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娇还清楚地记得那尊石羊雕像。
它是和它所处的时代一起被人们抛弃的。
它被置于一处臭水坑旁的杂草里。那时,她常去那儿玩,爬上高大的石羊雕像或在它的近旁釆车前子。她曾想撼动它,让它卧倒在地或在原野上奔跑。那时的她也常常牵着一只黑色的母山羊,家人曾把它设想为一群山羊的祖先,在失望之余,又把它设想为一嘴肉或她的花布衣和学费。但后来,它病死了,大家把它埋在石羊雕像附近的一棵木瓜树下。
当她把石羊和文物或艺术联系起来是多年之后的事情。那是她在异乡游荡的那几年萌生的想法,确切说,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给了她启发。
她带他回到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人们——那时的小镇上还出没着成群结队的小孩,他们和大人们一样对陌生人和他们的世界充满了好奇,跟在她们的身后,大声嘲笑或投掷石块。在孩子们的眼里,男人和女人,那是多么可羞而难以启齿的事情。
那年,她十七岁或十八岁,刚从一所技术学校里结束学习手工艺的生活,在一座城市的一家咖啡厅里遇到了他。她跟他谈起猫人或野人,他握住她的手,诚恳地说:“咱们一起到那里去种地吧。”
她觉得他是个怪人,而吸引她的注意力的正是这一点。他没有正当的职业,那时的他正在满世界流浪,徒步走着,看着,或在一个地方停留一段时间,打打零工,睡觉,或坐在咖啡厅里发一个下午的呆。
“人生无意义。”他冷不丁地说:“我的女儿,我们该上路了。”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像发生在别人身上,在别处发生的那样,在娇娇的记忆里,一切似乎很遥远,就像那时她把羊拴在石羊雕像的腿上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凝望远山时想到的那样——一个遥远的世界在山之外,介于想象和现实之间。
那个眼神忧郁的男子,后来,人们都叫他猫人,对于从泥土挖掘生活的真相的人们来说,他确乎是一个神秘且不可解的猫人。
山羊曾屡次看到他——但,它无法确定他们是否是同一个人,娇娇对这事总是报以微笑而不置可否。
她预言他会来。不过,一旦当预言落到大地上来的时候,他的形象便被很多张脸覆盖了。
“你是个思想者吗?”她问他,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说:“真相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言说。”
她不明白他所说的那些东西,这加深了她对他的幻想。“你要走到哪里去?”
“不可到达的地方。”
“这很傻,不是吗?”
“或者是的吧。”他叹了口气,点燃一支烟卷,那姿态像极了她设想中的某个没有具体面目的人。她说:“你像极了一只猫。”
猫那种不肯放下野蛮的伪装的小动物,她养过,说不上喜欢或讨厌,有很久,她再也没碰过它们。
他想停下来,为那位思想简单的女郎?停在她通过传说到达的理想乡里?他不知道。他只是企图实现那些不可能实现的事。
“我身上背着包袱。”她遗憾地说:“双脚上沾满了泥土和草籽。”
确乎,她拥有一双粗糙有力和她这个人不相称的手。她用她的手去寻找答案,探索疑问。而他的手细长柔软白净,像极了她触着猫时的感觉。
山羊还记得当时的场景。做为一个立身在远处的遥望者,它只是注意到了他的脚上穿着的那双旧了的帆布鞋,以及娇娇的碎花裙子。她们穿过田野中的小埂,来到石羊雕像前,一起抬头仰望它,像人们仰望自己伟大的祖先。
“这件文物是个艺术品。”他说:“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吧。它身上的刀痕带着那个时代的人的质朴和虔诚。”
“据说是我们的第一个祖先创造了它。”
那时,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还把石羊归在必须马上丢弃的那类失去了价值的事物里。
“它会说话。”
“真的?”娇娇攥紧他的胳膊,说:“你别吓我。”
“真的。”他低头微笑地看着她,说:“石羊对我说,它是由一个左手用力的人雕刻的,他的一切想象力都来源于石羊的眼睛,来自他在石羊的眼睛里看到的那个世界。”
“很遥远,不是吗?”
说到底,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遥远的不曾到达的地方。但娇娇却向他问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们来自那地方?”
或者是的吧。他回答说:“或者,是的吧。灵魂一词到现在都响着巫师们低沉的吟唱和呼唤……”
就确定他是否是猫人一事,让山羊大费脑筋。它问过娇娇,而她已失去了他所有的消息,就像他不曾在这个世上存在那样。
“他会来的。”她对自己说:“我确信。他会像从前那次一样,穿过小镇上那条唯一的通路,在夕阳下,微笑着向我走来。”
小镇上的人们把娇娇放在自己的等子上等了一下,发现她已失重,或像天空飘浮的羽毛。
“她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
这样的声音,响彻过小镇。
等子是一种没有单位的记量工具,抑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一种单位。存在了五千年或六千年,甚至更久,是易物贸易时代的人们的重要工具。但它不仅仅是一种瓦器,因为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都曾把他们的灵魂放在等子上等量过,满溢者或欠缺者一目了然。但当山羊把自己的灵魂摆在等子上的时候,它哭了,等子突然生气地把自己摔碎了一地。木瓜试图安慰它,说:“山羊,你不存在,你知道吗?怎么说好呢?你不是那种肉山羊,你只不过是石羊身上附着的一道意念……”
小镇上有人深信是他们的祖先发明了等子,因为他从未在别处看到过它们,且它出现在小镇附近的一个时代久远的遗址里。
“那时的人,他们是怎样从艰难中活过来的?”
它出土的那一刻,当时夹在一众考古工作者们的中间的一个人发出了这样的疑问。而他们那些人谈论的却是远古的文明。
那个人就是小镇上的一个人,至于是谁,人们已不大能记得。但当他们在土方作业中发现那些瓦陶器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为惊扰到沉睡中的古人而感到惶恐和遗憾,只有不怕死的二愣子拿走了一个人形陶罐。他说:“我的娘亲,这真是神了。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缺一个尿壶的?就这么急赶着送了来。”
后来,当小二愣成为一个知名的房产商人的时候,小镇上的人们总是联想到那只鬼陶罐。
娇娇知道的。她看见过那只生着一张鬼脸的陶罐。那还是她每日都要牵着母山羊出门的那些日子里的一个,她看见鬼陶罐时还暗地里啐了它一口,因为老二愣正拿着他往外倒尿。当时,就有人说老二愣手里的那一个是仿品,真的已不知去向。
山羊也看见过那只鬼陶,它每日都立在老二愣家门口的茅坑旁的墙边晒太阳。后来,它消失,是因为老二愣死了,埋了。
山羊对木瓜说:“那不像一张鬼脸,反倒让人联想到那个时代的一个怀孕的女人。”
“你是说,那是一种生殖信仰?”
“未必见得。”山羊斟酌着,说:“我的意思是捏造他的是一个满脸窃笑的幽默的人,他联想到了怀孕的女人。像她们那样大肚能容。是个生人,或养人的陶罐。”
“但那时,有猫人吗?”
“没有的吧。”山羊疑惑着,说:“猫有可能还没有来到这群人中间。但他们有类似的信仰,鸟或者鼠……或者别的什么……”
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鸟鼠从来一窝。所以,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断言:这些没规矩的东西,它们在黑暗中弄的响静有点儿大,竟然弄了个蝙蝠出来。
在这个不可到达的小镇上,娇娇还记得那个被这些传说弄迷糊了的男子被弄迷糊了时的样子。他吃惊地看着娇娇,仿佛看到一个从原始村镇中蹦出来的穿着草叶裙的女野蛮人。
她甩着头,不屑地说:“那有什么?!我在山洞里发现那一瓦罐银子的时候,周围的人像中了诅咒一样惊恐,喝令我丢掉。你知道吗?那种东西,往往是前人送邪神用的——他们祷告,欺骗它说:大神啊,我送你一瓦罐银子,你附身在上边吧,附身在上边,银子就是你的了。然后,他们把瓦罐和邪神一起送到一个无人烟的地方……”
娇娇曾为自己向那位男子讲述这个故事而长久地后悔过。“我真蠢!他会认为我真蠢!”
“山羊,你是说,那个人只是对娇娇或种地抱有一种幻想?”
“是的吧。木瓜。”山羊打开它塞满记忆的石窟,说:“我只是好奇,他既然把娇娇姐想象成一个女野蛮人,不知他是否曾经想象过一个女野蛮人是如何扑倒一个她钟意的男子的?”
“哎,山羊,你破坏了我心中的猫人的形象。他喜欢女野蛮人,对吗?纯悴,任性……”
“不知道,木瓜,我不知道。有些事,只有神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