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内侍的高声唱诺,武后一行人转入殿中,趴满地的奴婢们连连让到一旁。武后急匆匆的走着,后面跟着小跑气喘的韦姐姐,冲外跪着的一地人,低着头都屏住呼吸,恨不得脑后长了眼。
太平侧转身去,不时的埋转着眼珠子偷偷的张望,武后走到了近前,太平撇着头不去看她,憋住了笑。武后扫视四周道:“太平,你过来!”太平一动不动,把碎衣服扔的老远。
武后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我,侧过身去,目光凌厉,韦姐姐“哗”的匍匐在地,身体不由得瑟瑟发抖。武后默默的望着她,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很快掩饰住,“婉儿,去叫奴婢们把这儿收拾收拾了,大唐公主的寝宫岂能这般难看?她想怎么弄就怎么着吧。(顿了顿)赵德胜!去叫内侍省来,把这儿东西都给换了新的,让咱们高贵的公主殿下每天都有得拆。咱们走吧!”
武后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太平终于忍不住了,“你!回来!”她站起身来,“我……我弄着玩儿的……”嘟着嘴:“我就是想你了,我想你了。”
武后望着她,眼眶居然有些湿润,太平张开手臂:“抱我。”武后随即走了上去,搂住了她。“妈妈,我想你,你都好几个月没来看我了。我闷得慌!”太平紧紧搂住武后的脖子。
“有婉儿陪你,你还闷着么?你不喜欢她?”
“不是,不是,我喜欢婉儿,但那不一样的,我就是想你了,才闷得慌。”太平拼命摇着头。
武后莞尔一笑,我还是首次见到武后如此真心的笑意。“那你也不该这样折腾人呀,婉儿一会儿不难收拾么?”
太平冲着我咧嘴笑了起来,像一朵花,一脸的灿烂。
这是母女俩几个月最温馨的画面,谁也不舍得打搅。
“妈妈本来今天就要来看你的,带你出门儿。”
太平眼睛一亮,惊喜的道:“去哪儿?”
武后道:“去看哥哥们的皮影戏,去让婉儿给你换身衣服,如芳,叫人收拾干净。”
太平雀跃的欢呼,拉着我急急的走,“你们都起来吧,没事儿了,去收拾收拾。”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
一场宫中小小的闹腾在温馨的场景中结束。但是武后的忙碌,让太平见她一面都慈湖成了一件艰难而隆重的事情,**安静得令人心慌,似乎在我心中只剩下弘那双多愁善感的眼睛……
皇子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各自的寝宫演上一出皮影戏,算是一次李氏皇族的聚会,今次轮到了李旦。
李旦的寝宫在太液池南岸的含凉殿,含凉殿依水而建,利用木车轮的转动形成顺檐而下的水帘瀑布,有扇轮将水汽吹入殿内以作消暑之用。夏天的时候这里绝对是一个避暑圣地,只是现在天气寒冷,木轮便闲置下来,看不到那令人心旷神怡的奇景。
黄昏的光照着大明宫含凉殿的西配殿。铜壶滴漏只管滴滴答答,一只竹筹慢慢浮上水面。已经是酉时了,寒风不断把盛开的梅花香送进来。
武后牵着太平行入殿中,李旦、李显、李弘刚要参拜,武后挥手道:“得了,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了。今个儿瞧瞧咱们旦演什么好戏份。”
李旦恭敬的道:“是的,母后。”
武后眉头微撅:“不是讲了今天是咱们一家子的宴会么?”
众皇子开怀一笑,齐声答道:“是,母亲。”
武后自然而然走在最前,由太子弘陪伴。我陪着太平落在最后,太平看着前面的李显,掩着嘴轻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显哥哥我都想要笑。”我也笑着道:“好像我也有这种感觉呢。”太平笑道:“显哥哥总是让我觉着傻傻的样子,你说韦姐姐和他怎么样了?”
我刚要回答,李显、李旦落后几步凑了过来齐齐问道:“你们俩在说谁的坏话?”太平赶紧道:“没有呀。”看着他们怀疑的眼神,太平看向我。
“对了,圣上怎么没有见着?”我试图岔开话题。李旦靠近我耳边道:“父皇在里面呢,嘘!不要让母后知道哦。”我会意的点头微笑。
“婉儿,你今天可真美。”我今天穿着粉衣连裙的宫装,颇觉自己穿着美丽,得李显衷心的赞叹,笑着回道:“多谢显皇子的夸奖。”转念有些调笑的道:“可是婉儿哪有韦姐姐美呀。”
一语落必,太平、李旦“哈哈”的笑了起来,李显刹那间脸色通红,嘟着嘴微怒的盯着我,我满脸无辜的样儿。
笑声惊动了前方的武后,回转身来,我轻声咳嗽提醒三人,可是笑的笑,气的气,我尴尬的低下头去,却竖着耳朵倾听武后的反应。
只听武后像是对身边的李弘道:“你瞧他们,玩得这么起劲儿,你呀!总是忙于政务,也该和弟弟妹妹们亲近亲近了,以后这江山还不得靠他们撑着么?这么紧张做什么?”李弘恭敬的答道:“母后教训的是,儿臣记住了。”
我赫然抬头,身边的太平还在和李显、李旦玩闹,全没听见他们的对话。我暗暗咀嚼着,武后无不太喜欢李弘吗?
一帘白布挂在红木制的挂架上,像一块屏风,苍白的乏味。武后坐在前方,侍女们鱼贯的穿梭在殿中,奉上司膳房精致的茶果糕点。
戏还未开场,我奇怪于武后由始至终都那么淡定,并未因在这家庭聚会中没有见到丈夫而感到惊讶。
李显在我旁边胡乱的抓着东西往嘴里送,含糊不清的问着他的韦姐姐,皇子显栗于武后的威严,不敢向其开口。太平双手靠在桌子上,贼兮兮的笑道:“显哥哥,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帮你。”李显摇摇头:“肯定没好事儿。”
李旦点头道:“别上当。”我微笑着看着他们,推波助澜的帮着太平:“显哥哥,这个事儿除了太平可没人能帮你呢。”李显看了看李旦,李旦摇头,他看着我,我点头,目光坚定。
李显终于点头,紧张的问道:“你先说说看呀。”
太平悄声说道:“你得带我去看马球。”
众人长长的吁了口大气,如负释重,太平反而疑惑的看着我们茫然的问道:“有什么问题吗?”高贵的小公主并不知道,她若是提出一些逾越规矩的事情是令人很头痛的。
李显开心得道:“这没有问题呀,改明儿咱们打马球就让母后带你来看。”太平拍手道:“好呀!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好了,旦,时候不早了,这就开始吧。”武后转过头来提醒着,李旦答了声“是”便去了屏风的后面,侍女们相继将宫灯点亮,偏偏屏风那里却是漆黑一片。
我们都屏住呼吸,等待好戏的上演。
屏风后的灯微微亮了起来,小小的纸人儿活动在那空白的画卷上,传来一个沧桑有力的声音。
“前方那位师太,请停下您的脚步……请转过身来让我看看您那完美的容颜。她修长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深邃、纯洁的眸子,那眸子清澈的如一汪清水,明亮、清澈细腻的镶着一个脸上挺直秀美的鼻子,一张樱桃小口灵巧端正,嘴唇甚薄,两排细细的牙齿,便如碎玉一般。她笑的时候,嘴角绽出两个酒窝,花一样美。她的皮肤细腻若瓷器,光滑晶莹,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光彩照人,当真是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
“这位公子好生的无礼,这庵堂大院之中,岂能如此调笑一个虔诚谦卑的信徒?”
“不!这是我发自肺腑的真心。你的美丽已经迷惑了我的心神,你那不似美若天仙外面的朝气引诱着我探究你身体中奥秘。”
两个小纸人在上面跳动,我们沉醉在灿烂的幻想和美妙动听的声音中。
“如果跟她在一起,自己的生命好像就能变得有所不同,通过了一道叫做柔情的门,自己漆黑的色彩将会变得光亮,感觉如果将所有的事都毫无保留得对她透露,她就能替我过滤掉细密的滤纸都不想留住的糟粕,自己也好像能因此而重新开始。”
“如果我的人生没有你,那还能剩下什么呢?我真的什么都给不起,因为我都给尽了,所以现在什么都没剩下。或许惩罚已经开始,但是任何惩罚都比不上不能和你相见那么地痛苦。我以后要做一颗树,因为树一旦种在一个地方,以后就不会换地方,这样就不会和你分开了。”
“我不想再把锦绣青春都抛入无尽的苦等,把少女柔情都交付了夜夜空梦!”
“难道我看见的真的只是一个梦吗?在我的记忆中有太多太多的你了,你为我弹的美妙的琴声,和你一起漫步湖边的红色晚霞,当你握着我的手的时候,嘴角边泛起的那甜美的微笑,这些我都记得。我常常在心中祈祷,希望我心中的所有的回忆,和你的微笑能在我面前再次出现,又是一个初雪分飞的一天。就在那雪花飘落的甬道上,弄堂中,我恍如在梦境中一样,那是真的吗?”
“是的,你所梦见的,你所看见的,都像这金碧辉煌的长安一样。任什么富贵荣华,任什么权势yu望,任什么波涛浪袭,任什么神明惩罚,它们加在一起都抵不过你的轻轻一笑。随我远行吧,离开这弄堂的瘴气尘埃,离开这满目疮林!”
我和太平同时相望,竟然看见了彼此眼眶的湿润,我心中一震,那是武后传来的战栗。
我感动于华美辞藻修饰的爱情,也同样震惊于武后的战栗。不!这不是战栗,武后的反应分明表示着她此刻的心情如同我们一般。
我终于知晓那沧桑有劲的声音,它来源于这大唐帝国的主宰,至高无上的皇帝。我曾遥远的见到过李治的御撵,在映像中是模糊的身影。我曾无数次的幻想皇帝的模样和伟岸的身躯,当他从屏风转出的刹那,令我无比震惊。
迷离梦幻的眼神下是沉重的眼袋,略微发胖的体态在黄色龙服的包裹下显得雍容,两鬓花白的头发数说着岁月的沧桑。他无力的走来,似乎还带着病疾的纠缠。
我几个月来,对引领这个帝国的伟人产生的所有的想象力,在这一刻苍白的对面中被完全颠覆。我凝视着武后迎上去的背影,突然有种无限感慨的痛快。
“圣上!”武后伸手和李治相握,我依然能够感觉到武后面对李治眼眶中的清零。
“媚娘,好看吗?”李治深情而且专注。
“好看呀,圣上怎么不早点通知臣我?我也好准备准备。”
“若是告诉你了,又怎会看见现在的你?”李治的话语让我感到他的苍凉而无奈。
武后似乎并不计较他话语中的酸楚和讽刺,竟然提袖掩嘴的笑道:“你呀!也不害臊,让孩子们看见多不好。”
李治腰身一直,扫过我们笑着道:“孩子们都大了,也该让他们分享父母的喜悦和幸福。”又对我们道:“你们想听我和你们母亲的故事吗?”
太平第一个兴奋的拍着小手:“要呀,父皇快讲。”
李治怜爱的抚摸着她的头,冲我们道:“都坐下吧。”
“圣上——!”武后虽然出声反对,却脸泛红潮的牵着他的手坐到了主位中。
李治扫视我们,突然向我道:“这位是?”
“圣上,她是上官仪的孙女。婉儿,见过皇上。”武后答道。
我正准备起身行礼,李治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要我坐下道:“不必了,坐下吧。你祖父是很有才华的诗人,很有能力的宰相。”李治的眼神望着殿门,似乎在回忆往事:“想不到他的后人也进宫了。”
“是我做主,叫婉儿进宫陪伴太平的,圣上不会觉得不合适吧?”
李治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太平,太平笑颜如花的和我相看,“好!好!好!”
“对了,你多大了?”
“跟我同年的呢,父皇”太平抢着说道,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
李治点点头:“原来都十四年了呀,好好呆在宫里吧,皇后一定会照看你的,是吧,媚娘。”李治对我说的关切,对武后请求的渴望。
武后微笑着点头。
我道了一声“谢”,抬头看见武后送来的眼神,坚定而怜惜。我猛然明白,这是一场人心的救赎和偿还,我第一次模糊的明白了那一旨的废后诏书带来了什么样的结果。
它吞噬了李治对于大唐未来所有的激情,淹没了李治对于权力的无限渴望,废后诏书葬送的不只是一个上官家族,而是千千万万像上官家一样反对权力买卖的商人,也顺带送掉了领导者一切骄傲的资本。
我初次理解到了武后的心情,那旨诏书的倡导者若是不死,死的便会是她自己。在生命的利诱下,连我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活下去。我首次感觉到权力的含义是什么?它能够让你生存在这被权力笼罩的大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