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出嘲笑声的是一头出现在羊群里的野驴。它是这里的原著民,对这些山的脾性的了解丝毫不逊色于一群山羊或一众山鸡。
“你们会被诅咒的。”它信誓旦旦地说:“信,或不信;由你们。但我保证,你们无法安全地度过这个夜晚。还是听我的吧,听一头诚实的驴子是如何说的吧。”
在意见相左的时候,山羊总会对木瓜讲述那头老寒驴的故事,而木瓜总是百听不厌,并总是要求山羊重说一遍,讲得更仔细一点。“你是说它吗?我们的老朋友老寒驴,可有很久没听说它的消息了。它又在那个大户人家里打工?推磨,还是耕地?”
这是一种消遣。它们知道那头老寒驴并不存在,依然在煞有介事地谈论,仿佛真有那样一位老朋友在被它们热切地想念着。“它还好。只是风湿骨病又犯了。过几天,它说它会来看你。”“我们得为它的到来准备点儿什么吗?”“你有土豆泥吗?或者,它会喜欢的。”
在去麻瓜沟的路上,这两个家伙已经走了三天。每日,当露水在阳光下散尽之后,山羊就会来约木瓜出门。
“可爱的木瓜先生在家吗?”
另一次,山羊则隔了老远逆风呼叫。“木瓜小姐,木瓜小姐……”
虽然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了,但对于木瓜的性别那种事,山羊并不甚了了,且常奇怪地问起,“哎,木瓜。说到底,山羊和木瓜的区别究竟在哪里?”
对于这种事,木瓜本来是迷糊的,经山羊这么一问,就更加迷糊了。“不知道。也许,山羊需要一个媳妇的吧。”
“是吗?竟有这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山羊被木瓜的迷糊传染了似的呓语着,“关于山羊,你究竟知道多少?”
不能说不知道,但追根究坻起来,木瓜对山羊那种东西真的不甚了了。“我的朋友,你让我说什么呢?你是说我的朋友山羊,抑或是别的什么山羊呢?”
在木瓜的眼里,这世上只有一只山羊。就是每日来和它相约了要到麻瓜沟去访问野人的山羊。三天来,它们日出而出,日落而返,但是,和麻瓜沟的野人之间始终存在着一段无法被跨越的距离。每当麻瓜沟出现在它们的视野里,木瓜遥望见那株悬垂在沟崖上的木瓜树的时候,山羊就会建议说:“太阳从那株老柏树旁已侧过了一尺,我们该回了。”
木瓜知道山羊在恐惧什么。它害怕黑暗,害怕传说中的狼,还害怕它们想要到达的地方——麻瓜沟。
“你怕什么呢?”
有一次,木瓜终于忍不住了,这样问山羊。“我们的老朋友老寒驴就住在那附近的吧?它说起过什么吗?”
提起那头见多识广的驴,山羊不免有些儿自卑。那头拥有四条骄傲的大长腿的野毛驴曾高傲地宣布说:“从这里到那里三百里,我一口气就能到达。”
虽然那是一头并不存在的野驴,但山羊一想到它说话时的那种神态,就会气得浑身发抖。仿佛这些连篇的群山就是它的游乐场一样。不过,山羊也明白,这种东西一旦发起横来,连山豹也会对它礼让三分。只有野猪那种傻不愣似的家伙才会无视它的踢咬和怪叫,慢腾腾地靠近一头驴,猪视眈眈,哼着,仿佛在说:傻叉!
“哎!”山羊叹息着,道:“不!没有。一只山羊何必事事要听一头驴的建议呢?”
木瓜觉得山羊说的话大有道理,于是,它期期艾艾着,“可是,据它说,在麻瓜沟,没有人不认识它,也没有它叫不上名字来的人……”
“或者吧。”
那时,山羊低头在悬崖边上啃食一株生在甘草堆里的刺类植物——没有比羊更喜欢在刺中间寻找快乐的嘴馋的动物了。那种时候,它往往不屑于和木瓜争辩,态度随意,仿佛在说:木瓜,那种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但麻瓜沟确乎是确在的。至于野人,山羊也能大致地确认他们的存在。但关于他们,它却想不起一丁点儿的印象——不是对某个人,而是面对那些家伙的说法。有一次,它们听娇娇说:“因为他们是先令人的吧。这事和羊有关。”
让山羊对麻瓜沟的野人久久无法释怀的正是她的这句话。
“山羊是他们带到这山低处的沟里来的吗?”
山羊在寻找,寻找一种叫故乡的地方。它大约知道那样的地方大概是存在的,但究竟在那里,山羊就无从捉摸了。那种记忆并不是故乡投射在山羊脑海中的,而是莫名地产生,仿佛众祖先的灵在山羊的耳边提起过那样,是自它们的记忆一代代传递而来的……而山羊黑皮皮,它早已是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土著了,并在小镇的灵魂上凿破了一道记忆的神庙。
“我想,我或者来自别处的吧。”山羊伤感地对木瓜说:“是个几十代几十代在居住在此地的老移民的后代。”
比起山羊的向往,木瓜则淡定得多。“或者吧,山羊。你听说过先令人杀羊的故事吗?”
确乎,不只麻瓜沟的野人被叫做先令人,其它一些和野人无关的地方的人也被这样称呼。那是因为他们残忍地杀羊的方式:他们并不是一次性把羊杀死的。而是用一把又窄又薄又长又锋利的老刀子在山羊的脖胫处轻点,血像一条线一样激射而出……山羊痛苦地尖叫着,他们开始兴奋地活剥羊皮……先令人——线淋人,他们——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及附近的人就是这样有一言没一言地叫他们的……“那是野人们干的事,懔人失色的!”
山羊黑皮皮从未听说过山羊的这种死法,但它对野人们的向往更深了。“在杀羊的方式之外,他们的日常又是怎样的呢?”
在山羊和木瓜努力了半月之后,它们忽然宣布放弃麻瓜沟之旅。这让人匪夷所思,它们抱着必去的信心,忽然又说“兴趣缺然”……
“那只是一个传说。”山羊对镇上每个向它打听这事的人解释说:“我们认识里的麻瓜沟是个不可到达的地方。”
不久,当人们从木瓜河里打捞出一具被山洪冲来的女尸的时候,麻瓜沟再一次来到了议论的中心。它宁静而又神秘,在如此近的距离上,再次被人们判定“不可到达”。
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出于好心,将那具已被洪流折磨得面目全非的女尸葬在河滩上,以免野狗们前来骚扰。更多的人在议论女尸的来处——麻瓜沟是被设想首先选中的一个地方——女人们对比了她们和那个地方的女人们的处境之后,便断定她是一个投河觅生的人——一位东窗事发了的正处于偷情的热烈中的女士……人们言之凿凿,并举出诸如“山羊说”这样的例子,但是,到目前为至,山羊还没有对这件事流露出丝毫的兴趣。
直到很久之后的一个下午,阳光企图把一只山羊放在一个巨大的烧烤架上烤全羊的日子,山羊跃入木瓜河滩上的一片浅水里,抬头,当它想到这个水坑原先是一座坟的时候,它想到了那个女人……
“她被谁吓了诅咒?”
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人们认为一条生命是没理由轻生的,除非被诅咒击中了。
无论从距离或其它别的什么方面判断,麻瓜沟并非不可到达。但几个世纪以来,人们拒绝到麻瓜沟去,抑或者说:真正拒止人们到达麻瓜沟的就是麻瓜沟,麻瓜沟的野人……太多的人找不到到麻瓜沟的理由——一条大荒沟,除非一个想找个死的地方人。另外的一些人则被麻瓜沟的传说给吓住了——一个视猫为神的地方,一条巫蛊沟……
“你是说猫那种东西,是他们的巫蛊?”
“大抵上,但并不完全对。”
木瓜试图说的更清楚一点儿。
“一只猫是没有资格的,但每只猫都是潜在的候选者,都可能被制成为蛊。”
“因为猫拯救了人类的庄稼?”
“不!虽然它们比一只山羊要讨人喜欢且聪明得多。但让它走上神坛的恰恰是——每只猫是一只惯于偷鱼的猫。”
“你是说,麻瓜沟的野人们是一群小偷?”
“无法确切地那样说。谁也没有看到过。但养在神龛里的猫的使命之一就是探路,并迷惑什么人,以便于奉养它的人下手。”
“怎么说好呢?就像那种我们通常遇到的不可招惹的小人物?”
“或者吧。这事儿,说起来已十分久远了。有时候,我以为譬如在所有女人都不再裏脚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那样的村落……”
麻瓜沟是山羊和木瓜必去的地方。关于巫术,或蛊,人们所能得到的消息往往来自于谣言,或者一知半解的人所说的胡话。
“我以为,巫术曾是人们的一种生活方式的吧。”山羊这样问木瓜,或自问道:“麻瓜沟,我们是去定了的。”
“是啊。”木瓜很快就逢迎了山羊。“关于那罐野生的蜂蜜,山羊,其实,它也是巫术的产物。虽然这是连麻瓜沟的人也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