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大天还没亮就在林中等待,等到树上的积雪第七次满溢而落,终于见着模糊的人影。
“任先生,你来的可真早!”唐老大热情的挥手。
等近了唐老大才瞧见,任先生身边还跟着个老头子。
“唐老大,久等了。”任先生微微点头。
唐老大连摆手:“不久不久,我也才到!”
“小伙子,做人不要太虚伪,你看你衣服都结冰了,还说这种侮辱脑子的话。”这老头子开口就得罪人,不知道是怎么活到这把年纪的。
唐老大没有理他,只是指向北方,嘴上简单一句:“跟我来。”
那日紫薇的衣服被尹自愁扯坏后,任先生就一直想着换块好料。小姑娘的思绪一直写在脸上,任先生一看就决定要既轻薄又御寒的。
说来容易,这种料子只有阳城外冰原里才会有,个个都是珍品。这种东西先不说买不买得到,就是有,在任先生问过价钱后也打消了念头——
实在是买不起!
这时,他又想起山上的唐老大,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任先生,你是怎么做到从石头里发声的?”唐老大掏出怀里的石片,百思不得其解。在当日任先生给了他这个石片后,他是看了又看,除了看出这是石头,什么也没看出来。
任先生解释道:“上面刻着叫‘伍叁伍’的阵法,在分别两个载体刻上它,再引动心神就可以互相沟通了。”
“阵法真有这么神奇?”
“不神奇,很好想。”任先生笑道,“唐老大,你在山的这边呼喊,山的另一头能不能听见。”
“当然不能,太远了!”
“这就是阵法。”任先生也拿出一个石片,“就像是我们之间隔着一座山,阵法的用途就好比是把你说的话变成风,绕过这座山,直接把话传到你的耳边。”
唐老大想了想又放弃了:“还是让你们暖玉去做吧。”
他不再执着这事:“任先生,你要的料子真不好找,又薄又御寒的皮毛,这是梁家管制的物资。”
“管制?”
老祁插嘴:“这是江湖人的事,你不懂了吧。”
他摸了摸身上的衣料:“武人又不是暖玉,也怕冷啊!要是用普通的料子,就得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浑身肿胀像个球一样,这还打个球!身上割一道就棉絮满天飞,干完一架还得回家打补丁,那这江湖不闯也罢。”
等他语毕,唐老大继续说:“这位身上穿的就是由闻家特有的精绵织成,相较其他的绵更加轻盈。”
嘴上说到闻家,唐老大的心暗暗提起。
但他还是继续道:“我们这次就是要捕杀一头立面猿,它还是猿王!”
“等等,立面猿不是在冰原吗,况且立面猿群居。怎么可能会在五岭有一头立面猿王等着我们杀?”
唐老大对老祁的质疑并无意外:“这是头被赶下来的猿王,被我的人发现,特地为任先生留的。”
“我相信唐老大。”任先生既然已经决定,老祁也不再多说。
三人在山林消磨了一个上午的时光后,唐老大领着他们到了一处山崖之下。正看见一头两人高的巨猿背对他们席地而坐。
不提别的,猿王纠结在一起的大块肌肉就足以吓破大部分人的胆。
“我们的人已经准备好弩箭,任先生要什么时候动手?”
“不需要。”老祁活动两下筋骨,“一头蠢物罢了。”
任先生在一旁理所应当点头:“不错,弩箭会影响皮的质量。老祁,别伤着它的肚子,我要他肚皮贴着肉的那一片!”
“不可大意,这立面猿力大无穷,寻常人被它擦着就得筋断骨折,更别说是猿王了,平时至少要七人以上老练的狩猎队伍才有把握猎杀!”
见两人都一副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的样子,唐老大大急,正要起身拉住老祁,可这老头看起来干瘪瘦弱,动起来却身形鬼魅,唐老大竟碰不着老祁的衣袖。
他眼看着老祁走远,气的跺脚:“不能去啊,这老猿生性残暴、狡诈异常,没有人搭手就是白白送死!”
老祁走到立面猿王身后十丈处,那猿王立刻警觉起身回头。等猿王坐起后,老祁更明显的感受到他的雄壮——高度无需赘言,尖锐的爪牙与冰冷的双眼是最好的证明。
他看着老猿王身上代表着丰富厮杀经验与荣耀的大大小小伤疤,失望地直摇头:“这皮也太次了。”
老祁拔出手中的剑,吹开上面的雪痕,神情轻松自在。
猿王看到这长条棍,顿时回忆起它还在冰原的时光:也是这种小东西,手持着利器,到处搜寻屠戮着。
他已经明白,老祁就是狩猎者。
两者对视很久,一人一猿在杀生方面都有丰富的经验,谁也不肯先动。
山林沉寂,唯有雪花重重落地声。
最终是猿王忍耐不住,一声怒吼后直扑向前。
“自从来到阳城,这把剑就好久不沾血了。”
猿王伸出手掌,像是抓小鸡般向老祁探手。
老祁就地打了个滚,轻松躲过的同时在猿王的手上留道口子。
远方的唐老大看的的画面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老祁像是逗狗似的绕着猿王转,猿王除了发出焦躁难耐的怒吼外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
平时狩猎立面猿,人们都是远远吊着不敢靠近,立面猿力量速度都很惊人,加上它们的智慧也不低,只要被它们抓住机会,大意之人没有后悔的余地,一定会以生命作为代价。
一般都是先用弩箭射击,再拖着流血的立面猿在冰原上游荡,等到它精疲力尽后才会贴身肉搏,哪有像老祁这样上来就硬碰硬的。
唐老大看了眼身边镇定的任先生,摇头感慨:“这立面猿怎么变得如此好杀了。”
每当看到别人手里握着的刀,老祁都憋屈的快发疯,他心里堆着许多话,没人能听,也没人愿听。
“你练错了。”他人舞刀时,老祁总是会插上一句。
没人知道,外表苍老的他其实才四十多出头,自从自己的刀被武尊捏碎后,他的信念也随之碎裂,很快就老的不成样子。
他和武尊比武时,两人都正值壮年。当时,还在南方的老祁听说北地有个人被封武尊,人们都说这是四千年后的武神。
老祁不服,他要一定要试试。
老祁有资格自傲,他练的是一刀,名副其实的“一刀”。从他摸上刀的那一刻开始,心里就认定,这种兵器设计出来,就是要把人劈成两瓣。
他练了十几年,没有人能接住他一刀。斩断的兵器越多,他就愈发相信,自己是无坚不摧的。
和武尊交手的时间很短,第一刀,武尊没有接。第二刀,武尊按住刀身,把它捏碎。
“你练错了。”武尊的声音出人意料的温和,“你的理念让我无法接受,你太小看——或者说根本没有敬畏他人的心。”
“你练二十年武是练,别人练二十年也是练。你凭什么认为一刀就能斩断别人的二十年呢?”
武尊给他的理念定性:“这不是刀者的挑战心,只是通过欺凌弱小满足自己罢了。”
老祁看着猿王逐渐通红的眼睛,咧嘴一笑。
猿王洁白的毛发被血液所污,一片片结成块状。除了肚皮处,身上到处都是狭长的剑伤。。
它又一次嚎叫,张开双臂一副要把老祁拥入怀中的模样。猿王用这招不知把多少敌人变成肉泥。
可老祁不退反进,从它的臂弯滑出,顺带着又在它的脸颊来个一剑。
他对着猿王,像是哄小孩一样对它低语:“我不敢摸刀了,因为我再做不到一刀两断。但已经无所谓了,要打败武尊,一刀哪里够用!”
他打了个哈欠,躲过猿王的锤击,单手拨开飞溅起的积雪,又惬意的抓了抓后背。
“这时我想起了一个人,在我刚出道的时候,遇上了一个使奇门暗器的家伙。”
老祁削去它的一块皮肉,又自语道:“武功不高,已经变成两截了。但我从没见过他的兵器,所以不小心让他给我的后背开了道深口子。直到现在,大雪天时伤疤还会作痛。”
“想到这,我这才明白自己的愚蠢,哎,人啊,太脆弱了。”
他看着流了一地的猿王鲜血,和着雪成了碗热汤,“要是换成一个人,现在早就死了。”
“什么狗屁的一刀两断,还是剑好使。”
虽然现在没人使剑,但老祁自认天才,刀有八式:劈、抹、撩、斩、刺、压、挂、格。剑也是八式:刺、点、撩、挂、截、穿、崩、挑。没理由自己刀能练好,剑就练不好。
至于该怎么练,反着练就对了。
老祁就靠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硬是给他自己整出了一个使剑的心得,从此他弃刀练剑。
“不需要心急,这剑只要能点到身上,唰就是一个大洞,伤口不致命没关系,多戳几个照样要等死。对着关节一划筋脉就得断,拿不得兵器也动不得身,要是对着肺一戳——”老祁冲着猿王一顿比划,“不行,离肚子太近,万一划到就不好了。”
老祁左躲右闪的惊险样子看得唐老大冷汗直流,任先生见他打颤,好奇开口:“怎么了,唐老大?”
唐老大只是摇头:“老祁可不能大意,这畜生鬼着呢。”
人们长时间的捕杀,让立面猿们也总结出了一套方法。
“你看这猿王。”唐老大指向它的脖子,“一直缩头缩脑,不肯舒张。”
猿王看着像是失去理智,可它的双手除去进攻,就一直护着上半身。身体也尽量前探,不给老祁伤到脚的机会。
“它们也知道,人是舍不得伤它肚皮的。加上对人类步伐、武功的学习,立面猿已经越发难对付了。”
立面猿血气旺盛,不在意这些小伤,可人只要被它们抓住机会,武功修为再高,顷刻间也会化成肉泥。
任先生听罢,反而松气:“不用着急,我给了老祁一个阵法。”
唐老大目光发亮:“难道是那种攻击性很强的?八门金锁还是逆乱阴阳?”
“你小说志怪看多了,唐老大。”任先生啼笑皆非,“用不着这种东西,一点小改变就能致它死地。”
猿王逐渐脚步散漫,流出的血慢慢变少,嘴里开始不断发出呜咽声,似是孩童向大人求饶,令人目不忍睹。
老祁暗道:“是时候了。”
在猿王伸手对他又是一捞时,他突然向空中高高跳起!
唐老大也跟着跳起来:“他在干什么!找死吗!”
被宽大手掌挡住的猿王眼睛里流露出嗜血,这人类还是被它给逼到半空,他终究犯错了。
它面带冷笑,迫不及待的将手伸向半空中没法躲闪的老祁,恨不得立马将其捏死。
就在它的手快要碰到老祁时,它突然发现这个人类并无慌张之意,反而是拿出一个瓦片对准它眼睛。
“结束了。”任先生起身,“准备跑路。”
“什么?”唐老大还没听清,老祁手里的瓦片已经碎裂,一道强光对准猿王的眼睛直射进去。
“啊啊啊啊!”猿王发出惊天怒吼,不得不闭上双眼。
随后它又犯了一个致命的失误,因为失血过多,猿王的脑子有些不灵光了——它没有继续伸手去试着抓住老祁,反而是下意识的要把手移到眼前挡住光线。
同时,它逃避似的微微仰头,试图躲开这束光,把它一直严防的要害——脖颈给暴露出来。
只是一瞬间,它听到嗖的一声,随即觉得脖子一凉。
眼睛很快恢复,它低头一看,已经有一把剑插入其中,这把剑上还写满了它看不懂的符号。
老祁溜的比任先生和唐老大还快。
“轰隆!”又是一声爆炸,刻着阵法的剑炸开了它的脖子,四散的碎片也刺瞎了它的双眼。
咯咯咯,原本粗大的脖颈现在只剩张皮勉强连着,猿王拼尽全力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它的胸口被血色尽染。
已经离开了冰原,还是有人不肯放过它。
猿王对打扰自己最后一段日子的人恨之入骨,它黑洞洞的眼眶里看不出蕴含的感情,它只是循着声,面朝向远处的人影,挣扎着向他追去。
它的胸口充斥着执念:不能就这样死去,临死也要把那个人带走!
猿王低估了人类的狡猾,它到死都没见着老祁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