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向深,坐在客栈大门口,一直唱小曲的店主老婆,停止了唱。
他稳正地坐在竹靠椅上,静如石雕。油灯入夜后就被他熄灭,此时,夜空下泻的天光,把窗户纸映得灰白。
店主老婆小曲唱的不错,嗓音清亮甜润,气力也足。只是内容太过单一,净些男欢女爱,怨女思春。要不干脆就是男偷女,女偷男,偷得不亦乐乎。
他想要是换上风雅些的,也是上得了中等台面的。
从这老婆一直在大门口唱小曲上看,那几个猥琐男,都没能与她勾搭成,她没被某间客房栓住的风流之身,依然动静由己意。
他不希望这朵丰满娇媚的花,插在邪淫的牛粪上。但考虑到不被搅扰,规避麻烦,他又希望她能咬牙将就。至少今夜。
现在,再走过几段路程就进入大山,接着就到达目的地的第一站。眼下甚为要紧的是不能出现任何纰漏,对容易引发事端的麻烦,更得竭力避除,不得丝毫沾身。
还好,感觉上客栈四周仍没有异常,晚饭时也没发现住客中有行迹可疑之人,最多身上有些江湖混混之气。可无论怎样都不能掉以轻心,要始终相信会有更隐秘的眼睛,蔽在不明处盯着你。
螳螂扑蝉黄雀在后的悲乐戏,在险恶的江湖上反复上演,经久不衰。甚为关键的是,他已经认为自己的感觉能力正在下降,也几次隐约觉察到,凶险的毒须准备向他缠来。
苏监军死在石板小径上,已经过去两年多。至今他仍能清晰地回感到石板小径上,湿漉漉的森凉潮气,轻拂石园里的染雾的夜风。
苏监军对着星宇半阖的眼睛,已被箭矢化为虚空,穿进心口的箭矢周围,殷着浓血,一抹乌黑。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被他狙杀的人的血迹,没有鲜红的色彩,但也是血——被他狙杀的人身体里的血,携着体温而出,很快冷却。
千古严令在这次没有难度的狙杀后,被他破戒。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是苏监军不该死吗?可苏监军的生死与否,由不得他来判别,他所要做的就是照单行事,箭矢击出,即刻毙命。
多想无益,所成之事也覆水难收。既然是自己解开了封口,放出了针对自己的凶险,就得自己来应对,无处转嫁。事到如今,厄运还没有看得见摸得着地降临,该是与当时没有闻到血腥味有关。
窗外有了轻微的动静,沿着墙根窸窸窣窣挪来,到了窗前停住。
他没做任何防备,因为动静刚起那一刹,他就听出是店主的老婆:
这个好添麻烦的人啊,浪唱到夜大深,挑逗得俗汉尘根壮,怎么还嫌不够呢!真要说到做到劳体来烦,难道从不介意什么叫消停么!
哪个通晓男女之事的女人不善怀春。可怀春不单为发春。怀而不发更有秒趣,怀而为发,就败了阳春白雪的雅致,浑落成下里巴人。——这个道理他懂。
蠢豚的男人,你也算江湖中人,你除了酒肉后的呼呼大睡,就不能拿出点儿血性,做一回真丈夫?人间正理有说:养妻不教,有违纲常。不求你长此以往,只求这一夜。倒是宵好静夜时,但是,别你那边一个睡得香,外人却遭扰。
窗框轻轻敲响,窗外女人激动而急促的喘息,听得清楚。
他稳坐在竹靠椅上,没做回音。
稍停下,又敲响,跟着送进女人低低的语音:
“客官,我知道你没睡,你正寂寞着呢,等着奴家进去给你脱行者便袍,松松身!奴家真真急着给你脱呢,奴家这颗多情的心,急的都要糊了。客官快把窗来开,拎着奴家爬进房,良宵苦短啊!”
等等仍无回音,接着来:
“客官你别不答话,撩拨奴家啃着窗框说情话。男人都是偷腥的猫,叨咬鲜腥天经地义,别拧着自己。快开窗来,一把拎进好解奴家急!”
“夫人请自重,妇道如命纲。我本以睡下,不能睡中醒多时。行得一天长路,现已很疲惫,只有一夜稳当睡,天明方可赶得好长路。请不要再惊扰,请夫人回好。”
“一人独睡床多凉,床凉哪得睡得稳。有热来送得笑纳,一拥床衾皆出暖,哪怕抻长五更寒。人活就图一乐呵,快开窗来拎我进,奴家皮都热裂了!”
“夫人请自重。赶路之人,萍水相逢,话到此已过大格。人活一张脸,立命德为先。上有神明,下有父母,一德岂容分两相,烈女贞妇天地为之仰慕,树碑立传为后人敬。夫人请回好,夜已大深,我得抓紧睡了。”
这话也算说到了头,言重得也是让人挂不住脸。但这老婆不愧为见多识广、经历甚博之人,稍顿下,接着来:
“俊人,最不济也得开窗说几句吧!叫奴家看一眼你夜下的俊脸,扒下来装进心里,非此奴家怎会有回好?空落着心回,唯有回糟,哪得有回好?莲步回巢卧上床,往死里睡也休想睡着,干渴的鱼一条,翻腾到天明,衣带渐宽人憔悴,髻乱眼耷黄脸婆。”
“夫人就此打住,敬请夫人回好,有话天明后再说。我这用纸团堵耳朵了,再不快入深眠,会耽误明天赶路。”
他语气坚决地下了最后通牒。
这老婆不再言语,窗外静寂下来,但未离开。想来该是一脸无奈地消化着自己的不快,或深吸着清爽的夜气,给自己热浪滚滚的身体降温。
又过一会儿,低声的情吟小调,透过灰白的窗户纸送进来。
小调本来就凄婉动情、缠绵悱恻,经她的清幽之嗓、柔润之舌,加之情真意切诸元素的糅合调理,更是牵人心魂。
他不由地想,是个深情的人啊!可惜没遇到钟情怀意的温存之人,遇到了冷血石心的无影来客。
天地间有两种人:凡夫俗子,世外飘客;一心,蕴情有温度,一心,空谷冷如冰。
五首小调唱过,才出了一声轻叹,随后窸窸窣窣,悄然离去。
坐在竹靠椅上的他,心松下来,合上眼睛,调节呼吸。
夜,该向明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