许多人的命运,纵使刹那也好,去成为一个英雄,长城的英雄。
震天动地的爆裂声伴随火光燃起,关市上飘荡着人们惊恐的喊叫。
“魔种来了!”
恐怖的生物成群结队穿行关市,冲击城镇……方士的预言实现了。
沈梦溪毫不迟疑的飞奔着穿越混乱的集市,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改变命运的机会。揣在怀里的家谱,犹如火焰般灼烧着他的胸膛,激荡着他的灵魂。灵敏的眼光追寻着守卫军的将领苏烈,看着他穿过喧嚣的浓烟,摇摇晃晃走向一个人,那个本来应是他的朋友的人,向他建议举行关市的玉城贵族。苏烈厉声责问他,是不是他引来魔种,想要夺取长城。可是玉城贵族摇着头,一步步倒退,甚至能看清他的年龄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似乎终究承受不住苏烈的怒火,忽然他转身往关市外逃去……沈梦溪终于等到了自己的机会。
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中,玉城人落入陷开的大地,而随之从精确计算的方向倒塌的残柱则彻底封死他逃生的希望。在苏烈赶来之前,一队守卫军已经好整以暇的将垂死挣扎的囚徒团团困住。
沈梦溪一跃蹦出,冲为首的青年将领大吼道:“抓住这家伙了。答应我的事,不可以食言啊。”
一道剑光掠过他耳边,削掉他好几根头发。沈梦溪瞬间胆寒。
“喂,喂……要,要反悔吗……”
“看看背后吧。”
沈梦溪战战兢兢转过身,几乎要尖叫。方才试图偷袭他的魔种,被剑光劈成两半。
“今晚,你是拯救长城的英雄。欢迎加入长城守卫军。”不知为何,这冷漠的声音在纷乱的夜晚里,格外清亮。
从这天开始,沈梦溪实现梦寐以求的愿望,成为长城守卫军的一员。他不再是镇上的混混,爱炸裂的刺头,每个试图拿他的过去打趣的战友都会被他烧掉眉毛。他是拯救长城的英雄,与魔种战斗中出奇制胜的机关师,以及最受新的守卫军领导者器重的,名扬长城的风云人物。
可惜长城什么都好,就是伙食太难吃。
身边的士兵很奇怪的问:“沈大人还不知道吗?最近新加入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啊。”
作为依靠主动选择改变命运的人,显然沈梦溪的行动力比任何人都要强。他兴冲冲推开了关楼厨房的门,却在尚未触到热气腾腾的锅盖时立刻停手。擦肩而过的子弹明确无误发出“禁止偷吃”的警告。
沈梦溪从瞬间的呆滞中回过神后,几乎是勃然大怒般跳起来,追索子弹射出的方向。他圆瞪的双目看到厨房对面的碟楼上,个子高高的青年放下长枪,露出脸来。沈梦溪高举的右手剧烈颤抖起来,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了自己最讨厌的人之一。命运一边打开一道门令你如愿以偿,另一边又关上一扇窗把孽缘送到眼前。
“百……百里!”
像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动着奇异的缘分,像由无声的号角奏响集结的呼唤,一个接一个的人们聚集在巍峨高墙旁,聚集在长城守卫军的旗帜下。
长城之子,终究归于长城
当神明的脚步走过云中漠地,便留下漫长的玉石之路,从长城一直通往王者峡谷。千百年来,这条路上响彻过商旅的驼铃,驰骋过铁甲的骑队,迎来过热切的求知者。而这些求知者在傲立的山崖下开凿了一千个石窟,把神明传授的学识和艰辛抄写的典籍珍而重之的安放,镌刻入世世代代的血脉与骨髓。人们便因此称此地为千窟城。
千年百年来,千窟城就此成为云中漠地最有名的学城。论起此地所收藏的典籍数量与质量,无论最为强盛的金庭城,或者一度以富裕闻名的玉城贵族们,皆满心向往。恐怕只有大陆东部的长安城与传说中的稷下学院可以胜之。城中矗立着历代最有名的学者塑像,他们的名字连同智慧的成果受到人们的敬仰。
而记载着最艰深知识的书卷,则被收藏于千窟之中。唯有被挑选出的优秀学者能被允许进入求学。管理千窟的家族,与金庭城,玉城等漠地大城的贵族享有同样崇高的地位,被尊称为“赤明七姓家族”,意味漠地最耀眼的辉光。伽罗和她的父辈们,祖辈们,便如同漠地的学识之光,世代独掌藏书的岩窟。
伽罗幼年时候,母亲便去世了。身为独女,她在父亲一手教导下长大的。父亲作为族长和学者,拥有广博的学识和高尚人品。他亲自教导女儿学问,以及对书籍深深的热爱。
“看,这些古老的笔迹。是先祖们一笔一划的抄写而成。甚至需要付出十两金子的代价,才能从收藏者手里借出三日,彻夜不眠的抄完。”
“为何如此贵重?”小小的女孩不解的问。
“因为战乱毁灭了许多书。要非常慎重才能保存下来。所以只会借给真正热爱并有实力好好珍藏它们的人。”
“可是书既不能填饱肚子,又不能让生活变得轻松。”
“对大多数人来说的确如此。可是,伽罗啊,它能让我们永生。”
“永生?书,不是很容易被损毁吗?”
“书,记载了祖先的来历,记载了家族的历史,还记载了许许多多其他先民和其他家族的事迹,记载我们全部的文字,造物……明白吗?王的名字,你我的名字……最终都会消失在时间中。可纵使只能留下只言片语,子孙后代终究能够聆听到,我们曾经创造出怎样美妙的文明。这,就是永生。”
父亲眺望着千窟城,郑重的说:“书本确实是一种转瞬即逝的东西。但书本中能诞生文明,而文明,则长存不灭。”
“我们的家族,就是因书籍和文明而存在的。”
女孩似懂非懂。书卷的熏陶下,她一天天长大,并许多次骑着马奔驰在玉石之道上,像她的祖先那样,长途跋涉求购或者抄录某本典籍。她是千窟城的女儿。对千窟城而言,书已不仅仅是书,还是信仰的存在。
但她和父亲都忘记了,浩如星海的书籍不仅创造文明,也记载了知识。而知识中,蕴藏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关乎破坏,关乎毁灭。
转折性的日子,来得甚至比想象中更早。那本应该是美好的一天。玉城的继承者和长城守卫军的长官苏烈达成了互市的协议,于是双方去掉警备,让边民们互通有无。伽罗参加了这久违的关市,收获颇丰。很久没有如此尽情购买来自长安的书籍了。可她不知道,这是云中漠地最后的美好,以及灾厄的开始。
返程途中,她注意到不同寻常的魔种动向。尽管平日里也有零星的魔种出没,但这样大规模的行动却前所未见。盘旋的邪恶生物,飞往的竟然是千窟城的方向。不祥的预感浮现在心头,并很快变成现实:当她快马加鞭赶到的时候,整个千窟城已经被火焰,尖叫和成群结队的魔种所撕裂。雕刻着一千个石窟的山崖,正逐渐陷于崩塌。
“父亲!”手中的长弓穿过魔种的身躯。伽罗奋力登上长长的石阶,试图更加接近亲人的身影。
老人放下手中的长杖。整个千窟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沦陷,书页被火焰所点燃,漫天飞舞。数代人的心血毁于一旦。
“你们”是谁?“你们”想要得到什么?“你们”认为用魔种,用武力,用千窟城作为牺牲品,就可以得到“你们”渴求的东西吗?
不!书是一种转瞬即逝的东西。文明,却能长存不灭。
可自己自命为千窟城的守护者,种种挣扎在压倒性的破坏力面前那么渺小和可笑。当书籍不复存在的时候,支撑身体的力量也渐渐流失。无法遏止的心痛……这副残破的身躯,已经不配继续肩负的责任。
“父亲!”
老人似乎听到了心爱女儿的呼唤,他停了一下,举起拐杖像打招呼,又像道别似的挥了挥。继而如同平时悠然漫步于积累了家族几代人心血的藏书中那样,缓慢的,安静的,却坚定的走入了崩塌的石窟。
他选择了与书共存亡。
“交给你了,伽罗”。
手持长弓的女性停下脚步。眼泪无声的流过面颊。
“父亲啊,你的遗憾,就由我来完成吧。我会带回所有流落的书籍。”
夕阳洒落的时候,她离开了故乡,去寻找因魔种袭击而散落的书籍。那时候,她已经知道,长城,玉城,千窟城……都因魔种陷入危险。莫名的疑虑在心里萦绕不去。异常行动的魔种,是否因千窟城的藏书而来?它们与千窟城藏书中某种不为人知的知识,真的有联系吗?
“如果,如果猜测是真的……这份罪孽,我也会一并背负。”
很长的时间里,她的脚步踏遍云中漠地的各处。
直到一段时间后……因魔种袭击而无家可归的流民,将她带到奄奄一息的汉子身边。伽罗救治了那个人,也听到另一个故事:
“我是个罪人。”
“我背叛了友人对我的信任,将他视作引来魔种的恶徒。令长城的和平毁于一旦。”
伽罗放下羌笛,无论任何时候都冷静的心灵产生不平的涟漪。
这是两个罪人的邂逅。
这是真相萌发的开始。
“千窟为佑,太平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