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普通的黄昏，两个风尘仆仆的外乡人突然出现在了部落外如血般鲜红的残阳下。
来人一高一矮，高个子是个瘸子，看起来约莫三十岁左右，胡子拉碴，显得有些邋遢，头发像常见的西方部族那样扎在头顶，穿着一身麻布制成的短衣，身上挂着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有牙齿、羽毛、金属制品、玉器等等等等，不过最醒目的还是他腰间别着的一把不大的短斧，斧身发黑，在阳光下闪着光。他的瘸腿看起来对于难走的山路非常不适应，拖着一瘸一拐的步子，显得非常疲倦。
矮个子则刚好相反，他迈着矫健的步伐，浑身散发出一股活力，好像这长长的山路对他来说根本是小菜一碟。实际上他只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十四五岁少年，头发剃得只剩两条小辫一上一下悬在脑后，显得十分干练。腰间则围着一件虎皮短裙，露出精瘦却结实的上身，身上还背着一把短弓和插着十几支箭矢的箭袋，显然是个经常穿山越岭的主。
两个奇怪的来客沿路慢慢走进了部落，正忙着劳动的妇女们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身子望着两人指指点点。
“酿位……两位漂酿的小姐姐，请问得里……这里是涂山部落吗？”
瘸子用半生不熟的东夷话向路边两位正在编织竹席的中年妇女询问起来。但他们却并没有回答，只是羞涩地笑了起来，一边交头接耳地互相说着什么。
这让瘸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挠了挠头，看了眼身边的少年问道：“是我的夷话说的不好吗？”
少年摇了摇头：“有可能是他们的语言和一般通行的夷话不太一样吧。”
“这可难办了。”瘸子见状又挠了挠头，寻思要如何才能和对方正确的沟通。
这时，不远处的一阵骚动声却打断了他的思考。只见一群几近赤身裸体的男人气势汹汹地朝着他们两人走了过来，这群人一个个都身材高大强壮，手里拿着各色武器。为首一人身材尤为健硕，剑眉星目，眼神里透着一股子争强斗勇的气势，一看就是个狠角色。
在他手里还握着一把血迹斑斑的石刀，另一只手则拎着刚切下来还在滴血的野猪头，显然是正在屠宰猎物，一听说部落里来了陌生人，立刻带人赶了过来。
望着这一群携带武器，长相凶悍的部落勇士，瘸子明显感到来者不善，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正好撞到了身后的少年。
少年朝他使了使眼色，瘸子连忙整理了一番衣容，咳嗽了两声，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向为首的男人搭起了话。
“咳咳，想必李……你就是部落的酒……酋长吧？我们娘个是……”
为首的高大男人摆了摆手，打断了瘸子蹩脚的夷话，用西方的语言发问道。
“你们是谁？来我们部落干嘛？”
见对方会说自己的语言，瘸子松了口气，挺起了胸膛。
“我……我想你一定听过我的大名，从东方的森林到西方的原野，从北方的沙漠到南方的大山，我去了太多的地方，做了太多的事，只要是有物怪妖异出没的地方就有我的身影，这么说吧，没有我不能对付的妖怪……”
“简单点说！天快黑了，我没时间听你废话！”
男人粗暴地打断了正在夸夸其谈的瘸子，不耐烦地晃了晃手里的野猪头，几滴猪血滴在了瘸子的面前，让他不得不又往后退了两步。
“好……好……我长话短说，我叫禹，是非常有名的祛魔师。”禹又指了指身后的少年，“这是我英勇无畏的合伙人益，他也是你们东……东方人，别看他年纪不大，箭术很厉害……”
“咳咳。”
看着又开始啰嗦起来的禹，和对面一群不耐烦的野蛮面孔，益连忙咳嗽了两声，踩了下禹的脚趾。
“哦哦……总的来说就是，听说你们部落出了妖怪，所以我们特地赶来帮你们退治妖魔。”
禹终于完成了自我介绍，男人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瘸子和少年，皱起眉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禹看出了男人的迟疑，拍着胸脯说道。
“价格方面嘛，你放心，我们一向是非常公道的，如果你们有贝壳我们就收贝壳，没贝壳其他贵金属、毛皮我们都收，我们有专门的销货渠道，哈哈哈。”
说着禹开始大笑起来，但眼前的人群可没有露出一丝笑意，纷纷皱着眉头看着这两个陌生人，好像对他所说的一切都表示出强烈的怀疑。当然这对禹来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他依然保持着笑容，从容地等候着对方的回应。
“好了，我带你们去见我们的长老。”
男人终于发话了，他没再多看禹一眼，转身就向着村中心的一栋木屋子走去。
“原来你不是这部落的首领啊？你倒是早说啊……”禹站在原地抱怨道。
这时身后的益捅了捅他，示意他少说两句，禹这才摇了摇头，快步跟上了男人。
木屋位于部落中央，明显要比周围的其他茅草屋要大上一些，木屋外面的墙上还挂着各种鸟兽的皮毛，显得特别明显，实际上禹和益一进部落就注意到了它。
高大的男人走到木屋旁边，低下身子，敲了敲位于木屋底端的小门。很快木屋里有了回应，小门被从里面打开了。男人直接低头钻了进去，禹和益站在门口有些茫然。
“我们是不是得跟进去？”禹问道。
益摇了摇头：“我觉得还是先等等吧。”
禹点了点头，两人只得继续待在门口等候，一边观察起整个部落。
涂山部落居住的聚落还算挺大，虽然比禹去过的一些东夷部落规模要小得多，不过要是考虑到它坐落于这么一座深山之中，那部落的面积和人口绝对算是相当可观了，想来这也和他们躲在山中，因此避开了平地上肆虐的洪水有关。但与此同时，也造就了涂山部落一定的隔绝程度，这里无论男人女人都使用的是石头制成的工具，珍贵的金属制品自然是全无踪影。
紧靠着部落的山坡上被砍伐燃烧出了一片片空地，种植着一些黍米和豆类，看来虽然有些闭塞，但涂山部落也还是学着开始种植作物了。
一群赤身裸体的孩子围在禹和益了周围，好奇地看着这两个陌生人，打量着禹奇怪的发型和装扮。
禹冲着孩子露出友好的笑容，把手伸进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包。他解开上面的绳子，露出里面包裹着的银杏果实。然而禹刚把手伸向孩子们，这群小鬼就立刻尖声叫着逃跑了，搞得禹十分尴尬。
这时高大的男人终于从木屋里钻了出来，依然摆着一副凶狠的表情，对着禹和益吼道：“你们两个，进去吧！”
禹于是收起装白果的小包，和益走向了小门，但在门口却又被男人伸手拦住了。
“把武器留下。”
益看了看禹，禹无奈地摇了摇头。
“行行。”
禹解下腰间的斧子递给男人，一低头钻进了小门。
小门实在太过矮小，对于腿脚不好的禹来说非常不方便。相对的，这个高度倒是很适合跟在后面的益。
两人钻进了木屋，与夕阳照耀着的屋外不同，木屋里黑漆漆一片，只在屋顶中心有一个开口，一缕残阳照射进来，映照出屋子中央坐着的两个人影。
除了隐隐约约的人影以外，整个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隐藏在了黑暗中，禹甚至连脚趾前的地方都无法看清，只好伸手去寻找墙壁，摸索着前进。
禹小心翼翼地向右手边摸去，一边慢慢地挪动脚步。很快，他的右手就触碰到了一样又圆又光滑的东西，想来应该是放在墙边的陶制器皿。
果然，禹在周围又摸到了木架子和其他许多类似的器皿。
这大长老是不是把全部落的瓶瓶罐罐都摆在自己家了？
禹一边暗自想着，一边小心地沿着墙边移动着，手脚都尽量放轻，以免碰坏了摆放的陶器。
终于，两人走到了木屋中央，禹这才看清了对面人的面貌。坐在中间的竟然是一个老太婆，样子看起来像是经过了几千个年头似的，披着鲜艳兽皮和羽毛的身体已经萎缩成了干巴巴的一小团，而脸上的皱纹则更是厚到把眼睛都遮了个严实。头顶上稀少的白发垂落到地上，让他乍看起来就好似一大块发了霉的岩石一样。
坐在老太婆旁边的同样是位女性，不过那显而易见的是一位年轻的少女，他穿着一身兽皮短衣，露出了年轻的胳膊、肚脐和大腿，光滑的皮肤透露出一股青春的活力，与坐在中间的老太婆形成鲜明对比。
少女两只脚蜷缩在身下，摆出一副严肃庄重的跪坐姿势，但从他微微咬紧的嘴巴和不安活动的手指来看，他应该并不习惯今天这样的场面。
禹和益走近了两位女性，礼貌地跪坐在了他们面前。
坐在中间的老太婆面对着禹和益一言不发，由于皱纹太厚遮住眼睛的原因，禹也没办法得知他到底在干嘛，只能透过那狭窄的黑色裂缝推测他应该是在观察自己。
然而过了半天，老太婆一句话也没说，这让禹有些确定了，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一定是睡着了。
这么想着，禹又仔细观察了一番老太婆，发现他确实就像是块岩石一般，有只苍蝇在他的鼻子上徘徊，而他也全然不为所动，这更加印证了禹的推测。
至于老人身边的少女，则害羞得根本不敢看禹和益，更别说有提醒老太婆的意思了。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感觉自己的脚都快坐麻了，于是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道。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禹，是……”
“我听的清楚，不要那么大声。”
老太婆突然开口说话，打断了禹的自我介绍。
“你看得见？”
“废话，你是不是以为我瞎了？”老太婆就像能看穿禹的内心想法一样，说出了禹的想法。这让禹既惊讶又尴尬，只是这老婆子布满褶子的脸上毫无表情，根本看不出他是否因此而生了气。
“当然没有……我从没这么想过！”禹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怕您老人家听不见，所以……”
“那你是把我当聋子咯？”老太婆又打断了禹的话。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担心您睡着了。”
“会见客人的时候睡觉？难道我这个老家伙活了这么大岁数，一点规矩都不懂吗？”
看着禹越解释越说不清的慌乱样子，坐在一旁的少女不禁笑出了声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人，和部落里那些严肃又粗鲁的男人截然不同。不过他马上就意识到了现在的场合，连忙收起了笑容，继续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
“长老大人，您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好了好了，你不用解释了，也不用再做什么自我介绍，刚才繇都跟我说了，听说你是个有名的祛……祛魔师？”
“如假包换，千真万确！”禹一边说着，一边自信地挺起了胸膛。
长老沉默了片刻，说道：“你先坐下吧，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们部落遇到妖物的？”
禹重新坐好，说道：“这个嘛……我自有我的渠道，毕竟我也不是第一天干这行了，要是没点门路，还怎么混啊？”
看着禹有些洋洋自得的样子，益只得咳嗽两声，提醒他收敛一点。
“要是具体来说的话，虽然你们部落确实比较偏僻，但长老大人和刚才那位……壮士都懂得我们西方人的言语，我猜部落一定也是会拿猎物和果实去平地上和人以物换物的，这消息大概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哼哼哼。”长老那张干瘪的嘴里终于发出了一阵笑声，好像是从几千几万年前传来的诡异空洞的回响声，“这倒不假，不过我这老家伙可好久都没见过你们这些西方人了，那个时候你们还待在大河边上，不像现在，就好像洪水一样，到处乱窜。”
说着长老又沉默了一阵，好像是在回忆什么陈年往事一样。
“嗯……那你说说你都听到了什么消息吧。”片刻后，长老回过神来，接着询问起禹。
“我听到的不多，大概说是有一种白色妖物，常在夜里偷走幼儿，每次现身都会伴着呛人的浓雾，所以也就没人看清那妖物到底是何模样了。”
长老点了点头，接着问道。
“那么祛魔师先生，你有什么想法吗？”
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不好说，妖怪只吃小孩，还总趁着夜色躲在雾里出现，说明它对人还是有所忌惮，应该不是什么难对付的妖物。”
长老似笑非笑地咕哝了几句，禹和益都没有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长老大人，您这么大岁数了，一定也是见多识广，部落里是否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呢？”
面对禹的问题，长老立刻轻微地晃了晃那颗看起来非常不稳的脑袋。
“没有，就算有，我也记不清了。”
“嗯，看来还是得实际调查一番再说。”禹继续揉搓着下巴，若有所思。
“哈——对，明天我们在部落里多转转，看看有什么线索。”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接话道。
“我可并没有答应要雇佣二位啊。”长老不紧不慢地说道。
“什么？说了半天您不打算让我们退治妖怪啊？”禹身体前倾，激动地说道，“是不是怕我们要价太高？放心，我们价钱一向公道，这您不用担心。”
长老摇了摇头：“这是我们部落自己的问题，我不希望外人介入进来。”
禹听长老这么说，心里便有了几分疑惑。
“怎么？您就忍心看着村里的孩子一个个变成那妖怪的食物？”
长老依然不为所动，淡然地重复了之前的话，坚定地声称这和禹没有任何关系。
谈判陷入了僵局，而不知不觉间，从屋顶透进来的阳光已经完全消失了，屋子里陷入到一片漆黑之中。
“好了，天色已晚，今天还请两位先去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就派人送你们下山。”
黑暗中传来了长老悠远的声音，紧接着又响起了一阵石头碰撞的响动，不久便燃起了一盏火把，举在少女的手中。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大半个木屋，禹这才看清了四周的陈设。
这一看不要紧，可把他吓了一大跳。原来先前他一路摸索着前进时以为是瓦罐陶器的东西，竟然是一颗颗骇人的骷髅头，围绕着木屋摆放在木架上，那凹陷的黑色孔洞都朝向木屋中央，仿佛在盯着自己一般，让人毛骨悚人，浑身冷汗直冒。
像是又看穿了禹的心思，长老连忙开口说道：“不用害怕，这些都是我们部落或是敌对部落的勇士，我们可不会把你这种西方人放进来打扰祖灵的，哼哼哼。”
这番解释让禹放下了悬着的心，不过却又隐约觉的有些不对。
长老转身朝少女用夷话交代了几句，然后说道：“你们就跟着这孩子吧，他会带你们去休息的地方。”
少女向着禹和益羞涩地点了点头，然后便朝门口走去。禹和益见生意做不成，只得无奈地站起来，跟上了少女，同时他们确实也想早点离开这个渗人的木屋，一个个顾不得腿麻，动作迅速地猫下身子，从门洞钻了出去，只留下长老依然坐在那一片漆黑之中，嘴里发出阵阵咕噜咕噜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