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风声最近很清闲,她似乎又回到了儿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早起用过餐后,甚是慵懒的她随意翻动几本武学秘籍,看的倦了,便翻出类似《南寻》的闲书消遣时光。
等一切都枯燥到让人全身发软、骨头硬到像是不在身上时,风小姐还能搬出自小留到现在的各类武器尽兴耍上一阵。一切似乎从未变过,日子一天天重复下去,她也乐此不疲的每天做着同几件事,只是她眼中的那汪清泉越来越浅——
她好像一直在等待着什么。
又是一日,那晚的房间里玉烧的有些太多,恍惚间,闻风声又回到了那座温暖大殿,痴痴看着殿前的水帘落下,心里祈盼着阳城永远不会落地的雨水。
她等的雨不曾来,等的人也没到,闻风声突然如释重负,她决定放弃了。
风小姐又如小时候一般,把炉子摆满在自己身边,抬头仰望着探出的屋檐,只等着那滴晶莹落下,打湿自己的脸庞。
侍女悄无声息的将食盒放在闻风声身边,她打小就服侍风小姐,自然知道现在她有无心思进食,没有讨嫌发问,只是默默站在风小姐身后。
闻风声好似没有发觉身后的人,直到滴答声响起,她心的也一同坠落时才发声道:“近日的阳城如何了?”
她腰板挺直,提起脚下的这座城时,眼中神采耀眼到夺目。
“听人们说,外面的雪下得极大。”
侍女谦卑回话,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干尸一案闻风声回到阳城后,起初也是这般朝气蓬勃,整日进出城主府忙前忙后,只是不知何时,她就变成这般消沉模样。
如今不知是何原因,闻风声看上去又重新振作,从前那位英姿飒爽的人儿又回到女子身上,只是风小姐真的回来了吗?
闻风声伸出手接住落下的零星几滴水珠:“不错,这雪太大、太多、太沉重了......”
“小姐!既然觉得乏闷,不如寻些事做。”侍女显得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道,“或者像您前几天——”
闻风声纤手一顿,随后扭头玩味笑道:“怎么,你也想知道前头我做了什么?”
她理应知道这么问的后果,但她还是问了......
侍女诚惶诚恐的跪下道:“奴婢不敢,只是不忍见小姐消沉。”
闻风声神情幽暗,如同被收于鞘中被迫敛起的锋刃,低头的侍女并没发现。
风小姐面前的树干被积雪压弯,直到了某一极点,再也无法承受的它又低下了几分,刹那间所有困扰它的积雪落于大地,一切都那么可喜可贺,只是树梢也随雪一同离去......
她对闻风声恳切道:“无论小姐要去哪,奴婢这一生都会相随。”
抬起头后,侍女惊讶发现闻风声脸上浮现出春风拂过消解一切的笑容,这远比闻风声说出的话更让她震惊。
“仓城离阳城隔了个冰原,太远,你还是别去了。”
“您,您答应婚事了?”侍女难以自制的微微张口。
她俏皮眨眼,仿佛刚才消沉的身影不过是侍女见到的幻象:“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答应?”
侍女内心五味杂陈之余,也没听见闻风声最后的幽幽一句:“不过临走前,我还想最后看看这座城,去做某些该做的事,再去见某个人......”
......
祝离积手持着伞立于城主府外,历经多番痛苦抉择后,他决定今晚去见闻风声,不惜一切也定要拉她出来把话都说清。
今夜的阳城热闹非凡,不止是城主府内人声鼎沸,其他地方好似也在庆祝着什么,大摆酒宴,连他自己也是辞了祝家内的宴席一个人来到这的。
他还在想着如何凭着“一身本事”瞒过暗卫潜入时,身后突然响起他魂牵梦绕的声音。
“呆子,傻站在门前做什么?”
武功低微的男子扭头之快,好像脖子不是他自己的一样。
身后的闻风声此时是他从未见过的姿态:她只穿了件纯白一色的素净常服,其余打扮首饰一概全无,女子俏立于雪地中,银花徐徐落在肩头消失,却不知是因落在纯白衣服,还是这雪色与她白皙脖颈分辨不出。一头青丝未梳,恣意的披散而下,本尽显女子疏懒娇憨之态,可再加上她腰佩同样颀长的刀、与淡雅穿着相反充满英武气概的脸庞,两相交融下竟勾勒出让人窒息的别样风姿。
祝离积被她绰约美态震惊,一时也没想到闻风声为何会出现在他身后,嘴唇打颤,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
他平复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对眼前这个让他心动不已的女孩道:
“你穿的这么薄,不冷吗?”
闻风声白了他一眼,祝离积的骨头又是一阵酥软,闻风声再多几个这样的小动作,他人就该化了。
她对他说出的话并不意外,当即拽住男子的手,把他强拉到自己身边:
“那你还不打伞给我挡雪?”
祝离积闻着身侧传来若有若无的香气,脑子都木了,精明的祝家商人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傻乎乎的点头。
“我已经把所有事都交代完了。”与方才粗暴大胆的动作不同,闻风声的声音异常轻柔,“小积,我们今晚就去那里——小时候我们常常去的地方。”
祝离积不过刹那就明白闻风声所言何物:在城主府和那群暖玉住的地方之间,有一座废弃的小院落,没人居住,也没人去拆,在从前,每次闻风声在宴席待的不耐烦时,都会强行拖着祝离积到那玩耍,那里算的上是独属于两个孩子的“秘密基地”。
他们离开城主府到了此处,小院一如从前荒芜,摆在正中的大水缸也还在原处,时光在它身上没留下任何痕迹,好似上次离去后,它就一直在这等候着他们。
祝离积探头看向水缸内,雪花落在满满一缸水上,正泛起一丝涟漪,他嘴角不禁勾起:他想起了童年的快乐日子,这里离暖玉很近,又有他们布置的各种奇怪阵法,以至于缸内的水都不会结冰,小时候他还和闻风声往里面丢了几头小鱼呢。
如今自然是没了鱼的影,但这水还是与从前一般清澈。
两人蹲坐在阶前,闻风声双手捧起脸,眼神迷离,突然自语道:“其实小时候我就一直有个疑惑,我和弟弟,究竟哪个更聪明,更让人喜欢?”
祝离积没有回答,他知道,闻风声并不是在问他。
她现在需要的是个倾听者。
“我与弟弟刚懂事时,父亲就教我们课题武学,学的快的可以先走,慢的还要留下来再补再学。”
“我每次都能比弟弟快,学完后便找你们玩乐,那时,我以为弟弟是不如我的——”
“等到要教阵法时,我看着那些鬼画符头痛,每次都装傻就是不学,这是当然的,有武功傍身,城中又有暖玉,学这些有什么用!而弟弟则是‘老实’的按照父亲要求去做,长久后,父亲也就默认我不再学阵了。”
“有一次,我觉得总这么欺负弟弟也不好,便悄悄问弟弟,要不我放一次水,让他也能自在的放松一回,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
闻风声苦笑道:“他对我说,姐姐,虽然你的武功风格凌厉,可你的心太软了。”
“等后来我俩长大成人,父亲开始让我们处理阳城事务时才发觉,其实弟弟并不笨,也不是不知变通之人,他只是知道有些事该做,有些事不值得他去做而已。”
她长叹一声,其中蕴藏的哀伤迷茫让祝离积心痛不已:“所有人都认为他的能力胜过阳城的任何人——或许在阳城中,风是真不如雨。”
闻风声心灰意冷的话让祝离积悚然惊醒,难道她今晚找他来并不是自己所想的事情,而是......
远方人群的欢闹声还是能依稀听见,女子认真看着他的眼睛,清亮的声音压住一切喧嚣:“再见,祝离积,我要走了。”
祝离积惊慌下起身大吼道:“你说什么胡话!凭什么是你要离开阳城,阳城为什么不能是你的?”
“南方,对了南方!”他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之下说的话也尤为可笑,“你不是常常问我南方的事吗,我可以把手下的南方人全部带到阳城——”
闻风声没有着恼,她伸出略微粗糙的手轻柔抚过着祝离积的脸颊,一如她温柔的目光:“呆子,我哪里关心南方的事啊。”
祝离积早已失了方寸,他没听进闻风声的话,此时他的脑海里唯有一个念头:打消闻风声“突如其来”的可怕想法。
情急之下,他想到了最后一招:“风声,既然你不想嫁到仓城的话,那我们走吧,离开这里,离开阳城的一切,一起去南方......”
闻风声笑容滞住,似乎真的在用心考虑,祝离积心里大喜,正要趁热打铁时,随后从闻风声口里说出的话却让他的心彻底冻结:
“你认为,难道我真不知道父亲的用意吗?”
“弟弟确实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聪慧,但我也不差!”闻风声紧握拳头,“他能做到的,我一样能做到,只是有一点是我无法忍受的——”
“我不甘被人束缚!”
“父亲是为我们好,我知道,弟弟也知道。但弟弟能忍受,不代表我能忍受下去,我闻风声不需要别人给我定下要求、定下道路,我自己用功、自己练武,照样不差!”
“自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想,从此再不被任何人的任何想法绑住!”
闻风声低垂眼帘:“我知晓你的心意,可你想带我去南方,和他们想要我去仓城,不都是在推着我走吗,这有什么区别呢?”
无论是爱她的人,还是不想看见她的人,都没想过让她自己选择。
祝离积悲哀的发现,自己这些天为了某人东奔西走,殚智竭力,面见了许多人,谈了许多事,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却没做——他没去见为其付出一切的那个人。
或许这些天她一直在犹豫着,一直等着自己给她一个答案,可她最终却没等到,反而是她先找到自己。如果他早点听从任先生的话,对这个女孩勇敢开口,如今她还会放弃吗?
“真是个不负责任的想法,对吗?”闻风声笑容凄美,“我从前活的太任性自我了,这也许就是这么多年来应当偿还的代价,如果一定要从他人给的选择里挑的话,我希望能选一个让阳城满意的答案。”
不,不,不!祝离积在心里嘶吼,可就算到了这地步,他搜肠刮肚所能想到的一切词汇还是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从未如此痛恨无用的自己。
她已下定了决心,事到如今,再没任何东西能改变风小姐了!
今夜邀他出来,闻风声就是要向他表明最后的心意:“不说这些事了,今晚我拉你到这,其实是想请你看我的刀舞。”
我不需要这些!
闻风声擦了擦眼角:“也算是我离别前献给阳城的礼,小积你一定能看懂!”
我是个大俗人,一点也看不懂,你不用舞了!
“这是也是我最后一次使刀了!”
不知不觉间雪不再落下,皎白的月光洒向大地,月色下的女子开始翩然起舞,祝离积眼前一片朦胧,素白的身影消失在刀芒之中,唯有朵朵凶煞银花充斥视线。
闻风声的刀能让人忘记舞者的一切动作,银白流水划过,掩藏着的是痛彻心扉的领悟。这是绝美的刀舞,亦是至邪的招数,它能把人的身心吸入,只因其承载了刀主所有的忧愁。
起初的刀势轻柔缓和,米点大的刀尖不断调皮跃动,使祝离积想起从前与她无忧无虑的时光,嘴角也不觉翘起。
但这段时间很短,转变来的极快,舞者轻盈的身形边,刀身连成一道雪亮缎带,望着愈发迫人情势,他的胸口也不由的发闷。
刀光一直在提速,好似根本没有尽头,他的心绷的极紧,不由得涌出疲劳感。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一片雪白之中还隐隐现着一颗“明珠”,他从刀光间转移注意,在竭力注视辨认下,心绪放缓,疲劳感也消退不少。
“明珠”似乎并非错觉,始终没有消失,刀势一变再变,越舞越快。刀刃与刀背来回翻转,显得选择之人极为犹豫,当刀刃朝外时,一片尸山血海铺面而来,让人背生冷汗。而刀背朝外时,使人心生庆幸之感的同时,又难免感到一丝落寞的惆怅。
银色不断流动,祝离积胸中鼓也随之擂的愈快,他面色惨白,但还是忍着胸口刺痛,圆瞪着双眼欲要分清快连成一线的刃背,舞到了最后,究竟是那面对准自己,他一定要看清!
在一切终结的刹那间,他眼前一晃,一条银龙突显于世,刀背为身,刀刃为鳞,含住那颗“明珠”后直冲云霄,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吟后坠落大地!
锵!一声响后,祝离积回到现实,发现刀直插地面,刀柄上留着一滴液体,院落中已没了那道倩影,只有她留下的一句话还在回荡——
“我的刀留给你了,对不起......”
祝离积摇摇晃晃的走到刀前,他死死拽住还有余温的刀柄,一刻都不肯松手。
他沉默的半跪在刀前。
天际飘来一片乌云遮住月亮,阴影笼罩下,他嘴里突然发出最凄厉的嘶吼,抽刀跳起身对准水缸,把自己平生所学的所有刀法都招呼在它身上!
噼里啪啦,没法还手的水缸很快碎了一地。
你做了什么狗屁选择,你明明是在逃避!你回答我,为什么最后不敢对着我道歉!
他到底没有忍住,像个受伤的孩子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月亮重现尘世,婵娟抚慰着泊泊流出液体的碎裂水缸,一如某颗受伤流血的心。
有的人练武后,能安国安邦,潇洒走一回红尘,而有些可怜人练武后,却只能在黑夜的无人处里,对着一个同样可怜的水缸发泄千百年来不变的永恒哀伤!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