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老家打来电话告知小莲即将离开人世。我不相信，小莲才十九岁呀，怎么可能呢！往事在眼前浮现，我急匆匆奔向老家。
我的老家在鲁中一个小山村，小莲是村西刘婶儿的女儿。刘婶儿有三个女儿，小莲是最小的一个，她出生时我两岁。听母亲说小莲是在深夜出生的，她刚出娘胎就会“呵呵”的大笑，而后就闪电夹杂着狂风下起了冰雹，冰雹砸的房顶的瓦片“当当”的响，很是渗人，当时把接生婆吓得大叫着是怪胎撒腿就跑。第二天天亮，村里砸毁了很多房屋，还砸死了三头牛十五只羊，地里刚出穗的小麦更是被砸的稀烂。后来接生婆逢人就说小莲不是人，而是妖魔鬼怪，借腹投胎来作践人间。一时间全村议论纷纷，从此村人便称小莲为妖女。
从小到大我是村里小莲唯一的朋友。在大人的眼里，小莲是个不祥的孩子，谁家的孩子和她接触，谁家的孩子就会倒霉，在孩子的眼里，小莲就是个出气筒，他们喊她小妖女，她们戏弄她，嘲笑她，围攻她，侮辱她。小莲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她，时常蹲在角落里委屈的哭泣。母亲说，村人不该这样对小莲，她是妖也好，鬼也好，怪也好，既然有人的模样，就应该把她当人对待。从那以后，再见到小莲在某个角落哭泣时，母亲就把她带回家里与我和哥哥一起玩，并且叮嘱我们不准欺负她，要把她当成亲妹妹爱护。从那时起我开始喊小莲妹妹，时间久了，小莲也开始叫我瓶子哥哥。那一年我八岁，小莲六岁。
刘婶儿是个善良的女人，她一直为女儿的出生而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深感愧疚和无奈。她曾问母亲，你让孩子和我们家小莲一起玩不怕沾上晦气吗，母亲说，刘嫂你怎么也这么想啊，这做人呐，只要走的正站得直就什么也不用怕。当时，刘妈感激地看着母亲，我在一旁看到她的眼里有泪光闪动。
小莲八岁时，刘婶儿和小莲的两个姐姐几乎同时得了一场重病去世了，那场病和现在的小莲一样，莫名其妙来得突然。村人说是小莲这个妖女克死了她们，就连刘婶儿的男人刘伯也这么认为而常拿着小莲出气。
记得有一天我去找小莲，看到刘伯正用一根竹竿打小莲，一边打一边说：“你这个鬼东西，一夜没回家干什么去了？”，小莲哭着说：“我去看娘了”，刘伯打的更使劲：“你娘都死了还看你娘，是你克死了你娘还有你的两个姐姐，你这个妖女，干脆你连我也克死算了······”。说着话，手里的竹竿一下一下狠狠地在小莲身上起落着。小莲紧咬着嘴唇，默默的忍受着阵阵疼痛，刘伯越气，手里的竹竿就起落的越快。我再也看不去，上去抱住小莲哀求刘伯：“别打了小莲妹妹了，要打你就打我吧！”。刘伯停顿了许久深叹一声扔下了竹竿，回到屋里喝起了闷酒。
我把小莲领回了家。母亲为她红肿的屁股敷药时，我问：“小莲妹妹疼不疼，”，她没有回答，一下扑到母亲的怀里大哭起来。她哭着对母亲说，婶儿我想娘。母亲爱怜的为她擦着眼泪说，你就把我当娘吧。小莲委屈的模样，至今还是那么清晰。
当晚小莲和我一起睡，躺在床上我问小莲，你昨天晚上真的去看你娘了，小莲回答，“是呀，在娘的坟前我哭了好久，后来娘就出来了抱着我也哭”。我说，可是你娘已经死了！小莲说，我娘没死，她还摘了一朵花儿戴在我的头上呢。我说，我才不相信呢，那你娘现在在哪里呀，怎么不和你在一起呀。小莲说，她说她不能回家，以后只能住哪里，哪里是她的新家，让我想她了就晚上去看她。我问，为什么不白天去呀。小莲说，娘说她白天要出去做工，很晚才会回家。我又问，你娘还给你说了什么。小莲说，我娘说让我好好活着，一定要坚强，还说你会疼我，让我长大了给你当媳妇儿。正在这时在门口一直听着我们说话的母亲进来了，她为我们整了整被子对小莲说，你这个小人儿呀，是想娘想疯了，竟说胡话。
夜深了，人静了，窗外的一轮明月也躲进了云层里，我渐渐进入了梦乡。不知什么时候我猛然醒来，在黑暗中我想摸索着找到小莲，可是怎么摸也没摸到。我不停的大声喊小莲的名字，母亲闻讯赶来，灯亮了，此时的床上只有我自己。我和母亲找遍了家里所有的角落，始终不见小莲。百般交集中我对母亲说，小莲一定是去找她娘了。母亲神情一顿，拉起我的手就想往外走，就在这时大门缓缓开了，一个恍惚的影子像是被风吹着缓慢而轻盈的飘了进来，而后猛然加速撞倒了母亲，也把我撞晕在地。第二天，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小莲安然的躺在我的旁边，我去找母亲，她正为我和小莲洗衣服。我问母亲，小莲什么时候回来的，母亲说小莲一直都在呀。我又问，晚上进来的影子是谁呀，母亲回答，哪有什么影子呀，说完指着我的眉头说，我看你这个小东西一定是做梦了吧。是做梦吗？这样思索着我看到母亲从小莲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朵鲜艳的黄花。
没想到刘伯的话真的灵验了。刘伯是个石匠，第二天进山放炮开石时，三炮一炮都没响，最后一炮他以为像往常一样是哑炮，就上前去处理，但还没走到跟前炮就响了。当时，刘伯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当就近的村人闻声赶来后看到，刘伯躺在半山腰的乱石中已经昏迷，不远处的一颗树上挂着他的一条腿，从此刘伯成了残废。村人对刘伯说，你打了妖女，这是她对你的报复。刘伯害怕了，从那以后没再打过小莲，但小莲的生活从此也不再过问。小莲更加寂寞和孤独。
小莲唯一的去处是我家，刘伯残废后，母亲真的把她当成了女儿，给她梳头洗衣服，天晚了就留她在家里和我一起睡。我们常在母亲一个反复的故事中沉沉睡去，随着时光的远去，故事细节已经模糊，但大致的内容十分清晰。说每个人都有前生和来世，不管是亲人、朋友还是恋人，只要是真心相亲真情相爱，其中一个将要离开人世时，另一个活着的人只要用自己的鲜血在他的脸上做下印记，等他重新投胎做人后，凭借印记两人还能相认再续后缘。
当时，在我们那个落后的山村，类似的故事有很多。母亲的这个故事对那时的我来讲并没有感到有多稀奇。小莲正与我相反，她记得很熟，而且好像还多次学着母亲的样子讲给我听过，只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细节实在难以记起。
十五岁那年，我们全家搬进了城里。母亲想带走小莲，但刘伯不愿意，因为小莲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母亲没办法，只能把小莲搂在怀里，任泪水打湿她的头发。小莲也一样，难舍难分的在母亲的怀里哭了很久很久，那场面让我和哥哥心里都很难受。我对小莲说，别难过，我们会来看你的······，说完我们全家就钻进了搬家的大卡车。村里街道很窄小，车开的很慢，小莲满脸泪水不停地挥手追赶着，透过车窗我和她四目相对时，从她的眼里我感受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情感。直到卡车开出村子很远很远，我还能看到她瘦小的身影。
刚进城的几年，我们全家每年都回几次家，小莲每次见到我们都会大哭一场。我们知道，村人还是叫她妖女，她心里委屈。十七岁那年见到了小莲，她已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姑娘。黄昏的时候，我们在村前的小河边散步，小莲说瓶子哥哥，我爹说我是妖女，将来肯定嫁不出去。我说瞎说，我的小莲妹妹这么漂亮，别人想娶还不嫁给他呢。他说，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要是没人要了你就得娶我当媳妇儿。我笑着说，好呀，那我可白捡了一个漂亮大媳妇儿。她听了脸上泛起两片红晕，而我实则是在逗笑。
那一年我去了省城上大学，而家里的事务也开始繁多，以后的四年我没再回过老家，和小莲更多的是书信来往。最后一封信小莲问我，瓶子哥哥你说人真的有前生来世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而没有回信。四年来家里发生了很多变化，母亲戴上老花镜的同时双鬓白了，腰也弯了。哥哥结婚成家了，如今爱情的结晶也即将问世。我也即将走出校门步入社会开始追求我的人生梦想。但谁也没有想到小莲会即将离开人世，而且病来的不明不白莫名其妙。难道真如村人说的那样小莲身上有妖气？一路颠簸中，回味着往事，我不停的思考。
走进小莲的家，我的内心不由的开始悲伤。床上的小莲已奄奄一息，她紧闭双目吃力的喘息着，看着她清瘦的脸，我能感受到她承受的痛苦有多大。无声的泪水滑过脸庞，难以名状的愧疚撕裂着我的心。小莲妹妹，瓶子哥回来了，说着话，我抓起她干柴般的手放到了我的脸上，泪顺着她的指缝滑过手腕流进了袖子。一阵呼喊，小莲缓缓睁开双眼，看到我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深陷下去的眼窝里滚出两颗泪珠。她吃力的说，瓶子哥你终于来了，听得出，她一直在盼。
小莲患病后，刘伯没有钱，村委组织捐了一些钱带她去了几家医院，但都没有诊断出结果。很多医生说这病奇怪没遇到过，小莲对村人说，我是妖女，这都是命，一切都是注定的，而此时的村民只是沉默不语。
当天夜里小莲走了，临走前她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在我脸上做个印记吧，我怕来生你找不到我。泪眼朦胧中我埂咽着说，好我的好妹妹，如果来生还能遇到你我一定娶你当媳妇儿。说完我咬破食指轻轻的按在了她的双唇之间，这一刻小莲的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慢慢的闭上了双眼。抬起手指我看到一枚鲜红的指印，像一朵盛开的梅花被小莲含在嘴边。为小莲整容时，这枚红印被我擦了很久都没有擦去。
按照小莲的遗愿，我把她葬在了刘婶儿的旁边。整理她的遗物时在衣柜里发现了一大纸箱干枯的黄花，我想这应该是刘婶儿给她的。下葬时我把这些黄花洒进了她的棺材里，我想此时的她应该又和刘婶儿相聚了······
安葬好小莲回到家里，我很想对母亲倾诉倾诉小莲的事情，但找遍了所有房间也没有母亲的影子。正在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声响起，是母亲打来的。原来嫂子早产，在医院里生下一个小侄女，母亲和哥哥一直陪伴在左右。想到家里又多了一个小成员，心里的哀伤被暂时忘却，我走出家门向医院奔去。
产科病房里，嫂子虚弱的躺在床上，哥哥在旁边陪她。一边的婴儿床上，母亲的脸上流露着新作奶奶的喜悦正在细致的端详婴儿的模样。我急切地走上前去，但当看到孩子的脸时，眼前一道红光闪过，我僵在了原地。孩子的双唇之间有一枚红印，远远望去像一朵盛开的梅花。
在这枚红印的辉映下，我看到的分明是小莲那张清瘦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