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光穿透车厢浸润一整片温雅明快的橙黄,除了老爷江文度均匀清朗的呼吸声,只剩下窗外偶然途径的三两声听不真切的人语。
这是云仙自打入了江府这十年来第一次与老爷江文度只身二人的独处在如此一方窄仄的天地之间,与无数次的想象不同,云仙并没有自以为的那样局促,她甚至微微抬起眉眼去看了看此刻就在咫尺的这位玉石般清峻的中年男子,说来也是奇得很,这十年的光景竟不曾在江文度的面容上留下一丝痕迹,眼前熟悉又疏离的那个轮廓与十年前江边初见时的那副模样,并无不同。
“云仙妹妹。”江文度先开了口,除了那唇角一丝发自内心的喜悦还有一双无处安放的手,反复试探的摩挲在缎子青衫的身侧。
“近来与月儿可都好?”江文度不自觉的在心底对自己嗤之以鼻,一个屋檐下的距离,开口竟是这等愚笨的客套。
“哥哥忘了,前两日还曾送去花间堂一些糕团和书册。”云仙自知江文度此刻内心的无措不输于她,为了更快适应这种独处的气氛,云仙一反平常那般的拘谨,俏皮起来。
“对对对。”见云仙如此开朗的接住了自己的蠢话,江文度一下子释然开来,两只局促的手也妥帖的安放在膝上,他并不想挪开那双渴望的目光,切切的看着眼前这个玲珑心思的女子,“那日在望月楼,我同几位世交吃酒,见橘烟姑娘来找我,就肯定知道是云仙妹妹有话要同我交代。”
江文度清晰的记得几日前的一个与平常并无两样的晚上,他在秦淮水边远近闻名的望月楼与友人吃酒,身边的小厮岂尘在耳边向他说门外有丫头来找的时候,他还悻悻的以为家中大娘子韦素缨那个一向扰他清净的女人派了身边的寒笙来编造些哄骗他早些回府的理由。
本想着推脱不见,但三巡酒后恰有几分醉意,加上春深初夏的燥热不觉让他想要借着这个由头去楼外的花廊上吹吹风,他随小厮岂尘一并出了包房,老远的长廊拐角处站着那位纤瘦的丫头竟是云仙身边的贴身女使橘烟,他使劲揉了揉眼,生怕是自己吃醉了酒看花了眼睛,等他急急几步的走近了才发现果然是橘烟那丫头。
那一刻,他有些意外,有些不知所起的欣喜。待橘烟转达了云仙想要借地方单独说话的时候,他二话没说便立马答应了,想到这些,他仍掩不住嘴角不经意的扬起。
“哥哥为何事如此开心?”云仙柔声的问道。
“哦,妹妹。”江文度恍过神,目光又落在云仙那瓷白色的小脸上,“我只是想到那日橘烟丫头去找我时,我竟以为是自己吃醉了酒看花了眼。”他敞开了心扉,一一的应着云仙的疑惑。
“哥哥莫要见笑,是我这个做妹妹的唐突了。”云仙微微的欠着身。
“妹妹快别这样,都来府中十年了,还是这样的生分。”自打云仙带着月儿来到江府,日子亦不再那么的乏味,自从听从了父母亲的安排娶了韦素缨做了家中大娘子,像来从无不良嗜好的江文度本以为可以守着一个女人安逸的过一生,没想到家中母亲意外离世,经商路上又反复遭到匪贼劫掠,那些年里,除了宝哥的出生,真真是没有一件事让他宽心过。
“十年了吗?”云仙也惊觉到无言的时光竟匆匆的让人没有感觉。
“恩,到今年是整整十年了。”江文度一字一句笃定的说道,在记挂这对母女的事情上,除了老太爷江玉成,便不会再有第二人比他更在意。
“哥哥记得好清楚。”云仙有些意外和感激,毕竟十年前,她与月儿亡命天涯的路上未曾有人如此记挂着她们母女。
“做哥哥的,总是要多关怀妹妹的。”对于云仙突如其来的肯定,江文度一时间竟找不到更合适的措辞。
“我鲜少去城东郊,素日里也只是熟悉几个南郊爹爹交代办事的地方,哥哥今日是打算去什么有趣的地方?”来金陵已经十年,除了府中便是门东那间铺面,最多不过是每月替老太爷去城南郊的牛首山供养与敬香。
向来内敛的云仙其实也怀揣着一颗向外探访的好奇的心,只是更多的时候为了月儿,为了安稳,她选择了克制。
“妹妹有所不知,东郊是金陵城中的龙脉所在。”江文度见云仙睁着一双灵动的眸子切切的看着自己,不觉的来了精神,端直了身子准备向眼前这个无限温柔的云仙娓娓道来。
“龙脉?真有此说法?”云仙也来了精神,想要知道更多,这样日后也可告诉月儿。
“妹妹可知脚下的这座金陵城为何得名金陵?”江文度一脸认真的同云仙说起金陵城的来龙去脉,他脸上因博学而展露出的安然与稳健让云仙有些不自觉的沉溺,一阵心悸后的两颊竟隐约生出一团娇羞的粉红,此时的她俨然是个渴求听讲的小学童。
“月儿给爹读的书里有看到一些,但”云仙低下了眉眼说,“但今日愿听哥哥给我讲一讲。”
“妹妹既是愿意听我多唠叨几句,我自是愿意说与妹妹听的。”江文度好生兴奋的得到云仙的强烈回应。
“愿闻其详。”云仙糯软甜柔的微点着头。
“咱金陵啊可是个有些年岁的地界了,话说吴王夫差时期便在此筑城冶炼兵器,所以金陵最早并非是个城池,最早不过是个冶炼兵器的地方,妹妹是否记得数年前,我带宝哥和月儿去淘古玩玉器的地方?”
“恩,记得,月儿可高兴了,那日还得了几件宝贝,都是哥哥为了月儿那丫头买的。”云仙想起几年前的一个暮春时节,宝哥吵嚷着出去,她自个儿不得空,月儿又巴巴的央求,索性让江文度领着两个孩子出去耍了整整一天,回来时月儿手捧数只大小不一的锦盒,都是些稀罕的古玩物,云仙至今还记得有一枚极温润的玉蝉,那一定是花费了江文度不少的银子。
“不打紧,月儿平日里乖巧伶俐,讨人喜爱的很。”江文度谦和的继续说道,“那日我带宝哥和月儿去的地界离紫极宫很近,那紫极宫近处的小山叫冶山,那个地方便是当年吴王夫差冶炼兵器的地方了!”
“难怪!”云仙一下明白什么似的,“橘烟常说那片有好些个古玩铺子,原来是早早便有了渊源。”
两人说的开心起来,云仙不禁放松了端正的坐姿,慵懒惬意的继续听江文度细细的说来。
“金陵最早建城是在越王勾践的手上,当年啊,他卧薪尝胆,苦苦钻研,最终打扮了吴王夫差洗雪了会稽山之耻,所以当时就让他手下一个重臣。”
“是不是范蠡?”云仙这些年读书也颇有些心得,她跟随江文度的思路跳脱出口。
“对,妹妹说的极是,范蠡便是那位和神仙眷侣西施泛舟太湖之上的名士。”见云仙与自己如此默契,他心头一亮,即便是与大娘子韦素缨成婚十几年也从未有过一刻当下的默契之感。
“哥哥莫见怪,只是哥哥说的认真,我一时听的入迷,便抢了哥哥的话。”云仙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妹妹如此甚好,若是我一个人自说自话,妹妹一语不发,倒是显得没趣得很了。”江文度喜欢云仙的热情回应,这种感觉是他从不曾体验过的一种类似于桂花糖糕般清甜的美妙。
“范蠡得了差事就在如今咱府上的秦淮水边建了一座城池,因是越王所建所以称之为‘越城’!”江文度温暖稳健的嗓音浸润着云仙的耳朵,她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位完全没有一丝血缘的哥哥,或许这一刻,她潜意识里放下了一切的约束与戒备,只是殷切的欣赏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面容清峻的男人。
“这个最后隐逸的名士范蠡殊不知还是个建城安邦的好手呢?!”云仙赞赏道。
“我倒不羡慕范蠡修筑了越城,毕竟那勾践还是疑心太重负了范蠡一片赤诚之心,索性他有西施这位佳人,逃离了尘世喧嚣的惬意或许只是范蠡和西施知道啊!”江文度好生羡慕的说道。
“所以哥哥认为,佳人比江山重要?”云仙打趣道。
“难道不是吗?”江文度目光里满溢而出的柔情此刻滚烫落在云仙迎来的双眸之中,“殊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云仙会心一笑的瞬间两颗心又靠近了一些。
江文度切切看着云仙,继续说:“再后来,西南方向的楚国国力渐盛,在楚威王手上国力鼎盛,他为了开疆拓土便要南下讨伐越国,越国轻而易举就被当时雄心伟略的楚威王征服,楚威王身边的玄学大师一眼就相中了金陵这块风水宝地,但楚威王南下的计划尚未完成,所以只能暂留数日,为了保住这块风水宝地,楚威王便在石头山,对,就是被当今皇上改称为清凉山的那座山。”江文度说的仔细,只见云仙乖顺的点着头,那种倾慕的眼光让江文度好不惬意。
“当年楚威王就在如今的清凉山埋下了一桶黄金,还立了一块埋金碑,上面写着‘不在山前,不在山后,不在山南,不在山北,有人获得,富了一国!’,因此地埋了楚威王的黄金,所以楚威王顺势将此地改名为金陵,意为埋藏了金矿之宝地!”
“原来金陵之名得楚威王埋金之意,真是妙哉!”云仙眼里闪烁着满满的欣赏,她从不曾如此近距离的了解过江文度,这个单单模样和气度便足以倾倒她的男人竟还生的如此博学广识,若是,她想到自己不堪的过往,一瞬间那些种种美好的假设随即灰飞烟灭,她不配,她岂能妄想!
“我竟不知妹妹喜爱听这些城市里的见闻和历史,若是妹妹喜欢,日后我便多说一些。”江文度仿佛被云仙的目光打开了之前略带生涩的心扉,此时的他欢脱的像一匹奔跑在无垠草原之上的野马。
“好。”云仙有些慌乱,“不,还是别了,毕竟与哥哥单独相处的机会也只这一次而已。”云仙有些失落,有些自怨自艾。
“为何?”江文度追问着,他不懂云仙为何明明欢天喜地的答应了又匆匆的否决了,难道,难道云仙的心里只是将他视为哥哥而已,难道云仙的心里还期待着月儿的父亲能够重新出现?
车厢里突然一阵安静的诡异,江文度目光轻轻落在云仙鬓边上那一枚他亲手替云仙挑选的翠玉钗环,那枚钗环并不惹眼,江文度了解云仙的含蓄与内敛,而这枚清雅温润的玉石正正巧巧的适合云仙一低头一蹙眉的温柔。
此刻的江文度更踟蹰了,他不知云仙的心意,更无法揣测她今日单刀赴会的来意,若是完全不曾在意他的感受,今日云仙又为何偏偏要佩上他送的钗环,江文度的大脑已经是一锅浆糊般浓稠混乱。
“老爷,娘子,妙因寺快到了。”马车外传来的是老爷江文度贴身小厮岂尘的声音。
“妹妹,我们到了。”车厢内默然不语的两个人一时间不知如何打破尴尬的沉寂,最后还是江文度开了口,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混乱,但他仍然谦和的照抚着云仙慢慢的下了马车。
一下马车,云仙便被强烈的阳光刺了眼,片刻后睁开眼便看见涧水林岚错落有致的点缀在气宇轩昂的庙宇之间,只见小厮牵着马车寻了地方落脚,身边只剩下切切等她缓过神来的江文度和随行的小厮岂尘。
【二】
“这是哪儿?”云仙觉得眼前仙境似的地方从未来过。
“这便是我与妹妹说的要去寻石刻的地方!”江文度切切的应着,只见他侧脸去问一旁的小厮岂尘:“可都备好了?”
“老爷放心,茶水点心一应俱全的都准备妥当了。”岂尘边引着路边说着。
“妹妹,一路车马颠簸,你且与我先去休息片刻,我让岂尘安排了一间清净的茶舍,咱们边吃茶边说。”江文度想着如今初夏时节,烈日当头也是有些暑气,云仙一向是个喜静的性子,难得一个机会不能让自家妹妹受了累。
“听哥哥的。”此刻的云仙倒不觉得疲累,不过既是江文度的精心安排,那就既来之则安之。
梵音袅绕在山林之间,如此静谧的古刹竟建在蜿蜒耸立的山峦之间,正想着,云仙紧跟小厮岂尘的脚步便来到一片竹影婆娑的幽静之地,映入眼帘的是三间不大的竹屋,清冽的泉水沿地上曲折的流觞水渠穿堂而过。
顺着小厮岂尘的指引,她与江文度一路走到了竹屋的深处,右手边的转角处便是一间极为隐秘的茶屋,推开略有声响的竹栅门,只见一方长长的竹案席地而置,两只麻草编织的蒲团面对面的摆成一对儿,竹案上是一只浅翠色的敦矮花瓶,花瓶竟没有花朵,只有三两片苍翠的竹叶。
“老爷和娘子请先歇息,我这便去吩咐店家置办来点心和茶水。”岂尘说罢便转身向来时的堂前走去。
“妹妹请。”江文度谦和的弓腰示意。
“哥哥有心了。”云仙溢于言表的喜欢这一派融于山水的恬静与隐秘,她猜想,为了这一次见面,江文度定是费了不少的心思。
两人逐次走进清新的竹质茶屋,面对面的席坐在两只蒲团之上,云仙自然的将云纱窄袖轻轻的放落在几案之上,她细细的打量着这屋中的一切。
“不知此地是否合妹妹的心意?”江文度略带紧张的问道,这是一次突然的邀约,况且橘烟来寻他时,他已是七分的醉意,当时大脑一片空白能想起来的就只剩下妙因寺前这间他一直珍藏于心底的竹林茶舍。
“虽不曾来过此地,但一下马车便对这里一见如故的亲切。”云仙并不想掩饰自己的喜欢,她用一枚浅笑回报着眼前这位气宇翩翩的江文度。
“哥哥莫笑,刚刚下车的一瞬间我竟想起太白诗中的那句‘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妹妹这两句真是应景!”江文度瞬间感知了云仙对这间茶舍的喜爱,已经很久没有人和他聊诗词了,看着眼前这个品貌俱佳的女人,他有些不可捉摸的欲言又止。
“老爷,娘子,点心和茶水来了。”岂尘招呼着,带进两三个伙计逐次在竹案上摆上备好的茶水器具,碗碟点心。
“娘子,这白瓷碟子里的碧玉果子可是我家老爷精心为娘子备下的。”岂尘替老爷江文度这个憨厚的主子说上点话,也算是不枉费平日里主子对他的照顾。
“岂尘,去门外候着,若是需要,我自是会叫你。”江文度嫌他多嘴,但心里止不住的觉得岂尘这小厮正中了他的心思。
岂尘安排好案上的一切,起身做礼便恭敬的退到了门外。
“哥哥当真是费心了,如此受累,云仙委实不敢当。”云仙听出了江文度身边这个贴身小厮的言外之意,赶紧恭敬的起身做礼表示感激。
“妹妹言重了。”江文度也起身回礼,“不过是举手之劳,妹妹尝尝,看看是不是喜欢,若是喜欢,我还留了一份,回头和马车里寻得一些好字帖一并带给月儿。”江文度自然的说着,好像这十年间月儿已然和宝哥一般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那一部分骨血。
云仙的内心此时五味杂陈,但面对江文度的体贴和坦率,她便将自我否决的那一部分压制在心里,这难得的一小段光景,她想毫无保留的去体味。
她如释重负的咬了一口江文度特意为她准备的碧玉果子,一股清糯软甜的味道沁入心田,“果然是特别为我定制的,味道我很喜欢。”云仙的唇舌间跳动着不知为何物的清甜。
“妹妹喜欢?!”江文度大喜,他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
“这碧玉果子是什么馅儿?”云仙好奇的问。
“妹妹有所不知,这妙因寺附近的山峦叫摄山,这摄山遍地奇珍异草,其中有一味叫苍南耳,这草专治脾胃不和,湿气致郁。”江文度看着云仙,眼里满溢出的全是温柔,“月儿无意间告诉我妹妹有些脾胃不调,偶有燥湿,我便寻人求了方子,将这味药去土,水煎再三,煎如饴糖,制成这碧玉果子。”
“为何还有丝丝辛辣?”云仙心里满满的感动,她不动神色的细细咀嚼。
“因郎中说这味药煎制后用酒调制,效果甚佳,我担心妹妹不胜酒力,故只用了些不妨事的酒曲引子,即便是月儿也是可吃的。”江文度真真是花了心思,现在,他沉醉于云仙一口一口的细细品尝着碧玉果子,那种美好已是无法言说。
几只碧玉果子下肚,又吃了半盏雨花云雾茶,云仙端了端方才有些慵懒闲适的身子,挪近了一些的说道:“我今日约哥哥出来是有些重要的事情想要问问哥哥。”
江文度听罢切切放下手中的茶盏应着:“妹妹只管问,我若是知道,没有不告诉妹妹的。”
云仙看江文度如此配合竟有些不忍心提及早已十多年过去的往事,她低下头细细琢磨着该如何开口。
“妹妹问吧,不需多虑。”江文度看出她的为难,宽慰道。
云仙深呼了一口气,提起胆的问道:“十多年前,哥哥母亲去世时,是哥哥与嫂嫂一并将老太太安葬的吗?”她紧紧盯着江文度脸上的神色变化。
江文度顿了顿神,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云仙问的问题竟是与离世十多年的母亲有关,既是往事重提,他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将那个和善心慈的母亲同云仙讲一讲。
“不瞒妹妹,当日我与往常一样去了城中各家绸缎铺子巡查,我记得大约是午膳过后,家中小厮来报母亲突发了心梗,母亲向来只在明远堂内念经送佛,不知为何会突发心梗,我便急急回去,当时郎中已为母亲把过脉象,确实是有惊厥引起的心梗,可是郎中也说了,服下汤药,好生调养几日后方可得以缓解。”江文度慢慢的回忆着那段尘封的过往给云仙听,当日的情景历历在目,焦头烂额的他也全然不明到底发生过什么。
“既是服了汤药为何老太太?”云仙是局外人,此刻她隐约觉得此事绝对有蹊跷。
“也是怪我!”江文度微微蹙起了眉头,“郎中替母亲抓了药,我便以为只要母亲服了药便如郎中说的那般不几日便会恢复。”
“那老太太可有将郎中开的药方服下?”云仙问。
“自然是服下的。”江文度肯定的看着云仙,“当日女使端来汤药时,我正巧在母亲床榻前照看,见母亲一直未醒来,城东那间铺面正正巧有些紧急的事情,我便嘱咐了房中女使将汤药喂于母亲。”
“所以,哥哥是见到女使将汤药送进房中的?”云仙试图还原江文度记忆里的一切。
“没错,我起身时,那丫头便同身旁的另一个女使一道将汤药慢慢送进母亲嘴里。”江文度努力回忆,“我怕母亲被汤药呛到,还拿起房中椅子上的一只背靠放在了母亲身后。”
“之后哥哥便回到了城东的铺中?”云仙问。
“恩,反复叮嘱后我便出了府去了铺中,对,我出明远堂的时候,大娘子也正是要进院里照顾母亲。”江文度恳切的回忆道。
“哥哥可留意到当时家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比如老太太身边的女使或是家中奇怪的事情?”云仙想知道如今澄心阁里的那位大姐所说的无有踪影的女儿音儿是不是与老太太的离奇死亡有关。
“这倒没有。”江文度试图在脑中搜索着云仙口中提点的那些可能令人生疑的地方。
“哥哥可还有印象,如今我身边贴身的丫头橘烟就是当年老太太房中的贴身侍婢?”云仙想提供给江文度一些线索,毕竟十多年过去了,记忆中的细节很容易被忽略。
“对对对,橘烟是我母亲跟前的,她原是母亲身边卞妈妈的亲生女儿,自幼就随卞妈妈住在府中,耳濡目染的从小便是个机灵懂事的丫头,后来卞妈妈去世,老太太便留了橘烟侍奉左右。”江文度回忆道,这一些倒是和云仙了解的情况并无两样。
“可是我听橘烟说,那段时日正是她陪老太爷的商队去青州的。”云仙说道。
“是是是,那趟商队原是我去的,可是爹说青州那地界他是最熟悉不过的,我几次阻挠与执拗不过,最后爹便带着商队去了青州,母亲怕爹爹上了年纪身边没有个知冷暖的体己人,便将房中最贴心的丫头橘烟支去一路照顾爹爹。”江文度如是说,“而且那年自打爹爹出了金陵城过了长江,这天上就降下了鹅毛大雪,许是因为大雪难行,爹爹和商队一行也是耽误了好长一段时日!”
云仙听江文度恳切的说着当日发生的一切,愈来愈肯定老太太冷氏的死定有蹊跷。
“哥哥,你再细细想想,那日橘烟并不在老太太身边,你去房中时所见那两位女使可都是太太屋里的人?”云仙开始逐一的排查所有在场的人的可能。
江文度蹙起眉头细细搜索着十多年前当日府里那些家仆和内眷。
“妹妹,我想起来了!”江文度眼光一闪的望着一样期盼着答案的云仙,“那日我匆匆赶回府中时,正巧碰上钟府大娘子苏心墨,对,就是我家大娘子的表妹与我家大娘子一道出府,当时事发突然,我没顾上与钟家大娘子问好,只见大娘子与她寒暄了几句便匆匆上了马车回了钟府。”
江文度慢慢回忆,“我记得大娘子转头就追上我,还告诉我午后她与表妹在自个儿的环佩堂中叙旧,突然府上丫头来报明远堂的老太太突发心梗,她也吓了一跳,立马就找人去寻来郎中,因为宝哥那时还小,便留了钟府大娘子在房中照看孩子,大娘子便带着女使小厮去了明远堂陪同前来的郎中一并照看老太太,等我回来时,郎中已是抓好了汤药命丫头拿去煎煮了。”
江文度有些口干,喝了半盏茶接着说:“妹妹,那日我进了母亲房中,屋里只有一个平日里待在屋外做些粗活的丫头,我自是知道橘烟随父亲去了青州便没再多问,只是。”
“只是什么?”云仙急切的问。
“只是这送汤药进来的女使倒是眼生。”江文度像是回忆起什么,“那日我一心担忧着母亲便没有多想,如今妹妹问起,倒是觉得蹊跷,那姑娘从未在内院里见过,纤弱瘦削的很,也是我没往那上面寻思,只记得,只记得她束腰上不是平日府里丫头惯用镶有江府标记一朵并蒂莲花的宽襦,而是一块粗鄙的麻布,换做是平时,我肯定是要责怪她不修边幅的进了内院,但当时我只是扫了一眼,并未多说。”
云仙的心咯噔一下,澄心阁的大姐说女儿音儿一直在江府的厨房里做些粗活,当日肯定是被临时指派去给老太太送煎好的汤药,单纯的她哪里会知道这就是个一去不返的差事,云仙愈来愈觉得这事情并非想象的那般简单,只是苦于事发多年以前,况且自己也不在现场,她只能尽可能的找到人证物证才能够还原她心中疑惑的一切。
“云仙?云仙?”江文度喊着眼前这个晃了神的妹妹,“我记得就只有这些,不过,家中来去的也总有些生面孔,倒是不妨事。”江文度并不知道此时的云仙心里忐忑不安。
“哥哥,那日束腰这粗鄙麻布的丫头之后可有再见过?”云仙从走神里打了个激灵。
“这”江文度面露难色,“这我倒不曾留心,不过有段时间家里不安生,常有人在府前哭喊,我问过门房,门房的家仆只道是府里的丫头被大娘子打发了出去,不知是不是那个给母亲送汤药的丫头。”江文度一心扑在生意上,少年时参加科考几次未中便索性同父亲一道做起了生意,再加上家中不曾迎娶妾室,内务一向是跋扈任性的韦素缨掌握,所以他向来是不关心的。
“大娘子不曾向哥哥提起吗?”云仙试探着。
“我倒是问过一回,毕竟江府也是体面人家,若是单单为了一个丫头且不值当整日里有人在府前叫嚷。”江文度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他心里明白家中的仆人一向是惧怕他那位母老虎般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娘子的。“当时大娘子说是后院伙房的丫头手脚不干净,偷偷溜进了屋里偷了她房中的钗环首饰,正是要从偏门出去典当时被抓了个现行,所以就赶出了府里,恐怕是觉得自家丫头被赶出了江府没了收入,那丫头家人便无事生非的到府前来闹腾了几日。”
“哦。”云仙现在非常肯定那个被赶出去的丫头就是音儿,而音儿肯定是知道了一些本不该被她知道的东西。
“不过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丫头也确实不该留在府中,当然了,大娘子平日里确实跋扈了些,妹妹,你也受苦了。”江文度趁着机会给这些年谨小慎微惧怕大娘子的云仙和月儿母女道歉。
毫无戒备的江文度满以为自家的大娘子韦素缨不过是刁蛮些罢了,此刻的他万万没有将韦素缨与自家亲生母亲的死亡联系在一起。
而苦于没有证据的云仙不敢冒失的将心中的揣测一一道出,但所幸的是今日与江文度的见面收获颇多,她要赶紧去澄心阁,再细细与那位苦命的大姐询问一番。
“哥哥客气了,大娘子平日里虽严苛了些,可是心里却是对我与月儿极好的。”云仙不动声色的说道。
“所以哥哥,那日你留下房中的丫头照看老太太后,何时收到了老太太病危的消息?”云仙继续问道。
“当时我的车马刚刚到了城东店铺的门口,家中一小厮便急急追来通知我母亲呼吸困难的情况,只是,只是待我回到府中,母亲已经是没了气息。”江文度的情绪渐渐低落,在他的印象里母亲是极温厚的妇人,从来都是谦和有礼,不与他人争执的,想到这里,他不禁深深的自责。
“哥哥节哀。”云仙想着那一脉早已散落天涯的至亲,如今他们是否幻化为尘土花束飘扬在山峦叠嶂。
所有的问题都在想办法找到那个没了踪影的女使音儿身上,若是找到她,一切问题皆可迎刃而解了,云仙不再去探问那些掀起江文度回忆里波澜的丧母之痛。
【三】
一阵冗长的寂静之后,江文度慢慢从纷繁的往事里挣扎出来,他看着眼前略略有些歉意的云仙妹妹,释然的在脸上绽出一个男人宽厚的笑容。
“出来这么许久,该是要回去了。”云仙害怕出城时间太久会引起不便。
“妹妹不想陪我一道去看看这妙因寺山后的石刻吗?”江文度说道。
“会不会打扰哥哥的清净?”云仙的内心渴望着。
“自然不会,妹妹同我一道去妙因寺替逝去的亲人燃一柱清香,保佑孩子们顺遂平安。”江文度诚意的邀请云仙,他还想再和妹妹在这初夏时节的盎然山色中静静的待一阵时光。
听出江文度的诚心,云仙不想再做任何的推阻,颔首微微点了点头,随江文度一道起了身,理了理鬓间的发髻,款款步入茶舍外浴满日光的青翠。
“老爷,竹林西边的那条小道如今已是芳草如茵,不如从那芳草上抄近道去寺中?”一路跟随的小厮岂尘轻轻的探问。
“不了,既是如茵的草色,哪能去踩踏。”江文度心有所思的应着岂尘。
“既是近路,哥哥为何不走?”云仙疑惑。
“娘子不知我家老爷的心意!”只见一边的小厮岂尘一脸痴笑。
“哦?!”云仙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是一条近路谈何心意?
看出云仙娘子一脸的困惑,又见老爷江文度不曾生气,小厮岂尘换到云仙娘子的身侧,切切的说道,“娘子有所不知,十年前老爷便定下了不成文的规矩,但凡是瞧见了碧玉色的花草物件都要格外珍惜。”
“是嘛?为何?”云仙更迷惑了。
“娘子,您瞧瞧咱府中哪位神仙般模样的姑娘最钟爱这远山青黛的碧玉颜色?!”岂尘几乎已经将谜底和盘托出。
云仙心头一惊,岂尘莫不是说的自己?!
自打十年前在江边告别了颠沛的北方,她便醉心于那一幕无法忘怀的江水碧波,渡江时更是觉得若是日后能将那一江碧水穿戴上身后,便时时刻刻不会忘记江老太爷对她与月儿的绵绵恩情。
绯红不自觉的爬上她有些觉醒的唇颊,原来江文度对她的爱慕已在十年前生出,整整十年的关心与照拂,竟这般不露声色的入了骨头,她低下的眉眼又忍不住望去咫尺的那个步履沉稳,身形宽厚的背影。
岂尘替自家主子江文度道出了十年来的爱慕,此刻的江文度如释重负的走在通往禅径通幽的小径之上,怕是云仙妹妹会在身后不自在,他停了下来,转身刚巧迎着妹妹那一对闪着晶莹的眸子,此刻静谧的山林之间,两心无有阻碍的彼此相知。
江文度知道白云仙在意自己的那段不堪过往,可他不想着急的去逼迫妹妹做任何没有准备的事情,整整十年,只要这个女人和她在意的孩子能够平安顺遂,即便不能卿卿我我的这样远远守护,于他而言,已然足够。
“哥哥。”云仙在心里呼喊了千百遍的“文度”刚一到嘴边便成了“哥哥”。即便如此,这个男人仍然傻傻的守护了她和月儿整整十年。
“值得吗?”云仙脱口而出,满心只是不堪的自己配不上如此情深。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江文度自知妹妹心事深沉,他脑中闪现出这十年间云仙妹妹在牛首山的春日里,在府中长廊的转角处,在花间堂铺面时那一幕幕身着碧玉或浅翠色裙纱的记忆。
“妹妹,我不曾后悔。”江文度转过身背对着云仙,那一刻无需再多的语言。
一旁的岂尘用衣袖抹了抹眼角,主子这番良苦用心到底是说与了云仙娘子听。
高林之上多嘴的雀鸟叽叽喳喳的追随一路,仿佛有心的叫唱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有君兮君亦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