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日子,是一点点挤进去的,形单影只,孑然一身惯了,只能慢慢把彼此的习惯记挂在心上。
“夫人,主子要你准备一下,今日同他一起去见杜行藏大人。”援玉低头躬身行礼道。
沈清韵停住手中的笔,幽幽瞅了援玉一眼。
援玉来山际来烟阁时,正是沈郁练完剑的黎明时分。
同萧扶在烟雨阁时,也屡屡提及杜行藏大人。杜行藏大人是朝中重臣,又是太子一派的极力拥护者,两人政见不同,并不是同路中人。这几日朝堂不太平,定又是不亚于战场上腥风血雨的场面,国公沈易与杜行藏关系匪浅,她名义上又是国公嫡女,多少会给几分薄面。
“知道了,你去回禀郎君,我这就去。”清韵放下笔,又再咳嗽几声,吩咐瑾秋四月收拾了一下。
“夫人,你怎么身体发凉啊?”瑾秋担忧道。小满过后,暑意渐浓,夫人却身子发凉。
“瑾秋,你不必担忧,我本就是病体残躯,喝药就会好。”清韵强打精神,宽慰道,这杜府她一定要去。
“我给夫人拿件披风吧,风大。”瑾秋拿了件披风披在清韵身上,清韵嘴角挂笑,就像生病的不是自己。
她与病相伴十几载岁月,没有如今这般娇贵,再苦再痛都熬过来了,倒没有什么好怕的。
沈郁在相府门外等沈清韵,天气很好,树木葱茏,蝉鸣不止。
“阿韵,你来了。”他挑眉一笑,见她脸上不带血色,竟有几分懊恼带她出去,笑容滞下。
沈清韵长吸一口气,同沈郁上了轿子。
“杜行藏除了迂腐些,老成持重,办事老练,不失为一个好臣子。”沈郁说起杜行藏,并无诋毁之意,眸中敬重。全然忘了杜行藏前几日与其他大臣联合请求圣上撤除他的左相之位时的咄咄逼人。
清韵眼中略带错愕,有些不可置信。
“杜行藏可是太子一派的核心人物,那今日郎君是要登门道歉?”清韵问道。沈郁这是把她从玩物提拔到利用伙伴,她高兴还来不及。遇到沈郁,如同溺水,险中求生。
“你倒是聪明,不过此见非彼见。”沈郁故弄玄虚道。
轿子拐出了城,并未前往杜行藏的杜府,想来也是,若是沈郁真去了杜府,不知道要在朝中引起多少轩然大波,流言蜚语,想必也是找了个缘由约杜行藏大人出来。
果然杜行藏一见到沈郁,脸色难看,“哼”了一声,意欲要走。气不打一处,如果知道是沈郁,他打死也不来赴约,沈郁朝堂处处针对,差点血溅朝华殿,历历在目,如今装腔作势奚落又有几分。
“杜大人,还是坐下,好好听沈某一言。”沈郁收起方才的温柔,眼神凌厉,半带威胁的擒住他的手臂。
杜行藏看着沈郁,沈清韵夫妇,微微扯了扯嘴角,猛的恍然大悟,他这是被一家人给糊弄了,沈郁是沈易的女婿,好一个沈易,好一个沈郁,被他们沈家人吃的死死的,他遇到的姓沈的,没一个好东西。
“是啊,杜大人,有什么事好好商量。”清韵眉间柔和,温声劝慰道。
“夫人不必如此多礼,老夫已告老还乡,大人之名如今担当不起。”杜行藏看着山林间孤鸟远飞,压抑心中怒火,心下抗拒,不愿领情。
“杜大人一日是杜大人,以后,也是杜大人。”沈郁见杜行藏面色有所缓和,轻声开口道,他本意不是如此。
“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汉州疟疾肆虐,与瘟疫何异,沈相视而不见,执着于西北政务,可老夫不能坐视不理,让汉城百姓,大周子民心寒,民是国之根本,不可动摇。”杜行藏面带悲愤,沉声道。
“沈某不是不知,我并非好战之人,可西北战机刻不容缓,不可怠慢,沈某未想过对汉城百姓置之不理,杜大人心怀天下,沈某未尝不可,还请杜大人给沈某一个机会。”沈郁耐心解释,没有在朝堂上时的锋芒毕露,针锋相对。
“沈相还有何事要同老夫说?”杜行藏继续问道。
“沈某今日与杜大人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此去,路途遥远,杜大人多多保重,居庙堂之远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定有大人用武之地。”沈郁似有不计前嫌和好之意。
杜行藏浑身一震,沈郁胸襟广阔,气度不凡,倒显得他太过小家子气了,不过心里是舒服了些,他二十一岁考中进士,为官几十载,倒不如一个年轻人深喑为官之道,不由得有几分惭愧冒上心头,他并非不是通情达理之人。
他原以为志同道合的,人人自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怕引火烧身,没几个愿意来送,他认为志不同道不合的,却千里迢迢相送,朝堂待久了,竟有几分老眼昏花,辨不清人情世故了,太子也罢,三皇子也罢,皇位也罢,他不知道他在和谁较劲,虽然有些别扭,但言语柔和了几分道:“多谢沈相相送。”
“今日匆忙,未备下好酒好菜招待恭迎,只有薄酒,沈某先干为敬,聊表心意。”沈郁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清韵低头抿嘴暗笑,给另一只白玉酒杯满上,以长辈之礼相待,递给杜行藏。沈郁此举算是一醉解千愁了,化解恩怨,让人心服口服。
朝堂之上少些尔虞我诈,阴谋诡计,多些坦诚相待兴许就不会压的人透不过气,怨气深重。
杜行藏饮下一杯酒,回敬沈郁,便在沈郁夫妇目送下携带家眷启程前往潸州老家了。
“杜行藏大人这样走也好,保全性命,功成身退,不必每日惴惴不安,忧心忡忡。”沈清韵有些欣慰。
好人有好报,她从来都不太相信,坏人通常比好人活的更长久,是非黑白颠倒,这是个吃人的世道。
沈郁面色冷淡,沉默不语,沉思良久,伫立盯着远去的马车出神,能全身而退的人都是幸福的。
俊脸若有所思,和一向对她似笑非笑,目光戏谑的态度截然不同。
“郎君,我们回家吧。”清韵敛目轻唤一声。他对她放下了不少戒心,能把她带来这里。
沈郁收回目光,又恢复平日看她的柔和双目,牵起她冰凉的手,她心头一颤。
“这几日,南王大寿,要劳烦夫人了。”他扭头看向她。
清韵露出柔弱,可怜地瞅了沈郁一眼,叹息一声道:“我都这样了,你还真是舍得?”刚刚对沈郁的一丝好感败在风里,被风吹的远远的,沈郁这是要让她为奴为婢,拼命压榨啊。
沈郁拉她入怀,怀里同夏日一样温暖,他太高了,沈清韵抬眼只看见他光洁的下颚,看不到他的神色,站近了瞧他着实费劲。
“周管家说,你把相府管理的很好,能者多劳。”他淡然道。
“这是哪门子歪理。”清韵忍不住说。
“夫言夫语。”他细声道。
一句话说得沈清韵哑口无言,只是一脸强笑。
做戏做久了,就辨不清是真是假了,不知不觉沦为戏中人,把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
南王与景炎帝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身份显赫,地位尊贵,为人清风朗月,待人处事随和,不喜张扬,不参与党派之争,只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景炎帝对自己的兄弟几乎未手下留情,唯独对这个兄弟青睐有加,另眼相看。
原本这次的生辰做寿是不能的,但景炎帝觉得自孝敏皇后薨逝,朝中沉闷了些,有喜事大多避讳,不敢大肆操办,就打算借由南王做寿讨个好彩头。
月色撩人,纷纷洒洒。
沈郁牵着沈清韵的手,走进张灯结彩的南王府,羡煞旁人,王府中热热闹闹竟有几分像嫁进相府的景象。
沈清韵握着沈郁的手心发热,脸色微红。
“阿郁,你竟这般舍不得嫂夫人?”陆方悔瞧了半天,看这难舍难分的架势,本不打算上前,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无奈还是上前做了一回坏人。
沈郁成一次亲就这样,要多成几次,那还得了。
沈郁微微蹙眉,倒也不恼陆方悔的有心打扰,只是用另外一只手遮住陆方悔欠揍的嘴脸。
命妇要去内室坐,唇畔带笑目送沈清韵进了内室,沈郁才回过神来,冷冷瞥了陆方悔一眼。
“阿郁,我与你多年兄弟情分,竟比不过一个女人。”陆方悔计较道,佯装有些气也有些恼。
沈郁去了外室,一脸神色淡漠,刚才种种烟消云散,恍若未闻。
陆方悔过了片刻突然正色道:“你当真喜欢她?”
“喜不喜欢有那么重要吗?她听话顺从,不会谎话连篇就好,这样我们的夫妻情分兴许不会那么快缘尽。”他冷淡道。
“遇上你那么一个夫君,真是难为嫂夫人了。”陆方悔忿忿不平道。他本就是不近人情,无视儿女情长的,又或者是嘴硬也不一定,无论如何,但愿是第一种,少伤情些儿女情长,自古痴情者多被情伤。
沈清韵青眉如黛,雾鬓风鬟,霞裙月帔走进内室。内室夫人,小姐多多,大家有一句没一句的唠家常,看到沈清韵气质如兰,模样喜人,自是热乎拉过去亲近说话。
命妇,小姐大多安于室,京都动向由他人言说。
“夫人是?”妇人说话热切。
“妾清韵。”清韵说话谦和有礼,浅笑回道,自是不愿矫揉做作,报出左相夫人的名号,在座的人认识她的没几个,能不说则不说。
“那便是左相夫人,南栀眼拙。”妇人捂嘴笑,又接着说:“南栀是江承离将军的夫人,平日不常出门,只是听坊间传闻,左相娶了沈国公府的大小姐,夫人与坊间传闻不符。”
“清韵身体不好,不常走动,夫人不知实属情有可原。”
这妇人言语自信,清韵与之相谈甚欢。
南王妃在外室还未移步内室,吩咐贴身侍女莫离细心照料各位夫人,小姐。
她莞尔,第一次是为了见沈郁,第二次是为了帮沈郁,来这宫中府中都与沈郁脱不了莫大的干系。
正谈着,瞧见不远处几个女子。
“季年年,我们季家怎么养了你那么一个废物,竟敢弄脏我的衣服。”季繁芜生气道,身为季府嫡女,还没有见到太子,这身衣服就弄脏了,太子还怎么在这群世家小姐里找到她。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大姐。”季年年低着头,使劲道歉,她今日怎么又得罪大姐,都怪自己笨手笨脚。
“大姐,她肯定是故意的,只怕她对太子殿下别有用心。”季繁月倒打一耙,平日里就数季年年好欺负,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季繁芜仗着是嫡女,耀武扬威,想力压她一头,获得太子青睐,她若好过那她不就得难过嘛。
“回家去再收拾你和你娘那个狐媚子。”季年年估计就想让她出尽丑相,季繁芜平复心情,瞪了沈年年一眼,不能让她得逞,吩咐丫鬟雪绕擦干净自己的衣服。
“雪绕,快擦擦。”
季繁芜那一肚子气打看到太子那会就消了大半,太子殿下风姿卓然,浩气凛然,一身黛蓝色长衫,眉宇间自信骄傲。还好爹爹的官阶不小,能有机会来南王府看他一眼。
季年年跟在季繁芜后面,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没敢抬头,没大姐,二姐那么痴迷不悟,只盼得一个有情郎就心满意足。闲暇时刻偷偷读过闲书,那些个女中丈夫,巾帼不让须眉,可歌又可泣,她不才,没全学会。她一抬眼,便撞见一面相柔和的女子,想必也是菩萨心肠。
“跟在左相身边的援玉,那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看,一身黑衣,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可惜是个侍从。”季繁芜看的眼睛发直,又觉得惋惜不已。
夏日炎炎,宴席设在王府最大的华南院中,奇花异草,风景难得。
今日南王大寿,景炎帝未至,容贵妃,太子,五皇子,芙盈来了。男宾安坐前排,命妇,小姐居于男宾后排。
歌舞助幸,众宾欢聚一堂,大臣间送礼的恭维话不少,繁文缛节不少,沈清韵如坐针毡,脸都要笑僵了,饭菜都是摆设,坐等半天才动筷吃了几口菜,喝了两口茶水。一个个人都是笑吟吟的,比自己过生辰还要开心。
众人视线都集中在南王夫妇身上,一时难以顾及他人。
南枙早就坐不住了,带着沈清韵偷偷离席,脱离苦海,出去透气,两个随侍的小丫鬟只好跟随。
“我平日不愿意来,听惯了奉承,就爱逃席,承离估计一会又说我不懂规矩了。”南栀言语直爽,性子爽快,不愿被束缚。
“听说南王府的月湖很美,你要去看看吗?”南栀问。
“那就去看看。”清韵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