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卡介苗
一九五九年六月的一个星期天,组长大婶拿着铁话筒走来走去的喊话通知:
喂,喂喂,街两边的居民群众请听着,居委会在接种卡介苗,家中有小孩的,不管年龄大小都可以去,这针药可以预防肺结核……。
菊姐带着小毛妹来到我家,俩姐妹举着挽起衣袖的手臂说:
“我们都打预防针了,玉子,琳子你们快去呀!”
“不去,不去嘛,怕疼。”我说。
“不疼不疼,就象被蚂蚁呷了一下似的。”菊姐连忙解释。
姐姐推着我说:菊姐和小毛妹都不怕,去就去吧。”
母亲过来给我挽起衣袖叮嘱着说:
“针要打在左手,右手要写字做事的……。”
医生用棉签在我手腕上抹了酒精,一针扎下去好疼好疼哟,菊姐还骗人说不疼。上午打完针,下午针眼处就鼓起象鸽蛋大小的水泡。
我和姐姐、碧姐,毛妹、唐茹和她的两个妹妹、还有所有接种的孩童们,手腕水泡越肿越大。
种卡介苗的医生来了,她们用针管抽出水泡中的清水。几小时后,水泡又重新鼓起,于是又抽,抽了又鼓。反复几天后,水泡被刺破,流出了淡淡的黄水,泡皮下露出了红红的嫩肉,疼的难受,晚上觉都睡不着。
居委会又通知大家去河边诊所免费治疗。
一个男医生用酒精棉给我清洗了伤口,然后贴上一块纱布,说隔一天去换一次。
伤口还是疼,渗出的液体把纱布沾得牢牢的,那男医生看也不看,用摄子猛的一下夹开纱布,伤口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疼得我眼泪直流。后来又去,那坏医生还是照本宣科,伤口越扯越烂还疼得不行,我再也不敢去诊所了。
姐姐带着伤纳鞋底,我忍着疼去上学。母亲和姐姐要纳鞋底挣钱糊口,只有我去顶着做义务。
伤口流出的黄水沾在衣袖上又硬又臭。没有办法,只有忍着疼痛去捡棉花。干活的居民当中我的年龄最小。左手有伤口,只能用右手去摘棉花和棉桃。棉杆一挪动,那些干枯了的黑色碎叶就抖落在伤口上,我还是坚持着捡棉花。
傍晚回到家中,母亲用盐水给我清洗伤口上的叶渣,看着小鸡蛋大的伤口里,露出的乌黑筋骨,她忍不住的大哭:
“老天呀,这是作的什么孽啊?……。”
伤口又烂又疼,缺吃缺营养的我全身开始浮肿,眼睛肿成一条缝看不清楚东西,也无法去上学了。整天昏昏沉沉的躺在堂屋的小床上,就盼着食堂那一口稀饭。隔壁的张妈和姚妈来家里探望,她们对母亲说:
“杨妈吔,快想办法啊,娃儿肿得利害,你这篮挂面怕要挂到柏树尖尖上去了,恐怕吃不着啦……”(嫁女的习俗,男方给女方送挂面作订礼)
我浑身无力,感觉睡在冰凉的草地上,草丛中的石块把我的手腕都弄疼了。心里好饿好难受啊,头也好沉好昏,想动又动不了。
“琳儿,琳儿……。妹妹,妹妹……。”迷蒙中仿佛听到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呼喊着我,只能听见一丁点儿声音,象是母亲和姐姐,她们在哪儿呢……?
“琳儿,琳儿,快醒醒哪……。”
一股甘甜的水流进我的口中,咽下它好舒服啊!我渐渐的看清,母亲,张妈、姚妈、还有姐姐她们都围在床前呼唤着我。
“这下好了,娃儿转过来啦!”张妈说。
“谢谢张妈的葡萄糖开水……。没办法了,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可卖了,只好豁出去,要回食堂睡屋的两扇木门,卖点钱给琳子治病了。”母亲忧愁的说。
“别着急,好好的给主任商量,救人要紧啊!”姚妈关心的说道。
母亲去到石主任家里,给她诉说了我的病情和家里的困境。石主任非但不同情,还百般推脱,面带怒容的说:
“罗亲珍,你这是痴人说梦话,那屋子里装的是食堂煮饭的粮食,全体居民的事大,还是你个人的事大,怎么会让你把门拿去卖掉呢?……”言下之意是水都泼不进去。
母亲急了,一下跪在地上又磕头又是作揖,流眼抹泪的苦苦哀求说:
“石主任,救救我的孩子吧,她都快死啦……。如果你不答应,我就碰死在你面前……。”母亲的头“嘭”的一声撞向墙壁。
石主任吓得拉住母亲,答应由居委出示证明,到城关镇盖公章,就可以免费去城关医院治疗了。
母亲带我去了医院,医生翻开我的眼皮看了看说,这孩子是严重的贫血,要加强营养。
“稀饭都没有吃的,哪来的营养啊?”母亲轻轻的说。
医生开了几袋白色的小药片,可能是维生素之类的吧。大慨吃了半个多月,浮肿的肢体渐渐消失了,人也感到有了力气。
姚妈把儿子寄来的生活费,借了两元给母亲,说给我买点鸡蛋营养一下。张妈送来半块阿胶,说吃了可以补血。有了母亲和大家的关心,我很快恢复了健康。
菊姐和小毛妹又来到我家,这次还带来了好消息。她们手腕上的伤口巳经治愈了。菊姐的妈妈遇见在药店卖药的朋友,谈到了孩子们种卡介苗留下治不好的烂伤,朋友就介绍了一种“北京药膏”说用来试试看。这药膏只敷了几次,伤口就很快长好了……。
听了菊姐的话,我真是悲喜交加。前次就是听了她们的鬼话,才遭了这么大的罪。好在不可医治的伤口,终于有药可治了,就算她们将功补罪吧。
姐姐拿了两毛钱,去药店买回一坨黄色透明糊状的“北京药膏”。
药膏涂抹在伤口上很舒服,抹一次就好一点,三天后就不流黄水了。小鸡蛋大露出筯骨的伤口很快就长出了粉红色的新肉,这药膏真是救人的良药啊!
老天啊!这一切来得好快,好象是做了一场恶梦似的。一共才花了几毛钱哪,就治好烂了一年多的伤口,想不到彻夜难眠的伤痛,转眼之间就消失了。
回想那些不负责的医务人员,治的是什么伤?打着免费治疗的晃子,害得我们苦不堪言,想着就让人伤心愤恨。
我的左手腕不但遗留下一块难看的大伤疤,手臂还明显比右手小了许多。
拾柴禾
我又重新回到学校。我的同窗好友,陈国秀,罗明熙,何云春,杨小会,刘定珍,都围着我问这问那,她们还风趣的说:
杨琳子,你这次死里逃生,必有后福啊……。
放学回家的路上,国秀还约我星期天同她一起,去到护城河堤上捡柴禾。
河堤的斜坡两边,满是大圈大圈的芭茅窝子,还有许多不高不矮的桐子树,树下掉落了半青半黄的桐树叶。
我和国秀放下背着的竹背篼,用带来的竹爪耙,抓拢那些散落的树叶。
国秀说,桐子树又叫油桐树,它的种子可以榨桐油。把树叶捡回去晒一晒,火柴一划就点着了,很吹火的。
我们用竹耙拉下树上干死了的树枝,又一截一截的折断,小背篼很快就装得满满的。背着亲手捡来的柴禾,我和国秀有说有笑的返家,别说心里有多么的高兴。
母亲让我把树叶倒在墙根边晾着,家里整天都弥漫着一股桐树叶的味道。
姐姐划着火柴点燃了树叶,火苗冒出了浓烟,熏得她又流眼泪又咳嗽还说:
“妹妹的功劳最大,这么多树叶,可以烧三次开水了,……。”
听了姐姐的表杨,我得意的笑了,想再多捡些柴禾,为母亲和姐姐增添温暖。
国秀说,涪江对岸有座“龙宝山”有人在那里开垦荒地,砍下了好多的树枝和茅草。我和她商量好了,准备星期天又去大干一场。
我给竹背篼加栓了收尖绳,便和国秀兴冲冲的乘了木船去到对岸,直奔龙宝山而去。
龙宝山上堆着许多半干半湿的树枝,开垦过的土地旁边,抛下的石块和乱草形成的一道陡坡,直达紧靠的江边。
我和国秀拖出树枝,用力的手撕脚踩,折断那些张牙舞爪的枝条。不知弄了多久,辛勤的劳作换来了一背篼高高的柴禾。我勒紧了收尖绳,系好了背带,鼓足一口气想站起来。谁知头重脚轻,柴背篼带着我,咚、咚、咚的滚下了斜坡。
“琳子,琳子!你怎么啦?”我听到国秀着急的喊声。
幸好斜坡上有一个小树桩,把背篼给挂住,还好没连人带篼的滚到河里去。国秀吓得双膝跪在地上,惊恐的看着我说:
“吓死我了,掉到河里就遭了……。”
我俩相互帮忙扶起背篼,去到回家的路上。背着沉重的柴禾赶到渡河口时,天已经黑尽了。我们坐在摇摇晃晃的船弦上,隐隐约约听见岸边有人在喊:
“陈国秀,杨琳子,你们在船上吗?……。”
渡船靠岸了,手电筒的光束在船上来回的晃着。只见陈伯和陈妈焦急的站在那儿,他们接过我俩的背篼,抗在自己的肩上。
我轻轻的吐了一口气,被压得快垮下的身子,这一下子就轻松了。
陈伯一路担忧的说,不准到远处去捡柴禾了。今天晚上,琳子的姐姐来问过几遍了,弄得大人都担心受怕的。
“唉,这困苦的日子,不知何时才能到头啊!”陈妈念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