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有还没有从敲钟人的女人冰凉冰凉的怀抱里走出来。他有可能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坏女人为他设置的迷局。但,也有可能是大有一步一步设局,把那个坏女人“勾引”了来,谁知道呢?
最近,在他的伤腿开始能利索行走了的时候,一天晚上,他躺在葡萄架下望着星空发呆的时候,莫名其妙地,他想到了敲钟人的女人。她从他家的院墙上探进头来,迎着自带美颜的月光,对大有说:“瓜子,我们捉迷藏吧。”
大有吃惊地看着她,像看着族谱上那些被绣得丑里八怪的祖先们的肖像。他想从一堆绣像里找到她和她的名字,但奇怪地,他发现自己所有的女性祖先都没有名字,就像隐去了名字的神。
“你是?——”他凝视着她,迟疑着,问道:“面好熟啊!可是记不起来了。”
“叫我小姨。”她把身子努力向前探了探,说:“永远都只能叫我小姨。”
他猛地翻起了身子,曲腿在草席上狗就着,脑袋隐隐有点疼,像失忆的人重新拧紧了记忆的发条,但是,在他重重地拍打了两三下脑子之后,记忆的发条断裂了……接着,发条在另外的地方又重新被续装上,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受力的声音……一个被选择遗忘了的人,同时是一个被遗忘遗忘了的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大有的草席前,俏娇声说:“胡汉三又回来啦!”
他——那个叫大有的男子的记忆在最近出了点状况,而且,好像有些儿不乐观的样子。自从大有成年以来,黑娘娘在他的面前渐渐矮了下去。她想问,但没敢吭声,回身催促老寒吼去打探情况。“他整天抱着那本烧残了的族谱,难道说,这娃被鬼迷了?”
老寒吼没有动身,从窗户里探出脑子瞅了一会儿,说:“到了该结亲的年纪了的吧?”
“哎!”黑娘娘叹息着,说:“早该了。都熟透了,熟的像流汁的烂桃儿一样熟的透透的了。你查访人吧。礼钱,我出。我身边还有那死鬼留下的四个黑碗。”
“黑的?正经的说。”
“黑的。四碗。”
“难怪我昨夜又梦见鬼了。”
黑娘娘是怕鬼的。鬼要讹她,结果,反被她讹了鬼的四个黑碗。黑碗失了,鬼“噗嗤”一声口吐鲜血,说:“全完了!我拿命换的东西不见了。”
就在鬼死前后,有人看见黑娘娘在园子里面掏窖,见问,一口声说:“我本指望着拿萝卜当个菜,秋上收的到这时份还没有入窖呢,全冻坏了。”
那时,就有人睃看见黑娘娘在黑影子地里葬碗,四个大黑碗。因此,自鬼鬼了之后,没皮虎就一直都在爬黑娘娘的墙头。黑娘娘俏立在屋檐下冷看着,看见一张年轻的脸冒上来,她就赶野猫,“哦,矢!”然后向墙头扬一把灰土,接着喊隔壁的邻居。“上日红,上日红,快把东西儿收紧,山狸猫又来了。”
上日红正在喝茶,趿着两只破鞋,随手提了把山刀走到院子中央,没发现有猫,忽听得“沙嗒”一声,眼从门缝里往外一睃,瞥见一个人的黑影,知道是黑娘娘借他的胆,咳嗽一声儿,隔墙道:“小嫂子,我这边下套了,不妨事儿。”
转身回屋,屋里人问起,他随口应说:“闲事儿,猫。”屋里人不信,起疑说:“她一个寡妇人家,这半夜喊男人,该是哪里又痒了吧?什么猫?!别哄我。”上日红白了一眼屋里人,道:“就你事儿多。快息灯,你瞎子女人点灯摸裤裆,费的好灯油钱!”屋里人听气了,“咣当”一声儿用脚把灯踢翻在地,冷笑道:“为了一个怂货女人,你看我受的这是什么气?!”上日红失笑,说:“你这怂女人的嘴比裤裆还松,紧要事能给你说嘛?鬼走了,他拐了些人的烟把自己拐走了。现在,拐人图财的又来了。”
隔日,没皮虎又来了。他大鸣大放地提着一条腊肉走到黑娘娘的门上,而且,专门瞅看见上日红在门口消闲时才来。上日红猛看见他,心还起疑,自说:这狗怂东西儿好大的胆!暗着进不了门,他明着来了。却故意问他,道:“虎子,这提着一脔肉,又给哪个你姨送去?”没皮虎讪笑着说:“叔,你老人家又来了。听说我黑嫂儿最近身上不好,家里人打发我过来看一下。”“那敢情好。你快去吧,她好像这会儿正在家捣药呢。”上日红说着,向自家屋里人使眼色,翻身一溜烟走了,身后传来响亮的关门声。
肉吃了,黑娘娘的嘴被吃油了,有一日没一日地盼没皮虎来,因此,隔三岔五的总犯病。一犯病,她就怕风吹,于是,就躺在炕上。没皮虎听人说他黑嫂病了,步行到青白石镇去割肉,一个来回一刹时,像狼来了。吃了没皮虎的肉,黑娘娘的病一准就好了。因此,都说没皮虎是仙手,割的肉有神。不久,两个人好的要吃汤渗肉,有时,两个人犯嘴舌,没皮虎着急了就说:“你要是还没吃满腹,我割身上的肉给你吃吧。”
但在过去的一年零四个月里,没皮虎还只站在黑娘娘的门槛外。黑娘娘没说让他进门,也没有赶他走。没皮虎也没说要进门,也没说要转身走。有一日,黑娘娘忽然打水洗抹,等一切齐备,打发先嫁方的儿子小名羊丢儿的说:“你去找你没皮虎哥,就说娘病了,让他晚上人悄静时来。你借口耍子去,速去速来。”
至晚,黑娘娘打发孩子们在另屋早睡了,自个儿点灯在石臼里和着青盐砸海棠花染指甲,又碾粉胭灯笼……没皮虎来的要略早些,也不避人,进院门站在黑娘娘的睡房门槛前,还依原样儿问病,叹着气说:“嫂子的身子骨自来弱,要多疼惜着才是事儿。”
黑娘娘让他进门槛,他进门槛。让他脱鞋上炕,他脱鞋上炕。黑娘娘拿手摸了摸他的腿,说:“身上穿的单单儿的,冷了吧?冷了往我身边坐。我身上也寒着,借你的童阳气息暧一暖。”
那个时代的故事就这样缓慢而悠长,有很多让人回味的细节——在一盏摇曳的油灯下,两个人就这样挨擦着身子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但是,要打破数千年来落下的封印,还需要一点儿时间。因为黑娘娘说:“我这里炕热,明晚,往后,你要是嫌冷,就擦黑来坐一会儿。还是不要让人看见,否则,风搅雪就来了。”
“真的会刮风下雪?”
“真的。寡妇女人的事,天见不得。”
天?那是什么?人们能意识到,却无人能确指。但被雾蒙了眼睛的夜里,还有数双耳朵醒着,倒贴在炕上,能听见遥远处的开门声和脚步声,甚至鬼叫声……
“昨夜,鬼又叫了。”
“是啊。我朦朦胧胧中听到他们在叽叽歪歪地说着什么。”
“一定是黑寡妇又不安份,惊动了坟里的一个。他一直睁眼看着。”
鬼是一个不知来处的男人,他来到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时候正下着雪,单衣单裤,背着一条破麻袋。人发现的时候,已冻僵在路边的渠里。都说叫花子冻趴了,有人就地生起了火堆。恰新逝了男人还没烧脱服纸的黑娘娘去借火经过,瞅了一眼,叹气说:“好清俊的一个男子,怎么倒在这里?”
当时,就有人随口回她说:“看着好吗?好就抬你家去?冻死在这里说不定是一镇人的麻烦。”
黑娘娘一听来气了,说:“话,你有脸说;事,你没脸做。救人命的事,抬我家就抬我家,我还怕个鸟!”
放倒在热炕上,喝了黑娘娘的一碗热茴香水,男子回过气来。当时围看救助的人还没散,问他家在何处,他的舌根还没顺,僵直着答:“鬼地方。”又问他名姓,他嘿嘿一笑,说:“我就是个鬼。”
鬼自住进黑娘娘的家里,再走出来时已是一具吐血而亡的冷尸。送丧时,黑娘娘披麻,要三个先嫁方的孩子也披,孩子们发倔,她声腔带哭说:“他即便不是你爹,你们白吃了他三年的食,现在也是了。”
鬼就是鬼。鬼死的当夜,黑娘娘还是呼天喊地地叫人,听说是鬼的事儿,镇上没人愿望沾惹,她打破门,也没人应声。当时,老寒吼睡糊涂,听见黑娘娘满镇上哭着喊人,说:“娘娘呦!娘娘呦!镇上还有活人吗?有活人听见的话,伸手帮个忙。人都要咽气了。”
老寒吼以为自己是最后听到的一个,急赶着去了。到时,黑娘娘正一个人在擦鬼满脸满身的血,等能看清时,青已经从鬼脸的鼻梁两侧扩散开了,知道事已不好,忙问她鬼有无干净的衣鞋等物,说:“快两把洗干净,趁热先把衣服穿上,等人硬就来不及了。”
两人手忙脚乱给鬼把衣服穿上,等抬到堂屋时,嘴角渗出最后一丝血,已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