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五家坡的大事件
黄丹黄梅听爸爸讲，他们住的这个地方，原来是个山坡挖平盖了三栋瓦房，顺着山坡，一栋住两户人家，山上住一户，因为黄丹妈妈没固定工作，黄仁杰也不主张王玉仙到厂里工作，就让她在家打理三个孩子和家务，王玉仙本就是一个能干的女人，住了这独门独户，在房西头搭了鸡窝，养了十几只鸡，有公有母，公鸡准备杀吃肉，母鸡下蛋。房前屋后都种了菜，生菜、香菜、豆角、葱，韭菜，小菜园很热闹，什么都有。她也像一个老母鸡似的，给五家坡所有的人家看家护院。从坡上往下看，几户人家都在眼皮底下，孩子们小的时候，各家双职工的钥匙都放在她这里，孩子们放学到伯母家先拿钥匙，她看着几个家的家门。这一点，黄仁杰非常满意，家里打理的好，邻居都夸王玉仙。
黄仁杰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棵黄果树栽在院子里，到如今长得枝叶繁茂，能在下面乘凉了。五户人家住满的时候，由于是上山坡，喜欢老家老戏的黄仁杰给它取个名，他在河北老家武安县小时候常听父亲哼河北梆子武家坡，至今还不忘那个戏词：“我的妻你休要把夫埋怨，曾记得当年彩楼前，彩球单打薛平贵，你的父一他见怒气冲天”。心中充满了对老爹的怀念。
有一次，大家晚饭后坐在大树下聊天，黄仁杰说，我们住的地方就叫五家坡吧！邻居们都觉得这个名字太响亮了，其不知里面寄托着黄仁杰对父亲的情结。但彼武家坡非此五家坡。厂革委会齐主任在这里住了几年，后来被工人强行搬家到新盖的职工宿舍楼里，齐主任本来说全厂七百八十九户家属，他住房排在七百八十九号，他让王墨林去，王墨林不搬，舍不得邻居，尤其是王玉仙对小海的照顾。王玉仙本来就是个热心人，在各家门口栽些花花草草，整个五家坡像个小花园。齐主任空下来的房子一直没人住。
说起齐主任在全厂的权威，五家坡人在饭后都没少说，厂里人都打心眼里佩服，他不管原来谁批判的反动学术权威，技术权威也好，只要在他的厂里，他认为有本事有技术对国家有贡献的人一概要得到尊重，并多次在全厂职工大会上让大家对技术人员的技术工作给以尊重，所以，这个有点像英国的空想社会主义者欧文的实验基地和谐新村一样，尽管齐主任不知道什么和谐新村，但是和谐新村最后在资本主义的汪洋大海中还是失败了。齐主任在这块地盘上，部里下达的军工品任务总是最好最快的完成，受到表扬的齐主任把这一切都归功于全厂职工的努力。他也是一个有原则正派的好领导，带动了全厂上下爱护互相帮助的风气。他本能的凭着中国式的人情和共产党人对国家和人民的忠贞，大事小事有口皆碑，成为全厂的魂，这个小社会的领头羊。在五家坡居住的时候，逗逗这家的孩子，那家的孩子又淘气了，他都知道。没事的时候和老伴牵着手，山上山下溜达溜达。连年轻人都自叹不如人家的感情好。因王玉仙在他家门口种了花，他还对王玉仙赞不绝口，说她热爱家园就是爱厂，号召人们向她学习。黄仁杰听厂里大喇叭广播里说职工家属王玉仙的事，更觉得当初没让王玉仙到厂里上班继续在家的决定是多么的英明。
说起齐主任的故事太多，比如说工厂对面的一片小树林，俗话说：有树的地方就有风景，青年男女工人约会经常去这个地方，他怕青年们一时冲动犯下生活错误，在全厂也点过此种现象：青年们都要检点一些，少上小树林去。但是，还是有的年青人荷尔蒙太盛，做下男女之事，被人知道了。事情到了齐主任这里，他对于人事处要给当事人处分的报告，从来都是手下留情的，认为只要两人真好，能登记结婚就不再追究，不登记的要处分。就是这样的一个厂长主任，人们尊他为长辈，他视大家伙为平辈，他从五家坡搬走，五家坡人像掉了魂一样，骄傲的心凉了半截。
星期天，五家坡的孩子们都在忙自己的事，黄丹帮着妈妈薅菜园里的草，黄梅在家里看小说《青春之歌》；姚庆庆在家里研究爸爸的照相机，雷红兵和雷大海上山去捡引柴，王星海从星期六晚上开始，就看一本外国小说《简爱》，他被里面的故事吸引了，舅爸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第二天上学，王星海惦记着女主人公的命运，把《简爱》放在书包里，在课间看，被同学发现，大家抢着看，但是团支书却说这是资产阶级黄书，不应该学生看。反映到班主任白老师那里，白老师毕竟是大学中文系出身，外国文学读的多了，本来不是什么大事。
王星海是后转到班级里来的，他以为就是看一本书，是因为舅爸和他说过，列宁说的，在一个文盲充斥的国家内是不能建成社会主义的。舅爸还给他写了列宁写过的公式，共产主义就是普鲁士的铁路+美国的电气化+苏维埃政权=共产主义，鼓励他博览群书。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当代的都要看，王星海百口莫辩。后来团支书执意把这件事捅到校长何智方那里，王星海被叫到了校长室。
何校长问了王星海的家庭情况，书是从哪里来的？只是叫王星海别拿外国书到学校看，因为在我们子弟校这样的书确实不多，但是不是说外国书都不能看，苏联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和无产阶级作家高尔基的书，《人间》《我的大学》什么的都可以看，还有日本作家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都可以看，说这样我们可以了解那个国家的社会情况。其实何校长知道，有些书还没解封，哪位老师都不会让学生看，怕误导学生被学生贴大字报。只是遇到这个事情，要这样引导学生。
王星海情绪很低落，回到教室，同学们围了上来，问校长说什么了，王星海说何校长让看苏联的无产阶级作家的书。
晚上，何校长亲自来到王星海家，和王墨林交谈，不知道他们以前是否认识，二人很随便，在小海看来，他们就是熟人，他夸王星海好学，爱读书，王墨林是六十年代初的苏联留学生，中苏关系恶化后回国到南京的一个研究所，来到三线厂工作，二人推心置腹的谈话，被王星海听到，他听到何校长说周总理对教育的期盼，教育的春天来了。要抓教学质量的话。还有一些王星海听不懂的话，是关于导弹和人造卫星的。小海知道了舅爸是做大事的人，知识特渊博，心中充满了崇拜感。
好奇心驱使着王星海，第二天放学回家，他想天天和舅爸生活在一起，舅爸到底有多了不起，他第一次想了解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柜子，看到叠的很整齐的灰色西装，下面是一个小箱子，里面有俄文的毕业证书之类还有荣誉证书什么的。他看不懂上面的俄文，往下还有一本双语版的“普希金诗选”他打开扉页，只见上写：“睹物思人”。他知道这个成语是对已经去世的人说的，他翻开书，在一些句子上面，用墨水钢笔划上了，他看到有两行诗句，上写：
满怀胆怯和忧伤的温情，
追忆你当年对我的痴情。
小海不知道舅爸经历了怎样的生活，但这首诗，最明白不过，他的理解就是：舅爸经历了一场异国恋情，但是很伤心，只能是追忆了。他想起几年前妈妈决定要他和舅爸一起生活的时候说的话：舅舅是妈妈最疼爱的弟弟，是个有大出息的人，他一个人到大山沟里，从此后，你就是他的儿子，这也是爸爸的意思。你要改口管舅舅叫爸爸。当场舅舅就在跟前，王星海有些发蒙，舅舅微笑着等着他开口，没想到，十二岁的王星海叫了一声“舅爸”就跑了，从此后就叫王墨林舅爸了。王墨林还夸赞小海能发明新词汇。王星海想着妈妈的话：“你是大人了，要照顾好舅爸，别让舅爸操心。”
五家坡的灵魂人物王玉仙对王墨林可是看在眼里，她和黄仁清商量，要给王墨林介绍对象。黄仁杰说王墨林不是一般人，给他找对象，一定要先征求他的意见，王玉仙说王墨林多不容易，厂里的事情忙不过来，家里连个烧水做饭的人都没有。她认识人多，副食店、粮店、煤站的人没有不认识她的。她也和邻居姚志贤和刘红艳、曲明芳她们都说过。
一天晚上，上班的人们都下班了，约摸着吃过饭后，王玉仙把地里的香菜和生菜拔了一些，要给刘红艳家送去，刚走到门口，就听屋里传出了哭声，她以为姚志贤和刘红艳因为家事吵嘴，劝架息事宁人是王玉仙的拿手好戏，她赶紧进屋，只见刘红艳一个人在哭，姚庆庆劝也不听，只听她带着哭腔说：“往下怎么活呀？”
王玉仙感到事情的严重。见王玉仙来，刘红艳拉着王玉仙的手说：“嫂子，志贤他摊上事了”。王玉仙吓了一跳，“怎么志贤？志贤他出事了？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刘红艳说：“他人没事，就是他拍照的厂周边环境的照片给同车间的人看，厂领导说他违反了三线保密厂的保密规定，犯了错误，受到处分，要到工厂的后勤基地养猪去了。”王玉仙松了口气，劝刘红艳，只要人还在，庆庆就有爸爸，虽然犯错误，厂里处分他，但也没开除他，老厂长还网开一面，没一棍子绝人生路。王玉仙说我们厂是造抢炮和坦克的，当然要保密的，让人知道了我们在深山老林里造枪炮，扔一个炸弹搞破坏，也是不得了的事。王玉仙还真会劝人，刘红艳不哭了，姚庆庆一直沉默不语。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就像一个炸弹，爸爸神气的照相机没了，爸爸去养猪了。同学该会怎样看他。王玉仙安慰她娘俩一阵，心情沉重的回到家。
刘红艳整天以泪洗面，五家坡的人们熟悉的她往日的笑声，样板戏的歌声，都听不见了。政工科通知她放下工作，因为姚志贤的事情，说他爱人有责任，让刘红艳到农村去改造，刘红艳忍住内心的苦楚，一样样和庆庆交代，要学会自立，妈妈没犯错误，很快就会回来的。左邻右舍知道了刘红艳的事情，家里只剩下姚庆庆一个孩子，雷红兵让妈妈把姚庆庆留在自己家，不能辍学。雷大海同意了，但是曲明芳还是有些担心，因为工厂从来没因为这个原因处理过一个职工，违反保密规定，会不会是还有更严重的处罚。雷大海说，再严重处罚和孩子也没关系。王星海把姚庆庆的事情和舅爸说了，舅爸同意他在家住。
王玉仙来到姚家，和刘红艳说让庆庆轮流在各家吃饭，刘红艳问庆庆怎么想的？庆庆说要和王星海一起做饭自己吃。刘红艳想了一下，给了庆庆二十元钱，让他和王星海一起到厂里食堂吃饭，有自行车，早晨早点起床，王星海和刘红艳说：“阿姨，我能自己在家烧饭，我们不上食堂的时候，我和庆庆自己烧饭吃，阿姨放心，庆庆饿不着的。”王玉仙告诉刘红艳，放心改造，孩子饿不着。刘红艳当着各位邻居的面，感动得又掉下眼泪。千恩万谢邻居姐妹。
刘红艳去了离厂区不到三十里的一个公社生产队和姚志贤分开，接受教育改造。这件事在五家坡人看来，虽然是个大事件，但根本就不是个事，他们都没觉得夫妇俩是坏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