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泾浜两边开设着粮食店、丝绸店、茶叶店、绍酒店、中药店、酱油店、茶馆等,众多商铺鳞次栉比。
河浜内的小船载着从码头上卸载的货物,慢悠悠地穿过纷杂的商铺和来往的行人,向西而去。
文刀在河浜边远远地看到船家们缓慢有节奏地摇曳着船桨。等其中一艘小船行驶到接近文刀位置时,文刀向船家喊道:“老余,晚上过来玩吊牌!”
“不耍!”船家余老头故作正经,边摇头边说道。
“打麻雀牌!”文刀又向余老头吼道。
“晓得啦!”余老头笑着应道。
文刀也会意地笑了笑,嘴里轻轻地咕哝了声:“港督”。
听到余老头答应玩麻雀牌,文刀马上脚步轻快地往旁边的茶馆里走去,准备再约起两个人,晚上一起打牌。
……
文刀当年初到上海时,在码头做装卸工为生,结识了不少船家和商铺店主。他善于结交朋友,也肯卖力干活,朋友们喜欢他诚实幽默。这十多年即靠着自己和妻子的努力,也靠着朋友们的扶持,在这河浜边开了两家店铺,一家丝绸铺,一家茶叶铺。
1849年前,文刀的生活虽忙碌平淡,但不失朝气。妻子叶敏一门心思地操持着家庭和儿女,文刀在事业上稳中有进,闲暇之余,与三五好友,时常打牌逗趣,觥筹交错,不亦乐乎。文刀每每想到自己的生活现状,常会感到丝丝的惬意和恬淡。
人生活在这个世上,从来都无法按照自我意志所决定。自从鸦片战争失败后,清政府被迫签署丧权辱国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1842年,清政府被迫与英国签订《南京条约》;1844年,清政府又被迫与法国签订《黄埔条约》;1845年,在上海首次划分出洋人租界区域,洋泾浜的北侧被清政府划为英租界;1849年,洋泾浜的南侧被划为法租界。至此洋泾浜区域成为了一个清政府无权干涉,英法之间互不管辖的真空区域。
1849年后的秋天,文刀的生活就像是被一股巨大的风暴席卷肆虐着,忽如一夜风雨袭,千户万户世情欺,这些是他自始至终都始料未及的。
土壤的性质决定着生物的种类,洋泾浜的土壤在1849年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文刀眼看着往日人声鼎沸的店铺相继关闭,一位位知心老友相继离去,留恋的点滴生活相继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家相继开设的赌场,一家家相继开放的鸦片馆,一家家相继开业的妓院。
原先的洋泾浜两旁,时常见到嬉戏的孩童和追打的父母,时常听到较真的讨价声和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吆喝声。如今的洋泾浜却充斥着流氓,恶霸和一群身如人形,心如禽兽的黑帮恶魔。
……
1849年的一个清晨,余老头趁着早上天亮透了,才往文刀店铺方向赶来。他一路上都低头注视着地面,时刻躲避着地面上酒瓶的碎渣和粘稠未干的呕吐物。
他来到文刀的店铺前,看到文刀已经敞开了店铺的门板,店前的地面能清晰地看到被扫帚清理过后留下的纹路。余老头看到此番景象,下意识稍稍地摇了下头。
“你还开这么早干嘛呢?”余老头走进店铺,向内堂中的文刀抱怨道。
文刀看了看余老头,没有回他话,只是不响。
余老头见状,又问道:“同义帮的人有过来吗?”
文刀点了点头,仍旧不响。
“七兽帮的呢?”余老头继续试探道。
“也来了……”文刀终于开口回应道。
余老头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略带埋怨的语气说道:“我早就和你讲过了,让你早点把店盘给同义帮的,离开这个鬼地方。现在倒好,被七兽帮的人盯上了可就麻烦了!”余老头瞥了一眼文刀,又继续说道:“开酱油店的周生,你难道是忘了吗?现在腿被打折了还在家里爬起不来呢。中药店的徐记,不但店铺被强占了,连他家里的房子都给砸了!”
“我晓得,我是不会屈服的!我行的端做得正,难道还没天理了不成!”文刀执拗道。
余老头听到文刀这么说,心里又急又气,涨红着脸向文刀数落道:“你脑瓜子坏掉了?啊?”
“我脑子没坏!我现在就去报官去!”文刀说着就起身要往外走去。
余老头赶忙上前拉住文刀,使劲把他扯回来,怨愤地说道:“屁!你真蠢到不知道七兽帮是谁给他们撑腰的?啊?”
文刀一时语塞,在洋泾浜上众人皆知,七兽帮能够如此作威作福,横行霸道,正是应该当地的袁知县便是他们的靠山。
余老头看他沉默不语,便又趁机劝阻道:“你一时赌气倒不要紧,可你总要为叶敏和孩子们着想嘛,你还以为你三岁小孩子吶!动不动就意气用事的。文刀,古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你就听我一言吧,东山再起的机会还有的是啊。”
“哎……”文刀长叹一声,随后便消沉地坐在堂椅中,手指不停地在鼻子的印堂穴上揉搓着,闭目锁眉,沉吟不语。
余老头见他暗自思量,便未再多言,他坐在对面的另一把堂椅中,目光移向店铺外的洋泾浜河流,出神地空望着门外的陌生景象。
……
在文刀和余老头争吵之际,叶敏正从家里往店铺走来。
每天清晨,叶敏是全家中最先起床的人。她每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睡眼惺忪之际,略带趔趄地走到炉膛边,把炉膛里的灰拨开,露出前一天晚上做饭后焖住的火种,再放入一把细柴,手边拿着一把蒲扇,往炉膛里一扇,火苗孱弱地包裹着新柴,慢慢起势。每当早上看到火苗的攒动,心里总是有种松快的宽慰感。
文刀和文子红喜欢吃粥,文子荡喜欢吃饭团。叶敏驾轻就熟地准备着每样食材,她会精准地拿捏着食材成熟和家人们起床的时间。她喜欢看到文刀和孩子们起床后,第一眼看到饭桌上热气腾腾早餐的神情,这时心里总是有种松快的欣慰感。
早饭后,文刀前往丝绸铺打理,子红和子荡前往茶叶铺打理。待叶敏在家里收拾妥帖了,她也会前往丝绸铺来料理。全家人一天工作的开始,就由叶敏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从家里出发开始了。
此时,叶敏来到丝绸铺,看到文刀愁容满面,凝滞地坐在堂椅中,余老头坐在另一边,神情涣散地望着门外。
叶敏径直的走向了店铺后房,少倾之后,她准备好一盅茶水,端给余老头。余老头切身接过了茶盅,向叶敏使了个眼色,叶敏也下颌微点示意知会。
“昨晚我送过去的茭白,还新鲜伐?”叶敏亲切地向余老头说道。
“老婆子拿酱油和白糖给红烧的,我下了好几碗干饭。”余老头回道。
“我们家文刀和孩子们也都喜欢,有茭白了,可以不吃肉。”叶敏语气平缓地说道,她观察了一眼文刀的神色,随即又向余老头问道:“哦,老余啊,听说开绍酒店的吴头儿搬到松江地界去了啊?”
“恩,搬过去了,总是要再找地方做生意的嘛。”余老头随即附和道。
“也是,现在洋泾浜就剩我们这家了,我看也得搬。现在人们都不敢往这条街走了,哪还能做的了生意呢?”叶敏语带怅然地说道。
“是呀!”余老头应道。
“你看啊,这些帮派的流氓们整天在这条街上无所事事的,发酒疯的,耍无赖的,遍地都是,门前的这条河浜都俨然变成了他们的小便池了。”叶敏朝着门外的洋泾浜指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别说那些老主顾不愿来店里,就是我啊,也在这整天担惊受怕的。”
余老头赞同地点了点头。
叶敏走到文刀的身旁,手轻轻地搭在文刀的肩膀上,语气和婉地向他说道:“我看啊,松江就挺好的。虽说市场不大,但很是平稳。咱们常年做下去啊,再积攒些老主顾,我看也会很有起色的。”
“松江,我们也人生地不熟的。”文刀嘟囔着声音向叶敏回应道。
叶敏听他语气已然舒缓,便知他内心已经有些应许了,只是执拗不过脸面。叶敏靠在椅子扶手旁,半坐半倚地打趣着回他道:“你刚从扬州来上海时,和哪个熟悉嘛,那时你和我还不认识嘞。”
叶敏见文刀神色逐渐松弛,便随即关切地向他说道:“我知道你留恋着这个地方,我也能感同身受,洋泾浜是孕育我们的地方,我们都不愿意离开。但是,眼下的洋泾浜已然物是人非了,我们总要为生活考虑,只要我们一家人依旧能够守在一起,就算走到哪里,哪里便是我们的桑梓地。”
文刀扭头看向身旁的叶敏,叶敏也柔情脉脉地凝眸着文刀。语言是沟通的工具,但涉及到情感无法破译的密码时,往往显得爱莫能助,靠着的只是双方之间的心领神会。
叶敏深情地对着文刀说道:“我看择日不如撞日,索性就今天麻烦老余陪你走一趟吧,去松江看看店铺,合适的话,我们就盘下来。”
叶敏说完后,把目光移向余老头。
“今天我也没其他事体,正好我也认认位置,以后方便给你们送货啥的。”余老头赶忙应声接道。
叶敏蔼然一笑,向余老头微微示意着内心的谢意。
“好吧,那我和老余去松江看看。你和孩子们今天下午早点开始打理关门吧,这段时间确实也没什么生意,我不在的这几天,你们就不要开张了。”文刀向叶敏嘱咐道。
“我晓得啦。”叶敏点头应道。
文刀在出发去往松江之前,到茶叶铺向子荡和子红安顿下店铺收拾事宜,便和余老头两人先各自回家收拾些行李,约在码头碰面后,乘船去往松江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