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标时间还有几分钟。人人都静着声。每个到场的人面前,都有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单位名称和代表人名字以及头衔。施工单位的代表前,工工整整地放着密封好的标书。
人人面前一杯茶,没人抽烟,也没有人说话,气氛有些严肃。
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一眼望过去,清一色男人,没一个女的。李逢春坐在其中,完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刘古也在,坐在那里没什么表情。没有看到颜世杰的名字,代表朝阳公司的是一个叫方庆宏的副总经理。靠着墙边还坐着一排人,是公司的助理和司机。
每个单位来参加开标的,不一定都是总经理,项目经理和经营科长就可代表。那么作为建设方的代表,费百强也完全可以派下面的副总或工程师来就可以。但这天,他亲自到场,谁也没叫,只叫了我。
会议由招标办公室主任刘世雄主持。刘主任征询地看一眼费百强:"时间到了,我们开始吧?"
费百强点下头,作了个请的动作。
刘主任宣布招标会开始后,请出一个监察局的人和一个建设方的人共同检查各家单位送来的标书是否密封。
费百强让我去。我站起身,像征性地作了检查。这只不过一道程序,谁会弱智到连标书也不会封严呢?
接着,刘主任请专家先拆技术标,并评出合格与不合格。七个专家神情个个严肃,装模作样地看完之后,给每一家都打了个合格分。我看到每个代表的脸上都松了一口气,第一关算是过了。
第二关,是最关键的一关,就是开预算商务标。
刘主任先向大家宣布了一下招标办法:由专家先审核,审核完毕,宣读每家施工单位报上来的总报价。然后再公开标底总报价,报价在标底价格的+3%至-5%范围为正常标,超出此范围作废标处理。并当场打分,接近标底为满分,下浮一个百分点扣去1分,上浮一个百分点扣去2分,以此类推。
七个专家低头看手头上的预算标书,早早打过通关,都只是装模作样一番。审完后,都说没有看出什么明显的毛病来。标会继续。
刘主任从专家手里接过标书,高声朗读报价:
中太建筑公司:1亿3千2百万。
宏润建筑公司:1亿4千万。
东阳开泰:1亿3千9百万。
杭州一建:1亿4千1百万。
朝阳建筑公司:1亿3千万。
新世纪建筑公司:9千9百万。
最后一个报价出来时,全场哗然,有人交头结耳。标底还没公开,人人都已认定新世纪肯定要废。前五家的标基本上都接近,新世纪的标显然太离谱,造得太低了!
李逢春也一定以为刘古这回死定了!但他的脸在听到朝阳建筑公司的报价时,忽然变得阴郁。前面四家都是他一手串通的标底,不管哪家中标,都是他的。但朝阳建筑公司也跟他们如此接近。他心里清楚,我给他的那个标底是:1亿3千5百万。他故意抬高的标底,朝阳建筑公司怎么也会造得那么高,难道是巧合?对此,他不可能不怀疑。
我避开他的眼光,看着别处,心里有些紧张。但我们心里都已清楚,中太建筑公司的报价最接近标底,只比标底低了3百万,显然是最合理的标。他还有什么话好说?这回中标的肯定是他。运气再一次与虹霞擦身而过。我在心里为虹霞暗暗难过。
最后,刘主任宣读标底。会场立即鸦雀无声,人人都在竖起耳朵听。刘主任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来:
"标底是,9千零8百万!"
会场再次哗然,几乎沸腾!场面有些混乱。不用专家打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除了新世纪建筑公司,每一家都会因为标底太高而作废标处理。
只有刘古从座位上跳起来,欢呼出声。
"不!不可能!"李逢春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完全失去了理智。监察局的人立即冲过去维护秩序。他们不让他在会场喧哗,强制性劝压住他。
坐在我身边的费百强一直不动声色,此时,他对刘主任轻轻耳语一番,把会场交给刘主任。
他慢慢站起身,侧过身来,沉痛而悲怆地看我一眼。我接住他的目光,那俯视的目光,实际就是四个字:"好自为之!"
他没有对我说一句话,离席而去,走得极有风度。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他的走,比任何语言都强大,具有不可逆转的力量。
怎么会这样?我坐在那里,完全没了主张,全身的血充满了头脑,只听见耳边有嗡嗡的声音在响。
我听见刘主任在大声宣布:"经评标结果,由新世纪建筑公司中标!"
又听刘主任在宣布:"这次招投标中,我们发现有严重串标的现象,我们会委托监督局的人查明真相之后,通报声明,参与串标单位,两年内不得参与招投标市场行为,各罚款一百万!"
会场已乱成一团,太多黑压压的人影在我眼前晃,这个舞台太逼仄,压迫得我不敢出声。我在一片诅咒和埋怨声里退出去,背上像戳满一身芒刺......
阿哥,那时,你和虹霞就在对面街道上的车子里等消息。听到消息后,你感觉所有的机会都失去,梦想再也无法实现,你疯了一样把车开得像在路上飞,不幸撞上一辆迎面而来的大货车,当场气绝身亡。受了重伤的虹霞被人送去医院抢救,奄奄一息之际打电话找到我,断断续续把真相说给我听......
我在虹霞涕泪交集的忏悔中,成了一个魂。我疯了一样去找你。我看着你被推进太平间,我冲过去,却被你叔叔挡在门外。他拒绝我靠近你。他悲伤阴冷的面容里,深藏着对我的害怕和卑夷。
"你看见了,一定是你带来霉运!"你叔叔这样对我说。
太平间的门被关上。你像一道白光,在我眼前转瞬即逝。你被命运招手而来,又被命运派遣回去。我追不上你。连悲痛都没有力气。
我摇晃着走出医院。一路走,一路听黄晓晓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冷嘲热讽地告诉我,是她一直在跟踪我,她跟着我回家,跟着我把标书送给李逢春......她把我一路的行踪,全汇报给了费百强。
她说,"费总再也不愿见到你!你是个骗子。"
是的,我是个骗子,我骗了他,骗了他的爱。手机跌落在地上,我没有去捡。它对我已不重要。
我走啊走,走到了天黑,走进阁楼,坐在汹涌的记忆里,任凭疼痛犹如花瓣般吹散开来。窗外的夜色,浓黑如镜。如那一夜的海面。唯独没有月光。再不会有月光。
阿哥,现在,你终于听完了我的七年。我没有动,还是原来的姿势。坐在旧藤椅上的我,双手捧着那支青白的莲,脸色发白,微笑藏在脸后。一次次地喃喃自语:花谢得太快!
很奇怪,有一种陌生的声音从窗外顺风而来,很像世上另一个方向的声音。飘渺、轻盈,充满了人间的真情与苦心。
是谁在窗外吹起箫声?我竖起耳朵听,心已追着箫声远去,然而,我终究追不上你。声音被忧伤浸透,直淌水滴,比泪还涩,流在我的唇边。
阿哥,你的魂已行至哪儿?我只想你回转身,回到我身边,陪陪我,再一次听听大海的声音,跟我说说海浪到底已经漫延了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