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和木瓜的小镇就像一件史前文物一样陈朴而令人费解。在它纵横交错的小道上,在国槐或刺槐的浓荫里,曾走迷失过一个人,一个被人们长久地记住了的无足轻重的人。
那一日,这个人走过镇上的一条小巷道里,那里有几株国槐或刺槐,两旁是紧闭着或半掩着的人家的柴门。巷道的两头同时聚集着两伙人,男人们在闲谝狗的几巴上乱弹的一只跳蚤,或下棋,而妇人们的手和嘴同时都不闲……也就是那时,那个人从这条东西向的小巷里自西向东经过。经过时,他向西头的人问了声好,没有人回头看他,但有人含糊地回应了他。“亲亲,你空着手到谁家里去?”
他回答了或没有回答都不要紧,因为那伙人正因臭棋一步而闹翻了脸,差点打起来了。至于东头的那伙人一直聚到黄昏才散。
第二天或第三天,镇上来了一个拄着破竹竿的老者,他向镇上的人们打听他的儿子的去向。他清楚地说出那条东西向的小巷的名称——鬼木户道,但他异乡人的口音听起来像是胡同,所以,很快就有人告诉他找错了地方。“老人家,是鬼木户道吗?”“胡同。”“老人家,这里没有胡同。”
隔天,那老人又摇晃着走入小镇上来。这一次,大家终于明白胡同就是户道。他指着户道东边的尽头说:“你们有谁见过一个瘦瘦高高的竹杆一样的年轻人吗?他要到最东末头的西起第十九扇门去。”
户道里有的是糊涂人,他们一起数了数,和记忆中的大致不差,一共十八户。十八户人家的门口左首植槐或刺槐,右首都摆着一块下马石,尽管当时的人未必有马。于是,他们细致地向老人指认每一户人家的门,出东十八户就是一条防水沟,沟外是乱石滩,不存在第十九扇门。
“我记得的。”老人临去时还摇着头,抹泪说:“我怎么会忘?那里是一座喇嘛庙。”
鬼木户道的人搜索了几辈子人的记忆,那里从来就是一条水沟,不曾有过什么喇嘛庙。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记错了吧。”小镇上的人们不以为意地说:“或者是老糊涂了,也说不一定。”
但是,关于乱石滩上有一座喇嘛庙的事就这样留在了镇上的人们的传说,记忆及语言里了。
“那里真的有一座喇嘛庙吗?”“有的吧。那种事到底如何,不好说。”“可,那场战争的事是真的啊。我曾祖父的长矛……”
……那是一场原始人之间的战争。交战的双方使用了木棍、石块、胡萝卜……用脚踢,用头撞,用牙咬,用指掐……撅屁股、吐口水……咒骂——骂街、骂庄或骂阵……
“等等。你说是咒骂?”
“是的。那是一种特殊的对敌方式,因为那个年代的人们普遍相信他们的语言来自于咒语,来自于神的指引,或对神的传颂……”
所以,语言曾是一种上阵杀敌的武器。它让敌酋的屁股上生疮,让他的小妾掉进粪坑里,让他们的战马发狂,让他们的战士迷失在雾里……
语言是一种发明,人类最大的发明,它使得两个人因此互相认识,亲近或敌对……一切战争都发生在语言里。
拄着竿头皲裂的拐杖的老者离开之后不久,一伙戴帽狂徒袭击了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他们身穿黑衣,没有面目,在窜入到镇上之后,抢掠了镇上所有的黑山羊和木瓜,把它们集中起来,把木瓜和山羊用绳分别连成一串,让木瓜骑在山羊的背上。当时,镇上的人们推测他们盲目地认定镇上的人黑了他们的一个人——一个少年人走入镇中后就消失不见了。
上百个黑衣人一字排开,手持腰刀,驱赶着成串的山羊大踏步地进入鬼木户道,所过之处,住户们的柴门应声而倒,鸡毛乱飞。他们跳进防水沟,向乱石滩里去了。
那时,镇上的人们还以一种出奇地平静的姿态跟在他们身后,就像一群看客,就像这伙人刚才洗却的是别处的别人的镇子。就连那些柴门翻倒的人也一脸笑意,侧站在柴门不挡的地方,伸长了脖子。忽然,他们中有一个人高呼,“操家伙。上!”
镇上几乎所有的人应声,从屋顶上揭瓦跳了下来,撒腿追赶那伙即将走远的入侵者。一个只有周岁大小刚学会走的婴儿摇晃着摇篮从里面翻了出来,落地沾到泥土,被风一吹,忽然身高一丈,手持一把砍山刀,嘶吼一声:“亲邻们,跟我杀啊!”
于是,所有听声聚笼来的人都跟在他的身后,向乱石滩扑去。做为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永久的观察者——疯子吃惊地掌了好几回自己的下巴,掉得也有点太频繁了。他看见一个人赤着脚,一个人踏着两只破鞋,一个人借了自己婆娘的青衫穿着,一个人正用手背揩着鼻涕,一个人竟然背着他八十高寿的老祖宗来了,还有一个人边走边洒尿边喝。“大家伙,等等我呀。”
那些无面人对身后扰嚷着追来的人群视而不见——乱石滩后面有一眼被填埋了一半的废弃的枯井,他们正在专心致志地淘井。用箩筐把里面的淤泥吊上来,又用煮过榆树皮的水和红胶泥打泥,一百个人赤着脚喊着号子用木板打泥,“战北风咧么,嗷嘿!”“战西风咧么,嗷嘿!”
跟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巨婴身后冲锋的人们忽然停住了自己的脚步,场面一度变得死寂。因为他们的头人——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巨婴忽然脚下一滑,停了下来。他扫了一眼那些无面人战斗的场面,忽然将砍山刀高高地抛起,又一脚踢飞到不知那里去了。他折了一根长枝,手削为干戈,在原地舞了起来。边舞边唱。“西风颤咧么,嗷嘿!”“北风颤咧么,嗷嘿!”
这种场面整整僵持了一个下午,直到黄昏,太阳落在山头上。
那时,无面人已将井淘好,将和过榆树皮的水的红胶泥用木板打在井壁上,然后收井,起井沿……然后,他们用木桶打水上来,有人开始杀羊,一刀子一个,有人架火烧水,有人剥皮……他们的晚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巨婴沉默着,向前踏入了一步。他手持长戈,指着其中的一个人说:“你,傻子,过来!”
那是无面人中的一个无面人,他没有口、耳朵和眼睛,只有一只大鼻子在出粗气。他听不到,看不到,说不出口,可是,他还是站了出来,向前一步,他身后的无面人紧跟着向前一步,他挥刀,其他人也挥刀……
战争就是在那时爆发的。隔着防水沟,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把家里的烂果子、破鞋、瓦块以及粪桶粪勺都带来了——妇女和小孩们坚守在那里,而她们的男人,除了躲在案板下或鸡窝里的几个外,都拿着他们趁手的农具冲过去了。
昏暗中,不知道谁在跟谁战斗。妇人和孩子们在风中开始变得凌乱,镇上的老巫婆坚定地和她们站在一起,在喝了一口从无面人那里抢来的羊汤之后,忽然呵欠连天的说:“该死!我要睡了。”然后,人们再也没有唤醒她。焦急的妇人们话音里使巫氛氛的说:这个老人家死睡了,后山还有一个,人呢?我请去。让她起风起雾。但是,她们中谁都没有动,因为战争在一接触之间,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就崩溃了。首先败下阵来的是巨婴,被人一背脚扫得爬倒在地上,黑暗中认人不清,口里呼叫连天的乱喊:“爷,饶着,饶着。有话好好说。”
无面人没有退走,他们要在乱石滩上长驻,要盖房修院,要开荒僻地,要娶妻生子,直到有一日,他们从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某个角落里找出那个走迷失了的人。
现在,在投掷完了臭鸡蛋和破鞋之后,冷静下来的人们开始寻找事情的起因——那个拄着拐杖寻子至此的老者被记忆拉了回来。
曾在鬼木户道东十八户人家门口聚集过的那伙人又回到了那个下午——一个瘦瘦高高的竹竿一样的少年?他们确信,自始至终,都没有那样的一个少年揭开他们的眼帘走进来。可是西一户门口聚集的那群人又无法完全肯定那个向他们问好的人究竟是人是鬼,或不存在。
接下来的一到两个月里,两伙人之间一共发生了十三次战斗,虽然互有胜负,但巨婴因为从坐着的一棵树的树梢上掉了下来,又被打回了原形,现在,正在摇篮里挥舞着木柯,唤喊着要跟一阵风战斗。
然后,无面人开始接二连三地消失,像被吃鼬子进过的鸡窝。直到最后一批无面人消失之后,去察看的人才弄明白他们是被耐心消灭的。
不久,一月或两月之后,何青枝和她的矮男人迁到了小镇上,最初的几个月,就借住在无面人修建的屋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