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沿照的故乡北野很快就被死人攻陷了大部分。事出突然,驻扎在北野的源生公司部队并不多,而且已经死过一次的死人也并不惧怕疼痛和再次死亡。他们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占领北野,诡异的是别处部队没有做出任何应急反应。
占领北野的死人把活人的头砍下来,这样他们就连活着的死人都做不成了。
靳沿照的家人逃过一劫,当时他们正坐在往南方去的火车上,进行着每年一次的全家旅行,这次的目的地正是天都。但大部分北野人都没有这么幸运,他们还留在满是死人的北野。这些平日与他们相安无事的死人,抛下了傻乎乎疯癫癫的面具,尽皆成为索命的恶鬼。
天都的供电当晚就恢复了,北野的供电迟迟没有恢复,这时整个北野已经成为死人的国度,几乎没有活人幸存,阴冷的寒风穿过大街小巷,吹不散浓厚的血腥味,人们的鲜血刚从身体流出就变成了深红色的冰。北野遇难人数高达上千万,浓重的怨气让阴间都变得寒冷了些,钟野在晚上可以听到这些新鬼凄厉的嚎哭。
靳沿照像是丢了魂魄一样,整日聋拉着脑袋。
一向睡眠很好的他在这个夜晚失眠了,躺在床上很久不能入睡后,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你家人都在呢,别太难过。”高羡尘过来安慰他,“家人还在就好了。“
“可是我的家没了,那帮死人真是一群畜生,平时跟我们装模作样的,现在竟然干这种事,亏我们平时还宣传不要歧视死人。”靳沿照咬牙切齿,拳头用力攥紧。
“我的家也没了。”高羡尘继续安慰。
“你少拿这些跟我比惨,别人惨你们就用自己的惨去安慰他们,”靳沿照突然异常暴躁,“你跟我一样惨兮兮的我就会好受了吗?“
“今天我看到源生公司征兵了,我要去当兵。”一旁沉默的钟野突然说。
话毕宿舍一片寂静,这样倒像是一个熟睡的夜晚了。
“现在去源生公司的部队可能要上战场的,你想去和死人打仗吗?”短暂沉默后杜宁人尝试劝阻他。
“打呗。”钟野翻了个身,轻轻地说。
“你再想想吧,你都死过一次的人了,应该比我们更爱惜小命才对。”杜宁人再次试着劝阻一下,“不再考虑考虑了吗?”
“这不是一个能阻止我的理由,我已经考虑好了。”钟野语气很平静,“我明白你们的顾虑,谢谢你们。“
其他人都不再说话,经过两个月的相处他们也感觉到了,钟野认定去做的事情,别人是没办法劝他回头的。
第二天,钟野收拾好不多的行李,坐上了停在天都大学门口的源生公司征军卡车,其他三人为他送行。
源生公司的部队开始疏散人群,阴沉的天空下,载满人的卡车缓缓发动。
“回来请你喝酒。”高羡尘大声喊,试图用声音盖过发动机的轰鸣,他的确也做到了。
端坐在卡车上的钟野听到呼喊回过头,和杜宁人、高羡尘、靳沿照依次对视,随后他重重点了一下头,重新扭头看向前方,胸前的红花在风中沙沙抖动,直到卡车消失在三人的视野中,他都没有再回头。
之前分散到各地的死人们也尝试过发动暴乱,但反应过来的活人很快就把暴动平息下去了,那些死人被集中起来进行焚烧,在火焰中噼里啪啦爆响,黑色的飞灰在热气的托举下飞得很高。杜宁人的家乡天镇也不例外,平日里温顺的天镇人眼里喷薄着怒火,把成桶的汽油浇在被捆着的死人身上。火焰熊熊燃烧时,天镇的白雾都浑浊了些。
钟野并没有第一时间被分配到战场上,而是被安排到一个后备军里面,除却每日的训练和学习外没有别的事去干。当他在夜里闭上眼睛时,那森然阴间便会降临。在经历长时间的近乎酷刑的精神折磨之后,他逐渐适应了这种氛围,并且可以稍微放松些地在阴间转一转。
每当他从死人堆里穿过去的时候,那些死人便会用饱含嫉妒和憎恨的目光看向他,他们羡慕钟野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在地面上生活,他身上充满生命活力的健康气息,和这里的破败腐朽完全不同。
在一次次的游历中,钟野看到了很多东西。有出生当日就被母亲从高楼抛下的婴儿、无钱医治回家痛苦死去的病人、因吸毒而死,在阴间仍渴望嗑药的瘾君子、因为琐事被丈夫用烟灰缸砸死的妻子,他们把四处散播着绝望,人间的种种悲苦到了阴间更是显露无疑。
日复一日,钟野从疾苦中穿行而过,内心慢慢被麻木填满。这些痛苦的人最初尚能触碰到他的内心,但后来他的心披上了厚重铁甲。
有个晚上,钟野碰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死人。那个死人没有吵闹抱怨,他静静地坐在一个倒塌的石碑上,右手托着下巴。钟野在他面前经过时,他只是抬起头看一眼,目光里没有包含太多情绪,这倒引起了钟野的兴趣。
“恕我冒昧,我觉得你跟别的死人不太一样。”钟野停下脚步说。
“我是自杀的,”那死人说,“有些东西活着我看不明白,死了之后还是看不明白。我以为死亡是思考的终点,没想到却是另一个开始。”
“你是哲学家吗?”钟野的兴趣更浓了,他走到那鬼魂面前蹲下。
“不是,我是搞科研的。”
“为什么自杀呢?”
“因为不想活着,我活着的时候有抑郁症,自杀过很多次,最后一次成功了。”
“那你后悔吗?”钟野问。
“后悔,但我活着的时候不后悔,我做过许多错事,后悔程度都甚于自杀,”鬼魂说着说着突然抬起头来,“你不像是死人,你是怎么到这来的?”
“机缘巧合。”钟野搪塞过这个话题。
“你还能去人间吗?”
“可以。”
“能不能给我的同事带句话,有些事情我在遗书里没有交代,到这里思忖一下才能想明白。”鬼魂望向他。
“你把你同事的电话号码给我,我能帮你给他们发条短信。”钟野难得伸出一次援手。
“真是谢谢你,这是我同事的电话,麻烦先替我向他说声对不起,在短信的开头你打上胖桂,只有我这么叫他,这样应该可以证明信息的真实性。”随后那鬼魂把内容慢慢交代给钟野。
接着钟野在人间睁开眼睛,周围是静谧的黑夜,战友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咂了咂嘴,然后又响起轻微的鼾声,这是很熟悉的场景,有那么一瞬间钟野以为自己在天都大学的宿舍。但彻骨的寒冷和身上作战服的僵硬把他拉回现实。
他掏出手机,回忆着把那位同事的手机号码输入,然后开始编辑信息。
“胖桂,希望你能尽快忘记我,不必为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情伤心,也不必指责任何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的选择只和自己有关。虽说窥见未来不是一件很现实的事情,但我们的工作仍有价值。我们确定好的目标你要坚持着做下去,不要放弃,大家都会认可你的能力,好好活着,好好努力。我对自己的一生还算满意,我先走了,真是对不起。”
再三确认后,钟野把短信发送出去,然后拉黑这个号码,把手机调成静音状态。
“今晚让我睡个好觉。”他平躺下,闭上眼睛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