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周如和息颂尧意识到了案件的敏感性,陷入了深思,忽听一声明丽地喊叫,将两人从沉思中拉回。
“爹爹,我们回来了,”伴随着喊叫,一个娇俏的女孩子跳了进来,她穿着大红底色镶有绿花的短襦佩粉樱色长裙,披着银白色流光的帔子,圆月般的团脸两侧垂着黑云环髻,衬得脸白唇红,粉嘟嘟娇憨憨好似泥娃娃一般。
她脱兔一般扑进息颂尧怀里,挽了他的手臂,笑问道:“我们去了这么久,爹爹可想我了不曾?”
息颂尧宠溺地责怪道:“没看见有外客在吗?”
怀里的女孩听了,红着脸站直了身子,给周如道了个深深的万福:“星吉见过周叔叔!”
周如笑道:“几年不见,星吉出落成大姑娘了!”
话音刚落,就见从外面又走来了个小伙子,剑眉星目,丰神俊秀,正是息颂尧的长子息光保,他走到息颂尧和周如面前,抬手作揖,朗声问安,完完全全一副世家子弟的气派。
息颂尧对儿子的语气和脸色与对女儿完全不同,只见他沉了脸厉声道:“带你妹妹出去,我和你周叔叔有事相商!”
“我斗胆前来,是有事相禀,”息光保面色和悦,毕恭毕敬道:“我和妹妹行经钱家庄,恰巧碰到了钱伯父,他说有要事相商,请父亲过庄一叙。他让我们先回家知会您一声,很快会派家丁持贴相邀。”
他的话刚说完,就听家丁来禀,说钱家庄派人来送信。
息颂尧示意请送信人进来,那送信人从怀里掏了信,双手呈给息颂尧。
息颂尧看罢,说道:“你回去禀告,我准时赴约!”
说罢,就有家丁拿了五文钱出来,赏了送信人,并将他送了出去。
息颂尧摒退了儿女,将信递给周如,周如一看,大吃一惊:“难道朝廷已经收到了突厥人被杀的消息?”
原来来信的是休门三贤之一的钱岳,他在信中说秦川总管杨亿来了钱家庄,想见一见息颂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息颂尧长叹一声,“怕只怕江湖从此起风波!”
休门钱氏,世代经商,是陇右一带有名的巨贾富户。乱世财难为,但越是枭雄群起,战乱频仍,钱氏的生意越是兴旺,因为他们的主产业是冶炼,尤以设计锻造武器最负盛名。据说陇右钱氏本世代耕读,诗书传家,但在三百多前,有一钱家子弟因钦慕嵇康,遂舍家弃业前往追随,也许是他忠厚,合了嵇康眼缘,将他收留在身边,两人闲来无事,日日夜夜就炉打铁。嵇康因才高招妒,被判了斩刑,这钱家子弟一心求与之共死,以示相亲相敬之意。嵇康劝他:我因文罹祸,死不足惜,但有心事两桩,若你能了我心事,强如陪我赴死:一恨广陵散绝矣;二惜我研究的紫烟炼钢术不可传也。
那钱家子弟五音不通,但冶铁颇有天分,又深得嵇康言传身教,耳濡目染,遂发誓道:我钱家子弟世世代代冶钢炼铁,钱氏只要尚留一脉,您的紫烟炼钢术就一定不会断绝!
他说到做到,回了陇右家中,将子弟聚拢,要求他们学习冶炼之术,这可掀起了轩然大波,因为民之贱者,莫过于工商,不让子弟读书就是绝了钱家从政之路,再进朝堂已是虚妄。
世间事,就怕“执着”二字。这钱家子弟软磨硬泡,咬定不放,一直挨到八十多岁,成了钱家长老,靠着威严动员了一半的钱家子弟冶铁锻造。他死后,他的儿子孙子坚持着他的坚持,冶炼术越来越高超,锻造的武器声名大著,给钱家带了丰厚的财富,现实的金钱比寒窗苦读一朝成名的虚幻更有吸引力,越来越多的钱家子弟开始学习冶炼,终成绵延百年的锻造世家,也算是履行了对嵇康的承诺:钱家子弟不绝,紫烟炼钢术不断!
现在钱氏的掌门是钱岳,他武功超群,为人仗义,在江湖中的威信堪与梅花坞的九玄相比,被人并称为南玄北岳。
息颂尧带了四大金刚一路疾行,不久就赶到了钱家庄,庄子阔大,成行绿杨掩映着数百间重重叠叠的灰白色石屋,沿着主路一路向东,走了约有两柱香功夫,一座暗红色漆门大房跃出眼前,只见大门大开,门两侧各雄踞的一座石狮,狮子下的方石上左边刻着:“心存忠孝,爱亲恤人”,右边刻着:“勤俭为本,忠厚传家”。
这就是钱岳的府邸了。
息文上前敲了敲门,就有两个皂色衫的家丁走了出来,将他们迎了进去。
进了正殿大厅,只见钱岳端坐在左边的梨花木大椅上,他的旁边还坐着两个人,正中一个少年,长脸细目,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他身后则站着八个挂剑的侍卫。
听闻息颂尧到来,钱岳和另一人起身相迎,那少年则坐着不动。
与钱岳一起迎出来的是菊逸山庄庄主陶宗渊之弟陶宗明,三人一番寒暄,钱岳引息颂尧到了那正中的座位前:“这是秦川总管杨亿小相公,上柱国杨公处道之侄。”
少年面色阴沉,眼神阴鸷,盯了息颂尧的鹖冠,冷冷一笑。
他的神色让息颂尧甚是厌恶,但官场中人,少惹为妙,故息颂尧备足礼数:“鄙人息颂尧拜见杨总管。”
“你就是息颂尧?”那少年冷笑道,“不知何人封你做了武官?”
听了这话,息颂尧心一颤,他暗恨自己百密一疏,留了把柄,原来他头上戴的鹖冠是朝廷武官装束,他有经世致用之志,但身在江湖,为官一任只是梦幻,僭越戴了鹖冠不过是他聊以慰怀罢了。虽江湖中人多有嘲讽,也有善意的劝诫,他只做耳边风。也因连年混战,秩序崩坏,朝中之人保命尚不得闲暇,又有谁肯注意衣帽服饰呢,故此,他戴了数十年,早已习惯成了自然。
见杨亿问,他忙解释道:“我这不是鹖冠,这毛羽是野雉之尾,我贪这尾巴好看,就让人做了这冠。若是总管不喜欢,我摘掉,不再戴就是!”
“人呐,安守本分呢命还长些,逾越分际容易早亡,”杨亿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听说前夜有五个人在大街上被杀了?”
息颂尧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他还想做最后的努力来掩饰:“总管您真是耳聪目明,消息通达,这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江湖纷争,劳您费心了,我一定及早找出真凶,报与您知!”
“江湖并非法外之地,”杨亿脸色变得铁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以前朝代更迭,无人管你们草野中人,所以才容得你们自行其是,嚣张跋扈,现在我大隋一统天下,圣主圣功,恩泽草莽,违法乱纪之事自然由地方长官负责,你们要识时务,不要螳臂当车,不识好歹!”
钱岳见息颂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心替他开脱,尚未开口,那陶宗明一脸媚笑,站起来,弓着腰,笑道:“杨总管息怒,是我们草野莽汉不懂规矩,僭越在先,我们诚知有错,诚意改正,您大人大量,何必跟我们一般见识?”
说罢,又扭过头对息颂尧道:“息馆主,还不快快把这案件交代给杨总管。”
息颂尧见了陶宗明的谄媚嘴脸,气不打一出来,有心要挤兑他几句,碍于杨亿在场,有心不交那案子,又见杨亿那阴鸷的神色透露出志在必得的雄心,正纠结间,钱岳劝道:“息馆主,杨总管屈驾陇右,亲断案狱,是我等荣幸,你便直言案情,将案宗交上,也见得我们江湖中人听命朝廷的心意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息颂尧脸色和缓了些,说道:“那卷宗资料,都在我家中。”
“立刻取来,”杨亿听他松了口,当下喝道。
他一声喝令,身后的四个侍卫走上前来,息颂尧只得让息文和息武领他们回去取。
“杨总管,关于那个案子……”息颂尧刚要说话。
杨亿挥手打断:“这个案子,你不必插手!以后所有案子,你也不必插手!我这个人很公正,既往不咎!但是,如果你还是执迷不悟,僭越执法,那就是谋逆大罪,到时候别怪国法无情!”
息颂尧听罢,闭嘴不语。
“杨总管果然大度明理,”陶宗明笑道,“我们菊逸山庄一向就反对江湖中人私用刑罚,这不是视朝廷于无物吗!只是,您知道,我们一个小小山庄,人微言轻,说的话哪有人听?!”
“话也不能这么说,”钱岳一向敬重息颂尧,听到陶宗明的话,笑着说,“休门息氏维护安稳,是我们五花八门共同授意的,息氏也确实在乱世中护佑了众生!只是现在圣主即位,国泰民安,升平一片,正所谓‘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息馆主自然乐得恢复自由身,又哪敢不听从杨总管的命令!”
息颂尧见钱岳在给他台阶下,顺势道:“越俎代庖的事,息某绝不会做,请杨总管放心!”
杨亿冷冷一笑,“那就最好!”
“杨总管,我今日特意让厨子准备了上好的酒菜,给您接风洗尘,请赏脸留下吃个饭。”钱岳笑道。
“我事多得很,改天再说吧!”说罢,拂袖而去。
钱岳等三人跟在身后,送出门外,一直看他绝尘而去,方才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