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简丽去学校拿钟老师的遗物。
赵老师正在办公室等着。
“哎,小简。”赵老师笑脸相迎,”好几年没见了。”
“有五年了。”简丽也笑着回答。
“啧啧,比以前还要漂亮了。”赵老师看着却比之前老了很多,一头黑发已经花白。但是热心劲儿还不减当年,“结婚了吗?”
“对象都没有呢。”简丽答道。
“怎么可能?用不用我介绍一下?我们学校优秀的单身汉不少呢。”
“好啊。”简丽嘴上应付着,但她并不怀疑,赵老师真的有可能在某天忽然给自己安排一个相亲。好在自己马上就要离开省城了,可以完美地避开她的任何安排,不禁有些得意。
“那我可真介绍了?”果然,赵老师认真了。
“暂时不行啊,我决定搬回老家住一段时间。”话到这里,简丽不得不打消她的这个念头。
“回家?工作辞了还是临时请假?”赵老师有些诧异。
“辞了,回家陪陪父母,年纪大了都。”简丽说话时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毕竟当初毕业留在省城工作这么些年,如今说走就走,听的人难免会替自己惋惜,但她可不想别人来安慰自己。
“真是个孝顺孩子。”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赵老师言语间还是流露出一些遗憾的意思。
寒暄过后,赵老师领着简丽到了资料室。
“就是这个。”赵老师指着摆在桌子上的箱子。简丽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那只箱子正静静地躺在一张旧书桌上面。除了更显旧了些,看上去和记忆中的差不多。钟老师曾经那么小心地保护它,如今却如孤儿一般无依无靠。
“早上我擦了一下,稍微有点灰尘。知道那些书本里写的是什么吗?”赵老师这么说大概是要向简丽表明自己并没有打开看过。
简丽明白,但是并不太相信没人打开过。对她来说这些都无所谓,她甚至还在想着,如果有人替她收了箱子岂不更好。于是敷衍道:“不知道。可能是些日记笔记之类的,就是您说过的那些不让我整理的东西。”
赵老师听完若有所思地说:“哦,想起来了。可能钟老师是想给你留个念想吧。”
多年前的事情,简丽不知道赵老师是否真的还有印象。
简丽的思绪飘回七年前,大部分时候,钟老师神志还算正常,除了有时候忽然缄默、偶尔说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话,这些简丽都已经习惯了。整理资料不是紧迫的事情,一般情况下,她只是帮忙做一些需要用到体力的家务,比如去市场买点东西,陪老师去银行取钱,再有就是陪她聊天。有时候一聊就是一个下午。说是聊天,钟老师大部分时间都是听简丽在说。比如最近的逸闻趣事、学校里的活动、生活中的烦恼等等不一而足。简丽想过,可能是因为钟老师独居日久,没什么可以和自己可讲的,只有听简丽说。钟老师倒是也说过年轻时的事情,可是她已经糊涂了,经常逻辑混乱,所以简丽听得并不太上心,如今更是毫无印象了。
简丽记得有一天,钟老师确实提到过要把这个箱子留给自己。那应该是在一个下雨的下午,因为雨势不小,钟老师留简丽吃过晚饭再回去。聊的正高兴时,简丽无意中踢到了那个箱子。力气不大。她注意到,钟老师不经意间有些不安。
简丽忍不住就插句话:“老师,这个箱子很重要吗?”
“对别人来说一文不值,对我自己倒是有些价值。”她把箱子掂量了一下,好像是确认里面的东西没有被弄乱,然后又摆了回去。
“哦,是什么纪念品吗?”简丽顺着钟老师的话头问了下去,但说完又有些后悔,她并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那天不知怎地却没完没了起来。
钟老师笑笑说:“对你兴许有些价值,但是得等我死了之后留给你,你那时再瞧瞧吧,”
“现在不许看。”说着,她在眼睛上打了个不许看的手势。
“您放心,我永远都不看。”简丽知道自己多嘴了,不禁有些尴尬。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问过那个箱子。时过境迁,眼下箱子静静地躺在桌子上,像来自远方报丧的亲人。故人已经随风而去,它却携带某个小小的秘密来投靠自己。简丽有些怅然。
“钟老师把所有的存款、书籍和著作权都捐给了学校,连家具也都给了需要的人。就剩了这么一个箱子,她说一定要留给你。幸好陈老师和你有联系,否则都不知道怎么才能交到你的手上。”赵老师在一旁跟简丽说着。
简丽脑海里想像着钟老师说这些遗言时的情景,她是卧在病榻之上还是安然坐在藤椅里?简丽不忍心问,更不喜欢问。
“咔嗒。”简丽打开了箱子,箱子里装满了笔记本,最上面还有几个信封。
“箱子没锁,应该不会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赵老师伸头看了看,”可能有给你的藏宝图哦。”
“钟老师是有钱人吗?”简丽并不认为会有什么财宝。
“不是,就是出过些论文,拿过些奖金,但是都捐了,应该剩不下什么了。”
“就是,难不成钱都捐了,还偷留了保险箱给我?”
“哈哈,我就是开个玩笑。”赵老师大笑。
“钟老师最后的几个月还清醒吗?”简丽转移话题,避免了尴尬,违心地问了钟老师的晚景。
“还可以,交代了不少后事,其中就包括给你的这个箱子。可能那时已经写好了给你的信,她应该是想给你留作纪念。”赵老师唏嘘着说。
签了一个表格之后,箱子交接完毕。因为装满了纸张,很沉,赵老师召唤了两个学生来帮简丽把箱子抬到了校门口。她叫了出租车,上车回家。不巧的是,回到小区里发现大楼里停电,简丽不得不拽着箱子,费了好大劲才爬上楼。家里没有电也没有热水,晚饭只能叫外卖了。好在给外卖加了些钱后,没有电梯他们也给送到了楼上。
吃过饭后,外面已经黑了下来,今晚的月亮藏在云层里。简丽望向窗外,对面几座大楼也没有多少光亮。简丽点亮了几个蜡烛,窗外彻底变成了漆黑一片。箱子摆在了地上,绿色的外皮被烛光照着,一面橘色一面漆黑。简丽看着墙面上像鬼一样自己的影子,身边还有一个大大的箱子,像一个守候猎物的女巫,而猎物的真正主人仿佛在远处凝视着他们。
简丽不禁苦笑了一下,“真倒霉,一个人困在没电的房子里,还守着一个逝者的遗物,希望不会有一个贞子从里面爬出来。”
然而好奇心终归战胜了不安,简丽还是伸手打开了箱子。
“白天看过,有什么可怕的。”
箱子里不多不少,还是白天那几样。简丽捡起一本笔记,想看看什么内容。借着烛光她翻看了几页,应该是书稿,每页都写着日期,是很久以前的日期。内容好像是小说,有些人物的名字还有对话,看起来也不是很特别。
“钟老师还喜欢文学?”简丽抬了抬眉毛,把书合上又放了回去。箱子里还有几封信,简丽翻了翻,其中一个信封上写着自己的名字。
“这算不算与往生者交流?”她心里不禁一颤,“算你个头,都是生前写的。”
没有过读遗书经历的简丽有些不知所措,信封也没有拆好,留下了一个大口子。
“罪过,罪过,”简丽觉得这样对逝者有些不尊重。她拿出信纸,摊平,借着跳跃的烛光,钟老师的遗书展现在眼前。
“
简丽你好,
多年不见,希望这封信能如愿送到你的手上。请原谅我的唐突,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你知道我已经没有什么亲人,所以不会有什么牵挂,我赤条条来,赤条条地走。事实上我是很愉快地离开,并没有遗憾。但是走后,我想留给你一些东西。希望对你仍能发挥些益处。
我们相处的时光虽然短暂,但是很愉悦。只是有时候你性格里略微沉郁的一面触动了我。虽然你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不快的经历,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似乎有些隐藏的痛苦。还记得有一次你半开玩笑地说,“如果四十岁到了,我就自己去死,我才不想见到自己衰老的样子。”我无意探究你的秘密,但这样的人生态度对于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来说总归是过于消极了。
自上次别后,又过了些年,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已经开朗多了?我闲暇时写了一些文字,你有空的时候读一读吧,也许对你会有帮助的。
希望每当艳阳高照时,即使很多你爱的人已经不在,你仍然会由衷地感叹世界多么美妙。
再会,
钟彦字
”
“再会”两个字读起来有点心酸,信犹在,斯人已去。
字里行间看起来很正常。“希望她最后的日子里思维还是清醒的。”
那句玩笑话确实是自己说过的。不知道钟老师如何准确地发现自己性格里的黑暗面。很神奇,也许是精神病患者的特异功能。
”难道她一直在观察我?”简丽掠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又恢复安定,“瞧瞧我,这是钟老师临终的给我慰问,我心里怎么一点关怀都没有呢?”
会是什么样的文字?简丽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笔记,翻开第一页:
2030年3月10日
今天,身子特别不好。早上不想动弹了,数着指头算日子的悲惨光景该结束了。
他的信息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可能是不会再有了。不过,已经不需要了,希望他一切都好。
接着翻到第二页:
2030年4月11日
很兴奋,昨天收到了他的信息:
“
燕子你好,
我知道你时日不多了,希望你能少些痛苦。前路漫漫,祝你平安。
我的状态对你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之前有千万年,之后也会有千万年。惆怅也无用,以后可能再也无法和你联系了。我现在很好,以后会更好。希望你也如此。
辛武
”
——
“这是怎么回事?”简丽觉得哪里不正常,“辛武是谁?燕子是钟老师的小名吗?”
钟老师身患绝症,在日记了谈论自己的病情和死亡,这个很正常。钟彦——燕子,估计是钟教授自己。但是这个辛武是谁?
接着翻到了第三页:
2030年4月20日
今天阳光很好,很久没有出去了。学校里的同事来看过我,安排了一个保姆,算是临终关怀。我也准备好要上路了,尘世的一切很美好,不得不离开,也必须离开了。前路漫漫,各自平安。
——
“前路漫漫?”简丽返回前一页,同样发现了这个词。正常的人会对一个将死的人说‘前路漫漫’?或者一个人临终前也对自己这样说?简丽寻思这应该只能是出自钟老师这样有精神疾病的人吧。想到此,她又同情起钟老师,到了这步田地还在精神分裂之中,不知是喜是悲。
多年前,简丽曾经和同学争论过,临死前是不是希望有清醒的意识。同学说,当然不希望有意识,没有痛苦就死了多好。简丽却说,人生一次,就死这么一回,还糊里糊涂地死了,岂不白活。同学说那样才没有痛苦。简丽则说,如果他还打算第二天做什么事情,后事都没交代,结果一觉没醒来,难道一辈子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结束了?同学则说,人都死了,哪管得了身后洪水滔天?
现在想来,钟老师是哪种情况呢?清醒还是不清醒?她知道大限将至,但又精神分裂,陷入幻觉,以为‘前路漫漫’。这是怎样的一种经历?而这个辛武难道是钟老师陷入精神分裂时臆想的人物?简丽不记得当初钟老师曾经提过这个名字。“钟老师什么时候臆想出来这个人物的?”
再往后翻,都是空白页。
简丽心头一沉,四月二十日是一个多月前,想来应该是最后一篇日记了。看来钟老师是带着她那份臆想,走入了幻觉中的漫漫前路。简丽翻回前两页,重新看了一遍。字数不多,没发现字里行间是兴奋还是恐惧。那种感觉就是一切就是顺理成章该结束了,然后准备又开始了。
她又看了一下最后一句话,前路漫漫,各自平安。‘各自’平安,感觉是在告别。而且听者应该只有一个人——就是辛武。令她困惑的是:在钟老师的臆想中,为什么不是去和辛武相聚?难道死都死了,还不能相聚吗?而这个辛武呢,在他给钟彦的信息中,也没有丝毫要相聚的意思。为什么在钟彦在自己的幻觉中,对自己这是那么残酷?她对这种残酷竟然毫不在意,坦然接受了。
“前路漫漫,彼此平安。”
简丽又觉得没什么特别的。人们常对逝者说的”一路走好”,无论是听者是什么信仰,心中各有怎样的解读,这句话都是通用的、正面的。也许,钟老师只是想换个方式说再见,或者祝福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抑或是,钟老师是教徒?简丽努力在记忆中搜索,没有发现任何显示钟老师有宗教信仰的信息。她家里的各处都没有任何宗教的图腾、标记、符号,钟老师平时说话时,也从来没有用过教徒的表达方式。
“也许是某些我不了解的宗教,也许钟老师后来皈依了什么宗教?”
似乎也不对,钟老师遗书里以及最后几天日记里,也没有虔诚教徒常用的临终语言。
“我想多了吧。”简丽的思绪戛然而止,“难道我是在纠结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幻想为什么不合逻辑?它就应该不合逻辑所以才叫精神病呀。”
再看看箱子里,满满的应该有十几个厚厚的记事本。难道全都是钟老师的日记?想到钟老师给她的遗言,简丽不禁哑然失笑,“钟老师呀,钟老师。谢谢您的好意,可是您的幻觉又怎么会对我的人生道路会有帮助?您还这么笃定!”
烛火闪动,简丽瞟见自己的影子在墙上跳跃着。环顾四周,整个房间都随着火苗在颤动。再看看地上打开的绿箱子,里面好像藏满了诡异的幽灵,在阴森森地看着自己。如果是平时,遇到停电的时候,她一定会选择用手机流量看电视剧,今天她却没有这个心思。
不知过了多久,吸顶灯忽闪了几下,亮了。光明回到了房间里,透过漆黑的窗户也见到对面楼宇像点亮的霓虹灯,一片一片的小格子传递着,逐渐地都亮了起来。那些幽灵一般的诡异也像被光明狠狠地拍了回去,绿箱子依旧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像个听话的宠物,等待主人的指令。
在灯光下,简丽看见笔记黑色封面,依稀有些文字。仔细看,上面写着“20300310 -20300420”。应该是每本书都有起止时间。
简丽刚看的肯定是最后一本,才开始了几页,本来不应该有结束时间。显然看来钟老师写完最后一条日记后,已经知道自己的时间差不多到了,所以加上了截止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