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崖坐在庭院里的长凳上，抚摸着手中还温热的银面具。
“老师，我为什么必须要带着面具？”
“因为你要让他们一直恐惧。”
“但有些不会因此而恐惧啊。”
“所以，那些人才配做你的对手。”
“老师，还有一件事，风殿的张北翎抢了月瑕剑鞘，但是他好像还不回来。”
“啊……好吧，那你先用着雨匣吧。”
“老师舍得给我雨匣吗？”
“哪有什么舍不舍得……有用就行。”
“谢谢老师。弟子告退。”
“嗯。”
窦崖走出影殿无形的门，轻吟片刻，那华美却又肃穆的匣从身后飞来，闪着琉璃的光耀。月瑕齐现，匣滑开时候，它们缓缓躺进去。
窦崖从不明白老师在那匣子上寄托的情感，也从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能对剑鞘的事毫不动怒。张北翎似乎和老师认识，这匣子在自己手里，倒不如说是在他手里。
日上三竿，张北翎终于睡了个安稳觉。他现在明白了术师也是人，就算一天只睡一个时辰不会多么痛苦，终究也是不舒坦，睡足了才能真正精神起来。
翻个身，看见吴冬至也罕见地没有早起，慵懒地趴着，睡姿似乎被罗桀传染了。罗桀睡觉明明闭着嘴，但呼噜声还是此起彼伏。
张北翎忽然想起来，昨天一吃完饭就睡了，好像都没有下山。
困意一下子打跑，张北翎跳起来，穿好衣服。
轻合上木门。
山下的一切还是老样子，路过的熟悉地方，熟不熟悉的人竟然都开始和他打起招呼，他也就一一回应着。他想到马老师以前说，越普通越好，他只是按照一年前的步幅悠悠走着。
已经能看见雅安阁了，张北翎却有点莫名紧张。
第一个看见的熟人，是整天绷着个脸的云岚。他急匆匆地出来，小跑进雅安阁，不足一分钟又抱着好高一摞饭盒匆匆返回。
“看起来要么林大小姐忙得下不了楼，要么就是病得下不了楼。”
走到熟悉的楼下，张北翎听到一声丝绸撕裂的声响，来自楼上。
张北翎跑几步，推开门，却见羌凡和林小宋坐在自己的桌旁，似乎在织什么。没看见云岚。
“嘿，你回来啦！”羌凡放下手中的木针，跑过来给张北翎一个拥抱。
“你们这是做什么呢？林大小姐今日竟然有空光临寒舍……”张北翎看到刚刚云岚匆匆去取的一摞饭盒，尚未打开，还冒着热气。
“就是隔壁，不用那么多繁冗。我来跟羌凡学习学习。”林小宋也站起来。
“你不是说昨天早些时候就能回来吗？”
“啊，昨天有些意外，结束得很晚，我回来直接就吃饭睡觉无缝衔接了。”
“那你什么时候再去？”
“明年咯。”
张北翎看着那张笑脸，就想捏一下，但是没有，只是回以微笑。
“那你们继续吧，我去看看老陆有没有在。”
“好，我们也要吃饭。”
张北翎笑着走出去，关门的时候正听到羌凡的一小声惊呼，大概是不知道像林小宋一般的富人家吃饭有多奢华吧。
推开隔壁的门，正看见云岚坐在桌前，不知做什么。张北翎走过去，看见他正在抄书。
“诶呦，大兄弟，你什么时候还给你们家大小姐干这活了？”
云岚瞅了他一眼，已经没有初见时那种不屑，但依旧平淡。
“大小姐去学别的了，羌凡去教了，所以，他们俩的事只能归我了。”
张北翎摇摇头，又点点头。
“行吧，那不打扰你了。”
说着，下楼直奔雅安阁二楼。老陆不在，但桌上有一封信。信封没有封上。张北翎挺好奇，左顾右盼着，掏出那里面的信纸来。
意外的，那上面只写了五个腥红的大字：
“狩猎开始了。”
没有署名，标点都没有。
下楼时，心中暗暗思考，最终还是觉得没什么人能威胁到老陆的。肚子一阵抗议，张北翎回过神来，走到后厨去。
“刘叔，来碗面。”
“呀，北翎回来了。”
“嗯。”
看着一把面下进汤里，张北翎却越发心里没底。
“刘叔，陆管事这段时间回来看过没有？”
“那倒没有。不过陆管事以前也时不时在外面一待五六天。陆管事厉害得很，咱们就别瞎操心了。”
“好吧。”
应和着，张北翎还是有非常不好的预感。但他没有什么想法，因为老陆有多强他也不清楚，总之是很强，他所面对的对手，杀自己当然是反掌之易，自己还是别多想了。
张北翎吃完了面，走了出去。
张北翎有一个疑问，一个机会摆在面前。
“马老师，只有第一名才可以出城吗？”
“这倒不是，你要是有脸出去倒数第一也可以。”
“那我们能去吗？”
“你是知道的，我从不管这些。你们若是待不住，出去也好，别把命丢了。”
“谢谢老师！”
张北翎一路跑到宿舍，见两人刚起，睡眼惺忪的，还没吃饭。
“快吃饭去，有个好消息！”
“快说。”罗桀一蹬腿，打了个呵欠。
“马老师说，咱们可以出城找别人挑战！”
“我天，你是闲的吗，还不够折腾？”
“好像是没啥事。”吴冬至看看腰间，钱袋见鼓。
“那走不走？定个日子。”
“行吧。”罗桀抚摸了抚摸罹寒靠近边缘处的那一条小缝，虽然它的本生魂没有破损，但这将依旧是罗桀半生的心障。
“一整年呢，不着急。”
张北翎撇撇嘴。“那你们先吃饭。”
或许是心情有些飘，张北翎走路似乎都一副欠打的模样，也没注意有没有异样的目光。下山来，直奔客栈去了。
还未推开门，张北翎就喊起来：
“羌凡，在家吗？”
“怎么啦？”熟悉的声音传来。
推开门，张北翎见林小宋已经不在了。
“刚刚上山了一趟，带来个好消息。”
羌凡似乎有些困倦，身子半靠在椅子上，回头，左手轻托着脸颊。
“先问问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可是我有点困……”
“我是说，去永阳的其他地方？”
“嗯？”
“我这一整年，可以带你到处游玩。”
“好呀！”羌凡一拍椅子背儿，吓了张北翎一跳，“什么时候出发？”
“你休息好了，随时可以。”
回答完羌凡接下来的一连串的令人哭笑不得的问题，她可算被哄着了。这倒是捯得张北翎一点困意也没有了。隔壁安静得不像话，应该是没人，他决定沿着街走走。
熟悉的百里亭，聚了一群人。有老有少。细看处，一个满头黑发的老人在拉二胡。张北翎从小对音乐不甚敏感，只见这一群人是不是拍手称妙，大概是拉得不错。
一声极不自然的刺耳划声，张北翎察觉那弦断了。一下，人群寂静，老者也显得很尴尬。
“天意如此，老朽今日就先回去了。诸位老少兄弟，若是觉得我拉得还算入得了耳，间或有些闲钱，不妨凑一凑，与我再换个二胡来，可好啊？您们可莫要觉得我不要脸，我刚来这，人生地不熟，盘缠也紧凑，等我儿子寄过来了，一定不会差着的。”
或许是这老人拉得确实不错，当下就有几个青年掏出钱囊。老人一面接着钱，一面点头哈腰，称谢不已。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亭下的好奇小伙。
张北翎看着老人走入不远的巷中，人群渐渐散了，走的时候还有人在称赞。他本能地觉得有些不自然，便翻身摸上巷子旁的房顶，沿着走，不多时，也看见那老人走进巷尾的一间宽敞院落。
“媳妇儿，我回来啦！”传入耳的分明是个青年的声音。
“嗯，怎么样？”里屋走出个面容姣好的女子。
“子午人也算是有些修养的，大都觉得我拉得妙呢。”
“然后你就把它拉断了？”她大概是瞟到了“老人”身后垂下地的一根弦。
“呃，没事，正好这身外之物，也不能耽误我读书了。”
语罢，一手扯掉脸上一层老人的胶皮面孔，一手把断弦二胡放在了身旁的窗台上。两人这便走进屋里。张北翎看到，床边那青年，极认真地看起一本书来。
闭息，张北翎飘然站在了青年身后。好奇地打量，只觉得上内容似乎前言不搭后语，风殿的书小半翻了一遍，却是没见过。也不知他怎么能看得这么起劲。
张北翎看他合上了书，似乎想站起来，便溜走了。
书上的署名，王懿涿。
王懿涿的父亲，是当今相国王龚烜。王懿涿一出生，算得命格与官仕相斥，相国便命人将他送至凫城的故友家中，度过了他的童年。王懿涿生好读书，但由于父亲坚决反对他出仕，他一直不考取功名。王懿涿十三岁时，某日清晨起床后昏昏沉沉，恍然间竟自笔作一文，天色骤变，云灭风衍，日耀潜昊，待他回神来已是日上三竿，一看已用了四十有零张纸，洋洋洒洒。偶读来却似暗夜独行，难通其义。抄录一遍后，竟忽又觉得有些玄妙。便集成一本，名曰《象仪》，读了五年，只读懂了小点，然其已读懂了的内容，诸如建嗣灭城，魔主南下，竟一一发生。王懿涿读的劲头更旺了。但偏偏总是发生了事，才读懂那部分，令他好不头疼。所以至今，他已只于闲暇之时试着读些，大部分时间则留给了旁的书了。
“大概是火候未到！”他时常这么感叹。由于这可能是天机之显，他也不敢把它给别人看，父母亲都一直瞒着，只有他的发妻——余英知晓，但她也是见识得大体的女子，从不提及此事。
张北翎走出了巷子，亭上的人已然散去。这又成了他一个人的熟悉的百里亭。张北翎对于刚刚的潜行还是很满意的，何况在王懿涿的体内，没有丝毫的魂域存在的痕迹。接着溜达着，纵使午后空气闷热，张北翎还是怀揣着道不尽的好心情。
再次经过那个屠户家，却将那门楣上的白绸看得明白。忽想起来，五大魂殿的入门，正数风殿死的人最多了。张北翎不禁哑然，都是刚刚发觉了天分，这宝贵的天分，却在纷乱的竞争中陨落。或许有些人近乎无敌，但被大部分其他人针对，死得难受，那岂不可惜。
算了罢，看来光是强大也不够。还要低调。
只是这一趟，张北翎终于听到些建嗣城的种种只言片语的消息，这还是自打他来到子午的第一回。张北翎又想到最大的嫌疑，那个和宁箴打了一架的青年，那个人们口中的魔人，究竟有什么缘由值得某些势力把这件事情足足压了这么长时间。
张北翎越来越感觉到，朝堂和江湖，两个一步之遥的渺渺天下，有这太多自己不知道的事。
远远便闻见茶香，那又是他初入魂殿之前的那个。又是二楼，一轴龙井。先前那小二的样貌也记不大清楚了，大概是换了吧。茶楼的藤椅没了，没有躺的地界，张北翎早早继续。或许这些日子在雅安阁和残云山这两个地方往返得惯了，一来别处走走就显得惬意无比。寻常时候，他都是从城中央径直穿过，自然比较快些，当时绕了小半城到郊外，那感觉想来也是无比怀念的。按着老路，张北翎走入和当年相同的那个结界，张北翎绝息之后，也没有了那闭眼现杀机的套路，看着四道黑影死沉沉地站在远方，一动不动。
青渊猛进，自己微闭双眼，两道剑气呼啸而过，沙地上再次空无一物。张北翎感叹着，一切变化之大。平常因为自己已是风殿子弟，或许差别就是随身带着的风殿宿舍的木牌吧，再很少在上山下山的时候遇见这四个已然有些可爱的黑影了。也不知道它们这么几百年来，陨灭了千万遍，有没有什么感想。
吴罗两人由于起得晚，还没吃午饭，一并倚坐在那大门前的古树下，聊着天。看着走来的张北翎，报以灿烂的笑。
三人走到饭堂，又起雾了。
罗桀端着几盘子肉菜，忽然腾出一只手来，把两人拉到外面的浓雾中。
“怎么了，在这吃多煞风景，我连你们都看不大清了。”张北翎瞅着罗桀，后者一脸坏笑。
三人坐下来，罗桀从怀中缓缓掏出一个漆黑的小瓶子。
“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别着急呀。”
只见罗桀挥挥手，驱散了这一小片区域的雾气，那个漆黑浑圆的小瓶也清晰起来，张北翎看着有些熟悉。罗桀又掏出他随身带的水壶，一顿猛浇，那小瓶竟是吸水一般，渐渐膨大，成了一个同样漆黑的坛子。起了塞，一抹浓郁的谷香扑鼻而来。这下张北翎想起来了，这分明是忘归，只有天谷城的忘归，才有如此醇香。
只是两人都看得呆了，并未来得及指责罗桀带私酒。
摆上三个空碗，都满上了。吴冬至这才憋出来一句：“我不会喝酒哇！”
“没事，尝尝呗，真的很好喝。”
吴冬至几番推辞，张北翎就这么你来我往地威逼利诱，罗桀看不下去了，先把自己那碗喝了。张北翎见状，也不多说了，一抬手，也是一碗见底。清酒入喉，初时不显得有什么韵味，只要是静待片刻，那满腹醇香，顶得整个人都无比精神起来。
两人喝完了，就这么看着吴冬至。或许是奈不住尴尬，吴冬至抿了一小口。
然后是第二口。
不多时，也喝完了，意犹未尽的样子。久久没说出话来。张北翎不禁想起自己人生中的第一碗酒，忘归那难忘的感觉，和老陆有些苍老但依旧亲切的笑。
罗桀看着张北翎，感受到一股难以忽略的霸气。一皱眉，就在张北翎一碗酒下肚之后，他的品阶连跨两阶，直奔巅峰。
三人分一坛，再加上罗桀一个人差不多喝了另两合起来的量，张北翎没像上次一样感到醉意。
在罗桀眼中，张北翎就是在伏灵巅峰突破的那条线前试探。倒是没怎么注意到吴冬至，竟然是最不胜酒力的一个，眼睛已经有些眯了。
罗桀覆手间，一股股水雾蒸出来，张北翎又见那空坛子，一点点缩为一个小瓶。
“罗桀，你从哪里搞到的，不是人们都说这忘归是禁止带出天谷城的啊。”
“人人也都觉得，一坛酒不可能这么小的呢。”
“话说，你这精怪的小坛子，又是有什么名堂？”
“这是家传之秘。”
“行吧，理解。”
沉默了一会，就当是消食。
罗桀问道：“北翎，你的剑，是不是有点变化，还是我眼花了？”
张北翎本能地握住青渊，低头，却见清白亘陈的剑鞘上，隐约显映几痕赤红，纵深，却不阴暗。张北翎抽剑出窍，却顿时一股霸道的气息迸发出来，八方震撼。残云山最沉厚无比的浓雾，瞬间驱散。这时候的日光显得刺眼无比。山上的一切，包括门前的那棵古树，全部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罗桀和吴冬至因为离得太近，失神良久，回神过来时，半衬酒意早就化着冷汗流了出来。感受到，张北翎的品阶，又回到了伏灵初品。
三人面面相觑。
又不出眨眼功夫，怕是全永阳风殿的长老，全来了，围了一圈，每个人都死死盯着刚刚归鞘已经恢复平常淡雅的青渊。罗桀在一旁也极其窘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把小黑瓶子收入怀里。
“既然是无心之举，就不劳诸位长老费心了，我自己的学生我自己能把握好的。”马老师说着，从外围挤了进来，眼神确实人群中唯一一道的柔和。
“希望如此。”有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的，低语一声，众长老瞬间消失。
不得不惊叹，马老师这一回哄得实在及时。
他只是拍了拍张北翎的肩膀，默默地走了。
“北翎，你有什么没跟我们说的吗？”尽管察觉到张北翎眸中的无辜和迷茫，吴冬至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的剑，有什么还没有对我说。”有什么事比这更让人无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