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辛武的讲述)
自从明白死亡这件不可避免的事起,我这一辈子都难以摆脱对它的恐惧。不过,和所有人一样,随着年龄增长,死对于我来说似乎不那么让人害怕了。偶尔,我甚至会盘算着如何面对死亡,如何体面地离开人世。然而死亡来得比我预期的要突然的多,我甚至来不及反应,它竟悄然而至。
开始的时候,是一片黑暗,漫无边际地黑暗。像一团扑面而来的黑暗至极的云雾,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天旋地转。我依稀记得,起初我是抗拒的,我拒绝接受死亡的到来、竭力抵抗生命的消失,那是不甘心和恐惧的混合。但很快,可能就是几秒钟的时间,我放弃了。我发现死亡来临时并没有那么可怕,只要选择了放弃,失去了求生的欲望,剩下的一切就那么自然而然。
恍惚中,我已经准备好放弃一切,放弃我自己,放弃所有的意识和记忆。有生以来的全部思考给我的结论是,死亡就是归零,就是自我的毁灭,孤零零地独自毁灭。如同深秋里最后的飞蛾,像枯叶一样孤独地飘零。
每一个人最后的时刻都是这样吧。
很快,我似乎丧失了一切。
然而,事情显然没这么简单。我发现我还有一丝感觉,我的周围除了黑暗,还有一种漂浮感。起初我以为我是在跌落,后来我明白那是失重。慢慢地,在熟悉了这种状态之后,我又觉得自己是在漂浮,并且不用担心下沉溺水,也不必担心被风吹走成了断线的风筝。只是,那是在漆黑的墨里漂浮,周遭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慢慢地,我又明白,那其实是虚无的真空。因为没有光,没有一切,只感觉到漆黑。但那并不是漆黑,而是不存在。除了周遭的真空,我发现自己也是‘空’的。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连感觉本身也消失了。我现在的漂浮感并不是感觉而是一种状态。我明白,我的身体已经留在人世,等待着被处理掉。没有身体,当然也不需要感觉。只有我这个灵魂,像一缕无色的烟,在那里四处飘荡,它甚至连烟都不是。
就这样漂浮了不知道多久,时间的概念对我自然地消失了。没有日出日落,没有参照,不知道长短。我甚至觉得,我是不是被吸进了黑洞,因为速度逐渐趋近光速,所以时间无限趋近于静止。以至于明明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却因为时间逐渐静止,要永远呆在这个尴尬的半死不活的状态下以至无穷。也就是说我确实死了,别人也知道我死了,黑洞也已经把我收下,但我自己却永恒地‘活’在不知道自己死了的状态中。
后来,我才明白时间空间在这里并不像光子所处的世界里那般毫无意义,他们是存在的,只是意义已经不同,不再是生命的度量。
漂浮,休息,胡思乱想,绝望。
慢慢地我适应了,适应了在一片虚无中漂浮,适应了在黑暗中游荡。因为没有时间,你这里不长的时间,我那里可能会是无穷无尽的。这里面有很多对你来说先天不可知的道理,我无法给你解释明白。即使对于现在的我,对于这个新世界里大部分的知识,我仍然是如堕迷雾,如白痴一般。
某一刻起,我的思想开始工作。我发现我还能感知到自己,我还可以想象。我可以试着想象我记忆中的东西,就像在梦里做的那样,然而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又尝试想象最基本的东西,比如光。我试着集中精神,想了很久,没有时间来度量究竟有多久。但是我的思想会累,累了就需要休息,休息之后会醒来继续思想,如此反反复复,经历了无数的循环。
刚开始的光,其实也不是光,只是有些褪色的黑暗。好像你闭着眼睛蒙上被子,在密闭的黑暗里,也会渐渐地感到有些不那么黑暗。这些淡色从转瞬即逝到相对固定大概花了我几十个循环。
是的,我把这个叫做循环,就是休眠和醒来一次的意思。想多了,就会有累的感觉,好像思维的动力被耗尽了。那时只能放弃一切思想,进入虚无状态。虚无状态会让我觉得无比舒适,什么都不会想。但终究有一刻,我会被自己唤醒,思想的动力也再次被充满。
是什么把我从无比舒适的状态拉回来?是自己孤独的焦虑。在没有了一切的虚无中,霎那间,孤独感会袭来,好像不期而至的闹钟声。那一刻一切的舒适感都会消失,我后来知道那是我有可以重新进行思考的信号,好像充满了电的电池。这就是一次完整的循环。思考,耗尽想象力,进入虚无,充电完毕,唤醒,返回虚空世界,继续思考。
我们把不能思想的状态称为虚无,可以思想的状态叫做虚空。
渐渐地,那种淡色越来越明亮,我可以感受到自己思想的力量在增强。这期间经历了多久?我没有钟表去度量。我记得活着的时候学到过,古猿到人类进化了一千万年后才有了智慧。我觉得我也用了那么久的跨度甚至更长。只不过这个进化仅凭一己之力来实现,不需要生生不息、一代一代的生命传递。
别担心,我不是从千万年后穿越回来的。我这里和你那里的时间不是一个概念,时间在我这里相对于你那里,几乎是无穷的。所以我不需要担心什么有什么事情在你死前来不及告诉你,我有无穷的事情可以告诉你,唯一瓶颈是你的接受能力。我也是后来经人指点才明白这些道理,这是后话,以后慢慢跟你讲。
这里有一条宇宙规则,时间只能前进不能倒退。我的时间线一旦和你的时间发生交叉,那个交点就是界限,我无法跨越那个交点,去到那个点之前你的时间线里。你的时间线可以看作是一条直线,我的是曲线。你的时间线只有两个坐标,我的时间有无数个坐标。我的经历可以近乎无限地多于你的经历;但我不能穿越,无论在我的世界,还是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