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贼与奉荫行追出西通门,追上小沧山。小沧山本就不大,加上是冬天,一眼就能望到另一边。可眼下这光秃秃的小山头,又哪里有那祝柯的身影呢?
老贼追到半山腰上,奉荫行倒是眼尖,从地上荒草垛里拾出几枚女人的钗环。老贼拿来认了,确定就是祝柯头上的,他挟持他时,这根簪子就戳在他眼皮子底下。
老贼与奉荫行要继续搜找,却突然隐约听得一声半远不远的惨叫。二人皆是一愣。
“是…是祝柯的声音?”奉荫行扬着头迟疑问道。
“枯骨寺方向。”老贼道。
说罢,老贼立刻拉上奉荫行就向枯骨寺方向而去。从西通门上小沧山后山,翻过小山头就是枯骨寺的后院。老贼与奉荫行飞身翻进菜园里,匆匆来到院子后门,却见门锁已被撬开,想必就是那祝柯逃窜到此地,撬了进去的。
老贼推门进去,时隔半年再次来到枯骨寺,一进门却就见宽宽敞敞的天井里,高耸的屋檐儿上,正是那扮作美娇娘的祝柯被一根麻绳倒吊着。
祝柯被老板娘撕坏的裙子眼下倒挂在他脸上,白花花的亵裤朝天,一双绣花鞋举在顶上,又滑稽又可怜。那少喜和尚为首的和尚们都围聚在天井院子里,一人手里拿着根棍子,群情激愤地往那祝柯身上抽,口里骂骂咧咧。
那祝柯狼狈地被吊在院中,身上红红紫紫,连连晃动着躲避和尚们手里的棍子,像个泥鳅。他口里哭喊道:
“爷爷们,孙子我错了,绕了我吧。”
“有胆儿进我们枯骨寺干坏事儿,当我们和尚是吃素的?”愈发身形高大的少喜和尚怒道。众所周知,枯骨寺的真和尚在主持等假和尚的带领下,平日里也是吃荤的。
“说,怎么跑上小沧山来的?”其他和尚一边抽他一边骂道。
“是…是…是那两人追我!要非礼我!我才逃进你们寺里躲的。”
倒吊在空中的祝柯扭头看见从后门跑进来的老贼与奉荫行,连忙用头向那边点去,转移和尚们的注意。
和尚们闻言回头看去,果真转移了注意。
“…是老贼?是老贼!老贼回京了?”少喜突然欣喜地喊道。
一颗颗光头瞬间又全凑到了老贼身边,光溜溜的头皮将冬日午后的阳光反照到了老贼眼里,叫老贼眼睛突然一疼,理解了那些年刀客见不得光的难处。
少喜亲密地抱住老贼,口里却稍有酸溜溜地道:“老贼…你有头发了。”
奉荫行给这和尚聚会的架势给吓着了,老贼却是来不及与众和尚叙旧,直接看向那半空中的祝柯道:
“还跑么?”
祝柯见着老贼竟然与寺里和尚这般熟稔,也是没辙了,就讪笑着嘴硬向老贼道:“不跑啊,还怎么跑,我飞走么?”
少喜和尚见老贼当真是来追这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的,便道:“这货真是胆大包天,胆敢爬我们小妹的床,被小妹一脚踹下去就是一通老棍给打服了,吊在这儿呢。怎么,他也得罪你了?”
老贼听闻这祝柯穿着裙子逃跑竟还能中途爬床的,也是了不起。随后一边慢悠悠地、打量地走上前去,一边道:“一来是前些日子我给他射了一箭,受了伤,吃了不少苦头,算是一小仇。不过你们枯骨寺多抽他几棍子,将我的份一并抽了也就罢了。二来,是有些陈年旧事需要问问这位美娇娘。”
老贼走到祝柯眼跟头,两个人眼睛对看着。祝柯听见那“美娇娘”三个字,当即“呸”了口唾沫,眼神冷硬。
“怎么,许你穿裙子,不许我们夸你?”老贼见他给倒吊着、插翅难逃了,态度还倒硬得很,给逗笑了,便抬起手拍了拍祝柯脸蛋子道,“那是不是也只许堂堂京府衙尹蒋大人之子与你谈情说爱,不许我摸你的脸?”
“得了,有屁快放吧。”祝柯冷笑道。
栽在这不起眼的小庙里也算他倒霉。方才他躺在那女和尚床上之时,被女和尚临裆一脚踹下床去,还没反应过来,那女和尚已是从床头拿起棍子,迎头就打来。那棍子噼啪作响,威猛异常,偏偏祝柯今日本身是出来与蒋公子谈情说爱骗钱的,自然是什么兵器也没带。
那女和尚站在床上,祝柯滚在床下,他就如同给那搅屎棍搅动的屎,毫无还手之力。
祝柯给棍子抽完,又立马被那高个子年轻和尚左右两拳照脸打来,打得眼冒金星,随后便给吊起来了。
祝柯自问自己这一天都是有够倒霉的了!
老贼也算好心,叫少喜帮忙将祝柯从空中放了下来。毕竟倒吊着舌头捋不直,话也不好问。
祝柯给放下来,却仍给绑着手脚。众和尚们都围成一团,气势汹汹地盯着他。
老贼和奉荫行在祝柯面前蹲下来。二人追了他半天,也都是累得慌。
老贼首先道:“前几天,长街上,为什么射我?”
“老爷让我看轿子,你来抢轿子,我当然就射你。”祝柯一张妆容胡乱的俏脸摆出倨傲的神色,挑衅地看着老贼。
老贼也不含糊,点点头道:“行。那么第二件事。说说吧,边月棠是你什么人?”
“…什么?”祝柯挑衅神色忽有裂痕。
“我说,边月棠是你什么人?”老贼目光如炬,盯着祝柯恍惚起来的眼睛。
“你们…怎么知道边月棠?”祝柯问道。
老贼与奉荫行对视一眼,心道这祝柯果然与边月棠有关。
老贼一指身旁的奉荫行道:“他,你认识吗?”
“谁啊?是不是赌场里赢过我钱啊?”祝柯嘴硬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奉荫行冷哼一声:“我姓奉,我爹奉雨,二十年前,边月棠杀的。”
“奉雨……”祝柯的眉头皱起来了,“你是奉雨的儿子?奉雨有儿子?”
老贼瞥着祝柯:“看来你确实知道奉雨了?”
祝柯目光略有惊色地在奉荫行脸上停留,像是遭逢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奉荫行见他当真对此有所了解,目光也就冷淡起来,轻轻地看着祝柯。
祝柯脸上的神色渐渐放松了下来。他长舒了一口气,向后靠着,仰着下巴慢悠悠地说道:“奉雨,我知道,确实是边月棠杀的。边月棠为此在江湖上逃了许多年,我也跟他在江湖上逃了许多年。……你问我和边月棠什么关系,这不显而易见的吗?边月棠是我师父。”
……
祝柯说,他十五岁花光了家里的钱,遇到了边月棠。那时的边月棠正在被人追杀,一身白衣,飘洒出尘的江湖人,躲在茅厕里,碰到了十五岁的祝柯。
祝柯被边月棠蛊惑了,边月棠给他描述了一个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江湖,说江湖里有义人狂客,有千金散尽,有美人如云。已经把家财败完的祝柯决定跟着边月棠去江湖里,他抛下了自己没人照顾的老母亲,跟着边月棠远去了。
可祝柯之后的人生并不快乐,他说。总有人在追杀边月棠,他们一直在逃。祝柯逃跑的本领就是在那些年里练出来的。
一边逃,边月棠一边教祝柯射箭的本事,边月棠一生接下来的时光大抵是免不了要东躲西藏的了,于是边月棠一定要找个徒弟,将自己一身的本领传下去。祝柯是这一路上唯一上钩了的年轻人。
边月棠和祝柯在度风城过了很长一段日子,隐姓埋名。而在度风城的时候,祝柯依旧是赌钱,败财,像败光自己家财那样败边月棠。而后赌场追债的人找到祝柯和边月棠的家,祝柯提前逃了,没告诉边月棠。已经很老了的边月棠被赌场追债的混混打断了一条腿。
一周后祝柯回到家里,可断了一条腿的边月棠将他赶了出来。祝柯被边月棠逐出师门了。
祝柯说:“从此我就从两个人流浪变成了一个人流浪。而边月棠也早已不在度风城了。后来我来了京城,给刘起奉看中了,就住去了他的府上。接下来的,你们就知道了。”
所有和尚也都蹲着,和奉荫行、老贼一起,听祝柯讲他和边月棠的事。
一个“少”字辈的小和尚问:“那个边月棠,当年为什么被人追杀呢?”
“因为他杀了一个人,”祝柯将目光落到奉荫行身上,他目光淡淡的,透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他杀了奉雨。奉雨是难民的恩人,江湖里多的是人要为奉雨报仇。于是边月棠上了雇佣兵的杀人名单。”
另外又有和尚问了:“雇佣兵?”
祝柯不耐烦道:“你小孩子不懂。前朝余兵在山沟沟里为了养活自己而搞的杀人玩意儿,你雇佣他,他给你杀人。不过七零八落的,不成气候,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没有杀了边月棠。”
老贼沉默了会儿,遂开口问道:“所以照你说,你现在也不知道边月棠在哪里?”
“我连他活了死了都不晓得。”祝柯冷哼道。
“那你可知边月棠当年为何要杀奉雨?”老贼又问。
“不知道,他没说,我就不问。”祝柯道。
奉荫行冷冷的眼睛盯着祝柯,祝柯感受到奉荫行的目光,就用那双妩媚颇似女人的眼睛回看向奉荫行,笑得油腔滑调。
老贼不理会祝柯的神态,重又问他:“那边月棠会不会用剑?”
“不知道,不会吧。怎么了?”祝柯问。
老贼摇摇头说“没怎么”,站起身来。奉荫行也冷着一张脸站起来。和尚们也就纷纷站起来了。
“怎么样。问舒服了么?”祝柯仰着头仍坐在地上,笑吟吟地问老贼。
“你的话我也不知道真假,暂且就当是真的了。”老贼低头瞥着他道。
照祝柯说的,他确是边月棠的徒弟,那支箭是边月棠传给他的,而也确是边月棠杀的奉雨,为此边月棠被追杀了许多年,为了躲命,于是隐姓埋名,在江湖里消失了。
但除此之外,边月棠为何要杀奉雨,奉雨现在在哪里,边月棠是不是刀客的仇人,这些祝柯就一概不知,也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能告诉老贼与奉荫行了。
奉荫行没说什么,一张长脸还是朴素得很,也挂着朴素的淡漠神色。奉荫行已经在多年之中习惯了这件事的不清不楚了,所以眼下也无法从他的神态中看出失望还是悲伤。奉荫行板着脸的时候总是正儿八经的。
老贼与奉荫行问完了祝柯,也没得什么新鲜消息,操劳了这许多天,难免有些疲惫。老贼便告歉了少喜和尚,说自个儿过几天再来拜访多见主持。便与奉荫行三步拖两步地下了小沧山去了。
漫漫岁月里,找一个答案大抵是最难的事。
……
老贼与奉荫行下了小沧山,可祝柯却是没下。
何止没下山,和尚们发现,他在枯骨寺里赖上了。
“我喜欢你们小妹,”祝柯说,“我要讨她做老婆。”
和尚们自然是将他打出山门去。但祝柯却也不反抗,每天就帮枯骨寺早晨下山挑水去。每日一缸水,祝柯说算作自个儿初到之时无礼举动的补偿。
那女和尚皱了眉看着祝柯,神色不算高兴地说:“我可以同你睡觉,但我不喜欢你。”
祝柯却是全不介意,像是找着什么生活里的兴头似的,耍赖借口说自个儿受伤了,要在枯骨寺留宿。而女和尚最不擅长对付耍赖的人,便叫少喜和尚他们由他去。
某一日,祝柯已经骚扰枯骨寺多时了,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师父因为我断了一条腿。他真的已经很老了,一身的伤,竟被寻常赌场的人打断了腿。”
当日祝柯在挑水往水缸里倒,寺门前的大缸,四下只有女和尚一人。那日祝柯与和尚们并老贼奉荫行讲边月棠的事时,女和尚不在,去前院儿里找主持生闷气去了,便不知道边月棠的事。
女和尚问道:“你师父为何一身的伤?”
祝柯道:“他被人追杀了小十年。”
女和尚问:“谁要杀他?”
祝柯答:“都要杀他,江湖人,京里人。”
祝柯随意地在嘴角哂出一抹笑来。
如若老贼与奉荫行在,定要惊讶。因为那日,祝柯并未有提到——京里人。
祝柯看着一头雾水的女和尚,知道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祝柯便爱说给她听。祝柯的神色是狡黠的,他像透露什么秘密似的向女和尚轻佻地挤了挤眼睛:
“本来他是任杀的,只要谁能杀了他,他就死。但后来他被杀烦了。杀烦了,还没被人杀死,却也快老死了。快死了,所以打算杀人了。”
祝柯又说了一遍:“边月棠打算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