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猫,出现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人们日常所随意提起的,和别处的人口中所说的猫可能并不是同一个物种。他们的祖先是有讲究的人,所以,旧俗一时也无法弃戒。
这不,丁家的事就是一个例子。不久前的事儿。一只不知从何处窜来的花猫死在了丁家的磨堂里,磨堂早弃了,因石磨是盘瓠,是惹不得碰不得的物事,在门外另修了一间房置它,但磨堂忌人住,就成了杂物间。大丁倒是敞的开,死就死了吧,一只猫而已。从后腿上提起就要扔到沟里去填窟窿,但仲丁不允,以为不详。“哎,看你这瓜怂样子,不知轻重。就算它老人家要走,也得我们好言相送走才行。”大丁被他骂的无名火起,顶撞道:“它又不是我大,如何还有这么多讲究?”仲丁也不答言,脱了右鞋在手,在大丁的头招了三麻鞋底,然后扬长出门去了,至晚才回,说是看了个送猫出门的日子,要日出前东向葬在曲阜处,不封不树,不言不回头云云。
葬猫葬狗这事儿,大丁是并不详知的,大约是以前就有的旧风俗,也可能是仲丁一时起意。但凡养猫狗,最忌讳的是死家里,所以就免不了有相送一说。偏瓜三子都老倒瓤了,还不安份,路遇着大丁出门来返,调笑说:“瓜娃子这又是在那条沟里吃了死猫肉回来了?”
大丁的强脾气,是并不开言的,拦毛头子照脸三巴掌,把瓜三子打了个耳震,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也没开言,也没还手,愣站着。等大丁已走出十来步,忽然杀猪一样“嗷!”的一声儿哭出来了……听哭声,大丁也是心虚,那样烧柴棍一样的干老头,万一不小心被打葬送了,那可就不是扔死猫那么简单了。
瓜三子虽然是株老独活,但他的妻儿后代都还住镇上,只不相往来几十年了。平素,他如或饿死,病死,被饿狼咥吃了,都没人正眼看的。如今被大丁打了脸,又被几个说戏的人从脖子上提线木偶那样那么一提一戏,瓜三子的三个儿子瓜瓞子、瓜绵子、绵瓞瓜三人都不干了,寻思说:本就不是个好货老者,天生该打!要打,你背过人去,在那没人的荒沟里去打,杀了也行,我们全当看不见。只这瓜怂莽汉如今当着众人的面起高调,又被人在我等耳旁像说戏一样,这断然使不得,脸没地方搁去。
那边露了些不忿的口风,大丁的耳朵里也灌了些来音,又兼听人说瓜三子已是倒了,卧床不起已有三日,心中不免生出些儿悔意,欲要登门谢罪,又拉不下脸,正急着盼一个中人自站出来。
瓜三子老脸上挨了三巴掌,倒无大碍,只是一口恶气闷在心窝里出不来,所以倒卧在炕上闷着。镇上也还残着几个旧相识,相约了说:“虽他是个混怂,但将死的人,我们豁免了他旧日的不是,去见最后一面吧。”
这一众人到来,本来没病的瓜三子倒像是有病了。他也不好意思对众人说被人打脸了,还打了个脆,只好装病说:“也没啥大事儿,只是心窝子不好。”
一来二去,就浑传了出去。三节月半之后,瓜三子也自觉不好起来。先是疑心众人一哄来看,像是来辞,接着,总看见有一只猫趴在院子的东墙头上,甩一只鞋出去赶猫,倒好,鞋自个儿飞回来砸在他自己的头上。正气着,回头又看见那猫,细瞧时,猫又不见了。本来,这几日来看的人松了,又听说瓜三子恍惚见猫,便疑心接他下世的来了,来看的人更甚往日一些。
说起猫,又不免联想到前一二月才枉死了一只猫在家的大丁。不想也就罢了,一想,坏了。大丁那只打脸的手莫不是沾了些猫的死气?对了,他提猫的后腿了。又不免对丁家一番口舌议论。丁家虽自成一族,十世单传,但并不姓丁,也是石匠的一支后人,自说只因祖上怕断了香火,起了咒念,所以,十世人的名不讳,冲一个丁字。丁就是火,那一世的祖先本名火丁。
这不提还好,一提,事儿连因带果,公议说瓜三子等如无后的人,一应寿衣棺板,少不得要出在大丁身上。至于瓜氏三子,也少不得要闪面来主持,他们不埋,众人也不好太过伸手,只好放养让老汉的肉臭罢了。
瓜三子最不自得,心说:我还没死,就已经被他当成死人看待了,气也气死了。
那边儿,大丁的心里也不自得。他原是不相信死猫死狗等等如何的,猛然听说瓜三子的事和猫脱不了干系,心里也略咯噔了一下。及至又听说一个游穴匠来看过,提到猫,肯定了说:事已至此,我就不多言了。至如像你这样的人,眼前择坟,最宜头枕狂风嘴,脚踏长流水,来世少不得做一个散仙,风流快活一世。云云。
这样一来,大丁也上心了。这一上心,果然不得了。先是,他黄昏时份在一堆柴禾前洒尿,惊起一只猫,吓了一身冷汗。回去睡在炕上回想了一番,一啄磨,又惊出一身冷汗。“怎么又是猫呀?!”
第二日,大丁起身的早,开门探头看了一下天,天黑沉沉的,似是太阳曾出来,昧爽了,又爽回窝里去了。正待转身,忽看见墙头上黑影子一闪,似是一个女子。回转头叫醒自个儿老婆子,被埋怨了两句,说:“你是得了失心疯了,这才几时?头遍鸡才叫过。”
自此,大丁犯了遗心病,连眼睛也变得非常亮净,正午躺在树下趁凉,看见天上七星齐出。和仲丁一起去赶集看猪,走在路上,走着,走着,他往旁边一闪,闪着,闪着,闪到了路渠里。仲丁奇怪,问他。“怪且!路上没人无物,你躲啥呢?”“刚这不才过了一队迎亲的人吗。你没看见?你瞎啊!我不躲,撞着了骑驴的新娘子怎么办?”
那时的道上,因尚早,赶集的人还没有大行,那里有人?走着,走着,他又躲,说看见一头猪在路上雨后的沟渠里打滚。仲丁明白了,这是遇到猪背鬼了。这是老古来就有的事儿,“见豕负涂”,”载鬼一车”,鬼趴在猪背上来了。又走几步,大丁向少卑儿打招呼,仲丁的脸绿了,少卑儿被车撞成了零件,死了三年了。
自此以后,大丁便不敢出门。一出门就撞鬼。把鬼撞了个不大事,把他自己又被鬼撞墙上了。一步路不敢走,大气儿不敢出。这事儿医不治,因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已失了巫婆,打听了老远,在百十里外的路上打听到一个,仲丁原想牵驴去接,说是过去的老规矩。正赶上小丁来望他大,开车去接了来,进门顾不上喝水,先看大丁的牙口,又摸他的肚子,又揣他的脚巴骨,说:“你们这一家人真是死人啊!这病人的脚巴骨都凉凉儿的,被阎王爷都倒爪子揣过了,你们怎么这时份才找到我老婆子?!”
争长论短,女巫婆一拍大腿,说:“是了。肯定是他不小心把那猫惊了,它禀了那边儿,那边儿打发来看的都看过了,迟了,准备后事吧。”
大丁老婆子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就端了一副盘来,盘上铺着红绫,上面压着一叠钱。女巫黑了脸推辞再三,说:“娘娘哟!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每常,我是不出庄走动的,都是我那亲家母多嘴,我是看她的面情上来的,为钱,我大老远的就不来了。”大丁老婆见她提起提戏人,忙说:“亲家母,你别嫌少,这是个意思儿,快收下吧。老鼠不趴空仓,何况你老人家呢。”
推辞不过,女巫说:“既然亲亲这么实诚,一千我就取七百,回三百吧。”
大丁娘子又推让再三,说:“亲家母,这使不得。回礼是有,但咋能合咱们的事呢?如果你执意,就回一百好了,意思一下。”
女巫定神想了一想,说:“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就实在不好意思的很了。”说着抓起钱塞进衣领里,又小饮了一杯酒,吩咐大丁老婆寻许多五谷粮食、藏红花、老驴干腿、狗血等用物。其它的都不难找,只老驴干腿却无处可寻,狗血也不知谁家有收藏。仲丁出去,不一时就回来了,说得了讯息,别处没有,反倒是瓜瓞子那里收着一条老驴干腿,原是想做一杆大烟锅或水烟锅的,后来旱水烟人都绝抽了,闲置了下来,只不知能否借来,让小丁去试探。又问女巫可有替代的物事。女巫说:“驴干腿如没有就罢了,狗血不能少。”顿了顿,又埋怨时下人不祀神鬼,遇到事儿就乱忙了。“亲亲,这种事,你们不知道。自古以来,都是真真儿的真事。我眼见的,耳听的,自遭的,多去了。”
事过几天,有消息说瓜三子要下场了,准备后事的人都去了他家。瓜氏三子也罕有的登门上道了,大瓜子派人去寻开道锣,三瓜子在给亲朋发信息,瓜三子只有一个遗言,说那把害他的镰刀被他藏在房梁上,取了来一并陪葬。众人无疑议,都说照办就是。瓜氏三子却有些儿嘀咕不乐意起来,虽说形同路人,但终究瓜三子死后所葬的是祖坟,影响后代的事儿深远,而镇上的风俗是禁止铁器入葬的。便有人提议说镰刀就寻地另葬了吧。于是,照办。先埋镰刀。自此,镇上又多了一座镰刀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