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哥儿是几时学会“逍遥来客”最后一式的？
他自个儿都不知道。
他时常在脑海中演这招，演着演着，便发现自己会了。剑法武学，唯熟而已。白哥儿在第一次于老姜家没人儿的后院儿里用出逍遥来客最后一式时，兀自盯着自己的剑尖，愣了好久。
两道逍遥来客对碰之后、剑尖相撞，将二人都震开。两柄剑余震不止，剑刃低低嗡鸣。老贼的虎口也是麻了许久，手腕并手臂都发起抖来。
本是要结束此战的一剑，却叫老贼自个儿吃了一记了。
老贼心想：自个儿剑法与白哥儿缠斗至今，多已是难分高下了。本来二者水准便接近，白哥儿今日又似憋着一口气，生猛得很。若是不出些别的招数，恐怕今日难有收尾。
老贼仍在琢磨着。他想到白哥儿多见多识，竟是不知何时学去了他这逍遥来客最后一式，他……
老贼忽然神色一动。
他想到了什么。
……
白哥儿到擂台时本已是黄昏，老贼与他二人缠斗，竟是斗得天色愈发暗了。夏日的天空从澄黄到赤红又到洚紫，眼下呈出靛青之色。平安坊的街灯已经点起，夜市里男人、女人相携，也全都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那方不明就里的擂台上来。
在群青色的天幕下，澄黄色的街灯中，团簇簇的目光下，老贼的剑动了。
一动，如潜蛟伏虎！
第一剑，左右杀意陡生，剑如月下狼，起而撕咬，将白哥儿身形逼于一处，去处全然封死。
白哥儿携剑欲挡，楼外楼在碰撞之下发出“铛”“铛”的颤鸣。老贼的气力本就大，这一剑势又更上一层楼，直将白哥儿打得手臂生疼，肩也酸胀。
“这是什么剑！”白哥儿的桃花眼儿目眦欲裂，惊怒问道。
第二剑，灌满风声而来，如老凤穷嘶，直捣向白哥儿。剑势开阖不断，手臂大张大落，竟是将老贼胸前门户敞开，仿若邀请白哥儿前来刺探。
白哥儿也欲挺剑而上。
却发觉自己全然无暇挺剑！
老贼这一剑开阖之间嚣张跋扈，全是抢占先手的后手剑，后发制人，却叫人手足不得施展！白哥儿手中剑的前路被全然截断，每一抬剑，旋即便会被老贼的剑劈砍荡开，叫他寸剑难行。
台下看客也四下哗然！
这是什么剑？
谁见过这招剑？
江湖何处竟有这门绝学？
老贼又是到何处学来的？
在白哥儿身形被击打得摇晃，剑锋措手不及之际，老贼的第三剑炸然而至。
第三剑同逍遥来客一般，也是绝响之剑。
是杀招。
老贼回转身形，将全身倾势灌注于飞旋之间，剑如狂雨之中的飓风，那一剑汹涌而来，向着白哥儿脖颈劈去！
这一狂风之剑，顷刻之间便是要叫人身首异处，血溅如虹！
“嘭！”
擂台之上一声炸响。
一道身影如折翅的坠鹰飞出了擂台，重重跌落到地上！
擂台之下众人围了上来，是一丛白衣。是白哥儿！
众人再去看白哥儿的头…头还在。
那第三剑凶猛劈去，怎得能叫白哥儿还保住性命？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暗红的擂台上，一身黑衣的老贼正肩披夜色地挺立着，一双雪亮摄人的眼睛向台下看，满脸是汗，胸腔也气喘起伏着，想也是施展决绝三招，整个人气血翻涌。
而众人又向老贼的手中看去，才恍然惊呼道：“原来用的是剑面儿！”
在方才那杀意万千的最后一剑之中，老贼于剑刃瞬乎便要砍上白哥儿脖颈、叫他身首异处之时，猛然翻转手腕，叫剑面儿而非剑刃打上了白哥儿脖颈，巨力之下，叫白哥儿凌空翻下擂台去。
而老贼眼下右手手腕连同整条前臂的筋肉全在那大力的撕扯之下，抽疼无比，定然是拉伤了，却尚且不知腱脉有无断裂。
老贼眼下忍住手臂撕裂之疼，牙关紧咬，目光看向台下跌去的白哥儿。
被老贼前两招击得难于招架、又在最后一剑中险些丧命的白哥儿，从地上挣扎着撑起。旁人欲扶他，被他“呸”地一口啐开了。
白哥儿摇摇晃晃地立起身来，众人只见他那侧脖颈上血淋淋一片，染红了他白衣的衣襟。老贼虽然是紧急翻转了手中之剑，但那剑面儿劈向白哥儿，凄厉摩擦之下，也叫白哥儿模糊了老大一片儿血肉。
眼下白哥儿面色阴沉地盯着台上老贼，老贼也颔首沉默望着台下白哥儿。两人一个上，一个下。胜负已分了。
一场从黄昏到黑夜的剑斗，以老贼的胜出作结。始如龙虎相缠，结如暴风骤雨。叫看客全都出了一身的热汗。
白哥儿面上眼下看不出什么神采，他面无表情望着老贼，任由自己衣襟上鲜血淋漓。他问道：“哪儿来的三招剑？”
这三招剑，白哥儿从未见过。
老贼正要答他，突然身后略来凛冽的风声。
老贼霎然回头，用撕裂的右手抬剑挡去，却是在重击之下手臂再一巨痛，痛呼之下膝盖一松，竟跌跪下去，而那袭来的兵器也擦过老贼手中无力还击的归鸿剑，向老贼面堂袭来。老贼脸颊巨痛，却也只是痛。他定睛一看之下，袭来的…竟是一串糖葫芦？
在平安坊众人对于陡生变故的惊呼声之中，老贼顺着那串袭来的糖葫芦，看到了其后而来的，刀客的脸。
刀客面色煞白，表情可怖，而满眼中尽是杀意！
……
原来就在擂台上风风火火之时，平安坊小街上有一间糖葫芦小摊儿也同时卖得火热。
本有一小孩儿乱跑玩闹，撞了一姑娘，那姑娘要打他，小孩儿便耍赖说“你给我买糖葫芦我就给你打！”
于是姑娘便掏钱给他买了一串儿糖葫芦，然后扇了他一巴掌。小孩儿随后一边哭一边笑着舔起了糖葫芦。
街上其他人也看乐呵了，也纷纷凑到摊子前，买起了糖葫芦。卖糖葫芦的小伙子笑歪了嘴。小伙子向那姑娘道：“姐儿，你给我带了生意，我送你一串吧！”便摘了一串又大又红的送给她。
那姑娘接过吃了起来。红艳艳的糖浆沾到嘴唇上，仿佛涂了胭脂，也叫她一张清简俊秀的脸增添妖娆起来。小伙儿一时也看入神儿了。
姑娘吃着糖葫芦，也打完了小孩儿，一时百无聊赖，一双杏仁眼儿的目光便飘荡着在平安坊间晃悠。
小伙儿也在悄悄打量这漂亮姑娘，却忽然间见她全身一震。
她嘴里将半颗糖葫芦咬得一炸响，目光直愣地僵住，手脚也微颤起来，胸膛起伏，额上也淌下冷汗来，仿佛见到了什么噩梦之中的景象。
小伙儿给吓了一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她目光所及，是正龙争虎斗的那方红色擂台子。
是噩梦。来京数月，她终于看到了她所寻找的噩梦里的剑招。
就在下一刻，她动了。
她动如飒沓流星，风声之中，向擂台略去。
而就在老贼站在擂台上，背对着，意欲回答白哥儿那句“哪儿来的三招剑？”之时，她也一时分辨不清自己手中到底是糖葫芦还是刀，就这么直挺挺地向那个用出三段剑的人劈去！
……
老贼被刀客一糖葫芦击中，吃痛之余，高呼道：“是我！”
刀客仿佛没听到，她眼下灵台混沌，呼吸急促，眼睛看不清，耳朵也听不清了。她仿佛觉得抓到飘摇噩梦的一角了。
刀客丢掉糖葫芦，直挺挺一拳打来，直冲面门。老贼才与白哥儿鏖战，自是无法力战，只得躲避。却听台下似是白哥儿的声音“操”了一声，骂道：“哪儿来的婆娘？”随后又一飞身上来阻拦刀客。
台下江湖人忽然有人道：“这女的身法怎么看着眼熟？”
“方才的刀法也眼熟。”
“方才哪儿有刀法？不是糖葫芦吗？”
“……”
沉默之下，忽然齐声道：“是刀爷！”
众人从未见过刀客不戴斗笠与幕遮的样子，哪里晓得刀客的脸当真不是门神里画的那副青面獠牙呢？
而眼下既然认出刀客，又见她这般癫狂模样，自然猜到老贼方才对剑白哥儿所用的便是刀客仇人的那三招剑了。
可老贼如何会使这剑招？难道老贼是刀爷的仇人？可明明是老贼陪刀客来京城的，难道还能仇人相见不相识不成？
于是众人虽是不解，却也看得出刀客是发了狂性的，急忙地跳上擂台去，七手八脚向刀客扑去，如饿虎扑食，三人按住手，三人按住脚，闹哄哄合力之下才一边劝慰着“刀爷，冷静！”，一边将刀客给按在地上，制服了。
白哥儿也是酣战过后，一身虚汗，气喘吁吁，他瞥了一眼仍跪跌在地上的老贼，不情不愿地将他从地上捞了起来，叫他站直了。
老贼左手扶着右臂，走上前去，蹲下来，向着刀客道：“是我，老贼。”
他见她这般模样自然是知道了，她乍然见到他用那三段剑，于是便以为终于找到了当年灭门的仇家了。
刀客被按在地上，满额虚汗，眼睛看向老贼，似在尽力平缓。
老贼解释道：“方才那三剑，我天天在新酒楼中午看你舞。看多了偷学的。”
他说：“你知道的，我不是你仇家。”只是喜欢看你罢了。看多了记住了。白哥儿也在一旁听了，也算老贼回答了他方才的问话了。
刀客将这话收进耳朵里，渐渐的，她急促的喘息停住了，眼神也从迷怔变成了疲惫的虚色，仿佛从什么噩梦中苏醒，又像从深水里探出头来。
擂台众人虽见她渐渐平复，却一时间仍不敢放开她。众人都悄悄打量她，这是他们头一次见着刀爷的脸。
老贼见刀客平复了，心有不忍，却是继续道：“另有一事要告诉你。我与白哥儿要离开京城，回大云山下了。明天。”
白哥儿冷哼道：“明天。急得很呢。”
刀客听到这话想了许久，才听懂，老贼这是在告别呢。他陪她来京找圣手治眼睛，而如今他要回去了。刀客自然还是要留在京城这座擂台上找剑的，她不会跟他回去，于是他们要分别了。
老贼的事情做完了，刀客的还没有，她仍要留在京城。她已经找了数余年了，仍旧没有找到。方才是她以为自己此生离那个噩梦中的人最近的一次，到头来却还是发现是一场空。
她的人生仿佛一直都在落空之中。
老贼还欲说什么，却是忽然愣住。
刀客落下眼泪来了。
无情无欲的刀客，一身伤病的刀客，被江湖众人七手八脚地制服着，在谁也没再出声的擂台上，默默滚下了泪来，大颗大颗，顺着脸颊滑下来，而她嘴边又无声地笑了。刀客的面上显出一派人生之寂寞，叫众人陷入了寂静中。
老贼想着自己明日就要飞鸟归林，白哥儿想着自己明日要远离京城，众江湖人想到姜门二子竟要一齐于风云之际抛弃这边而归去，又想到自己不可知的明日。江湖人，无根萍，在热闹的平安坊中，一时全陷入了寂寞而流泪的气氛中了。
……
老贼与白哥儿齐要离开，那明日往后的京中，可还会有风华绝顶之人出现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