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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情欲的危险不在于情欲的本身,而在于它破坏性的结果。

——罗曼·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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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栋位于秦淮河畔乌衣巷的大宅院让吴终很不踏实。

暮春时节,燕子早就归来,在堂前筑好泥巢,谁知道去年它是在王家还是谢家呢?

乌衣巷作为建康权贵聚集地,大名鼎鼎的王家和谢家,和他做了邻居。

大将军桓温的府邸离他也不远,按照位置来说,真算是朝中显贵了。

越是这样,他就越感到不安。

显然,这座宅院是份见面礼,但吴终无法确定,这份礼物究竟来自桓温还是谢万。

想起几天前的晚上,阿圈陪他回“家”后,就突然消失了,连继续询问的机会都没有。

随后他返回王府,继续住在叔父那里,至于那间宅院,他对王府上下都没有提到过,那里的舞榭歌台成了他心中的负担,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他都没有再回去过。

更让他坐卧不安的还是那两次访问,桓温和谢万都对他表示邀请,而在那之后,他还没给任何一方回应,但他知道,那些人不会忘记他,他们一定会找到自己。

从那天以后,每当他走在路上,总会感觉身后有人跟踪,这种感觉敏锐又模糊,直觉一直在提醒他,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就是凭着这无端臆断的感觉,他才能在北方的惊涛骇浪中活到现在,但在直觉提醒下,他回头去看的时候,路人就是路人,商贩还是商贩,依然是直觉,但从他们脸上看不到任何异常的表情,这让他更加困惑,他一直仰仗的本能反应,在这里却变得自相矛盾。

又过了几天,司马邨从朝中回来,神色凝重,告诉他一个消息:当今皇帝,也就是吴终的堂弟,突然驾崩了。

尽管两人可以兄弟相称,可他和晋国皇帝只见过一面,就是在呈现玉玺的所谓仪式上,皇帝当时看上去身体就不太好,可毕竟比他还年轻,如此年纪突然驾崩,总会让人心生遐想。

会想到在地坞宴会上,桓温曾经预测过皇帝的死亡,当时他不以为然,现在想来,简直后怕。

他怎么知道皇帝会在今年驾崩?莫非他要变成另一个王莽吗?这种问题一旦出现在脑子里,就一直缠绕着他,短短几个月时间,北方的燕国和南方的晋国先后更换了皇帝,如果把这时间段再稍微延长一些的话,还可以把西方的秦国也包括进来。

更让他感到不解,或者说害怕的是,每个皇帝驾崩的时候,那座城市都有他的身影。这种巧合让他在恐惧中滋生出各种联想。

他隐约感觉自己被诅咒了,如果再往深处想,就能发现前两次北方皇帝驾崩的时候,贺不悔也在他们身边,按照这种推断,难道她现在就在建康吗?

他不知道答案,也许就是臆测,也许她不愿意让他知道,或者,这根本只是个巧合。

这段时间,吴终没有做出任何行动,整天蜗居在王府里,就像是一只温顺而迟钝的爬行动物,每天吃饱喝足后,剩余的时间留给睡眠,

自从回到江南后,他变得越来越迟钝,越来越懒惰,在潜意识中,他知道这意味着危险,特别是在他跟当朝最有权势的人做出交易后。

那些人权势熏天,精于算计,他们能在吴终尚未渡江的时候就盯上他,自然也不会放过他赋闲在家的日子,于是,他体验到了久违的危险滋味。

又是一个春雨连绵的午后,他仰卧在回廊躺椅上,中午的饭食很丰盛,温暖而湿润的风吹在脸上,令人昏昏欲睡,他感觉眼皮越来越沉,身体也软绵绵地不想动弹。

在不远的地方,几名园丁正在修剪花草叶子,春天雨水多,花圃的植物生长很快,所以每隔几天,王爷司马邨就会吩咐园丁把整个庭院的草木修建一番,如此已经持续半月有余。

园丁们手里的剪刀发出有节奏的咔嚓声,单调的声音让他更加困倦,不知不觉就闭上眼睛。

危险就此开始。

两名距离他最近的园丁,在刚才修建花木的时候,就不时偷眼观察他的举动,但他对此毫无察觉,过了一会儿,两人发现他睡着了,就举着一尺长的熟铁剪刀,假装转移位置,悄悄向躺椅移动。

又经过约一柱香的功夫,他们已经来到吴终跟前,而此时他却半张着嘴,轻轻打着鼾,两只胳膊耷拉下来,整个人绵软着,毫无防备。

两名园丁,或者说刺客,分成前后站在吴终的躺椅两侧,他们彼此交换一下眼色,然后互相点头,举起手中的剪刀。

吴终是在剧痛中被扎醒的,这两名刺客也许真是园丁,他们刺杀的动作业余且犹豫,年长的举起剪刀在吴终胸口瞄了很长时间,可扎下去的时候,手哆嗦了一下,所以并没刺中心脏。

这一哆嗦反而救了吴终的命,他在睡梦中被疼醒,大叫起来,然后看到两个比自己还惊慌的人正看着自己。

疼痛让他从躺椅上跳起来,肩膀上在流血,两个刺客受到刺激,也跟着喊起来,随即举起剪刀,跟在他后面接连突刺。

于是在花园里,三个人围着躺椅进行着一场追逐游戏,他们都在喊,吴终在前面跑,两个园丁在后面死命追赶,其他园丁见此情景,先是集体发呆片刻,然后有人反应过来,意识到这并不是游戏,他们看到吴终胸前的血迹在扩大。

“公子快把椅子推倒!”他们用力跺脚,并大声喊道。

喊声提醒了吴终,他在拐弯的时候一脚把躺椅踢倒,其中一名园丁正在奔跑,反应不及,被椅子绊倒,在失去平衡的时候,他没来得及收起锋利的剪刀,于是在他跌倒的时候,剪刀在空中转了一圈,刀尖正好扎进他肚子里。

园丁发出一声惨叫,他的身体趴在地上,脖子被躺椅扶手挂在半空,在他身下,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脚下的泥土。

另一个刺客见状彻底懵了,吴终已经缓过神来,且其他园丁也快步赶到,将他团团围住。

“你是谁?是谁让你来行刺的?”吴终捂着肩膀,试图向他靠近。

刺客愣在原地,绝望地仰头干嚎起来,他亲眼看到自己同伴的小腿从剧烈抽搐到轻轻哆嗦,最后一动不动,转眼间,他就死了。

“都别动,我要抓住他!”吴终摆手示意其他园丁不要过来,他想从这个幸存者嘴里问出幕后主使,同时也怕其他园丁中还藏着其他刺客,他现在肩膀受了伤,身上又没带武器,如果出现意外,只怕应付不来。

“别动,我不会杀你!”吴终猫着腰,向已经瑟瑟发抖的业余刺客慢慢靠近。

刺客依然举着剪刀,茫然地看着他。

“把剪刀放下,我不会伤你,千万别像他一样!”吴终离他越来越近。

他的话似乎起了作用,刺客很听话地站在那,一动不动,他不再颤抖,剪刀也从手中掉下,落到地上。

吴终估算着距离,最后两步像猫扑向猎物般,强忍剧痛,将刺客扑倒,两人在地上滚了两圈,他翻身骑到刺客身上。

刺客依然没动弹,甚至没吭声。事情不太对劲。

他用力搬动刺客肩膀,刺客的脑袋向下耷拉着,从嘴角冒出鲜血,伸手探视鼻息,已经气息全无。

“怎么回事?”他摇晃着死去刺客的身体,在他后颈处发现一颗黑色的铁豆子。

这颗铁豆子钻入皮肉,嵌入死尸的颈骨里。

他长叹一口气,终究还是没留下活口,其实在刚才剪刀掉落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是谁?这是谁的?”他用手指捏着铁豆子,向园丁们怒吼道。

花园里除了他们,再没有其他人,发射铁豆子杀死刺客的人,就掩藏在这群园丁中。

王爷闻讯赶来,带着一众家丁。

“终儿,你受伤了!”王爷惊叫道。

“有人要刺杀我,凶手就藏在他们中间!”吴终把铁豆子递到王爷手里。

“给我搜!”王爷怒冲冲一声令下,家丁们一拥而上,将剩余园丁衣服盘剥干净,不过,什么都没找到。

“把他们带下去,我要挨个审问!”王爷没想到多年平静的王府近来却接连冒出怪事,也是又惊又怕。

“终儿,你没事吧,快去包扎一下!”王爷心疼地问道。

“叔父,他们身上没有证据,只怕问不出结果了!”吴终捂着肩膀,喘着粗气对司马邨说道。

当夜,吴终无眠。

如他所料,司马邨的审问毫无效果,因为没有证据,现场唯一留下的铁豆子,打断了刺客的脖子,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所有人都宣称自己是无辜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也没看到有人出手,至于那颗致命的铁豆子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只有天知道。

无奈之下,司马邨只能把他们全都放掉,然后赶出王府,此后永不得再入,为了安全,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在吴终看来,这次失败的刺杀,更像是一个警告,两名刺客手法生疏,一看就不是专业杀手,给他了留下的伤口剧痛无比,可并不致命。

真正致命的刺客隐藏在园丁群里,那颗铁豆子虽然打进刺客脖子里,以他的力道和精准程度,如果方向稍微掉转一点,完全可以取走自己性命。

分明是有人按耐不住,急于获得承诺。

只是不知道,刺杀背后的势力到底在哪边?桓温有可能,谢万同样有可能。

“我觉得你该尽快搬出王府了!”一个娇柔女子的声音在吴终耳边轻轻说道。

吴终睁开眼,看到阿圈正躺在他旁边,和那晚不告而别时一样,她的到来悄无声息。

“若要搬出,岂不任人宰割吗?”吴终对她来去无踪影的行径已经见怪不怪,像贺不悔一样,阿圈的神秘令人莫名神往。

“留在王府,你会连累更多人,你没看到王爷已经入了魔障,整日提心吊胆,紧张兮兮的样子吗?”阿圈的头发垂到他脸上,又软又痒,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我还是觉得不放心!”吴终嘟囔道。

“终儿,你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房子了,应该去独自生活了!”阿圈模仿着司马邨的口吻,用手指轻轻拍打着他的胸口说道。

“啊,你轻点!”她无意中拍到了尚未愈合的伤口上,疼得吴终嘶嘶吸着凉气。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如果你拒绝,干脆直接说清楚,像个男人那样,敢吗?”阿圈翻起白眼。

“你说的对,独自一人,是福是祸,系于一身,从此没有牵挂!”吴终双眼盯着天花板,若有所思。

直到搬离王府,他也没把乌衣巷中宅院的事情告诉叔父,只说是这段时间经历太多,想到江南各地游历一番,司马邨很高兴,给他备足了盘缠,送他向东而去。

从家丁的低声私语中,他知道自己在王府并不受欢迎,他们都把自己当成惹祸根源,所有祸事都因自己而起,所以当他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很高兴,认为祸根已走,他不知道叔父是不是也这样想。

即便是,也没什么可在乎的。他对自己说道。

在离开建康之前,他先去了一趟乌衣巷中的宅院,从今日起,这里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家,既然有人敢送,他没理由不要,只是离家前,他遣散了所有侍女,这里日后注定会成为血光飞溅的场所,他不希望连累无辜。

吴终一直向前走,蛰居日久,他也确实想到处游荡一番,一来可以躲开城中的是非,二来如果他们想在路上动手,不会连累家人,随时开打便是。

吴终漫无目的地沿着长江前行,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凭着感觉,骑在黑马遮月背上,任由它带着自己一路向东。

遮月脚力强劲,不到半天时间,来到一座大湖边,湖水广阔,飞鸟啼鸣,湖面渔船穿梭,湖边青山如黛。

“这就是太湖吧?”他拍拍遮月的脖子,听到黑马回应以响鼻。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难道你喜欢这里的平静吗?”他继续问道。

遮月这回连响鼻都懒得打,直接扎下脑袋开始啃食湖边鲜嫩的水草。

他跳下马,任由遮月在湖边随意觅食,自己只身执剑在湖边漫步。

越向前走,脚下淤泥越来越多,道路狭小,很难行走,他转而走到堤岸上,看着前方广阔的湖水,碧蓝相间,空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腥气。

湖岸温暖的风令人感觉惬意,就连遮月马也只是轻轻打着响鼻,低着头静静吃着堤岸边的鲜嫩青草。

突然,脚下的湖水涌动起来,从湖底冒出几个大水泡,湖面的涟漪急促扩散开来,气泡越来越多,湖水在翻滚,夹杂着湖底的淤泥和水草,一并被裹挟着,原本碧绿而澄清的湖水变得浑浊。

吴终手握剑柄,警觉地站在岸边,按照以往惯例,反常现象通常代表着危险,有句俗话,叫事出反常必有妖,加上这段时间,他受到不少惊吓,他推测湖水翻滚过后,一定会从水中冒出什么东西,不管是刺客,还是什么怪物,他都做好了应战准备。

波涛过后,水中真的冒出来一个人,吴终看到他,笑了起来,他并不认识这人,但知道他不会带来危险。

出水的是个将近六十多老者,满脸泥水,身穿渔网衣,身后缠绕着几十个硕大的河蚌,老者吃力地游到岸边,向他伸出一只手。

“小伙子,搭把手,拉我上来!”

吴终笑了笑,将剑鞘伸过去,然后身体用力向后拉,将老者拉上岸来。

“采蚌人?”吴终问道。

“正是!”老者蹲在地上,将被囊里的河蚌悉数倒出来,河堤上顿时腥气弥漫,最大的河蚌走有铜盆大小。

老者掏出一把小刀,麻利地将最大的河蚌剖开,吴终看到河蚌肉中藏着三枚指头肚大小的珍珠,在日光照耀下反射出七彩光芒。

“小伙子,这个给你!”老者将一枚最大的珍珠放到他手里。

“老伯,一颗珍珠能卖多少钱?”吴终捏着珍珠问道。

“够我活一个月的!”老者笑起来,他嘴里的牙齿所剩无几,张嘴时看到里面全是黑色的窟窿。

“采河蚌很辛苦吧?”

“采了一辈子,早习惯了,现在一天不下水,浑身骨头疼,不舒服!”老者回答。

“喜欢做这件事吗?”吴终很好奇。

“倒不是喜欢,就是觉得不舒服,后背,肩膀都不舒服,得潜水到最深的地方待上一会儿才得劲儿!”老者轻轻拍落自己脸上已开始干涸的淤泥残渣。

“我在这里转了很久,只有你一个采蚌人,其他人呢?”吴终问道。

“这活计吃力又不赚钱,很辛苦有容易得病,年轻人吃不得苦,做不得!”老者说。

“但是能得到珍珠,这都是宝贝!”吴终笑道。

“这算什么宝贝,只算是市井哄哄乡下媳妇的玩物罢了!”老者咳嗽一声道,“真正值钱的是南海的大珠,我听说北方有个妖艳的美妇人,她的头上插满了浑圆硕大的珍珠!”老者说。

“谁告诉你的?”他突然觉得老者所说的女人听上去很熟悉。

“从洛阳逃难的人说的。”老者告诉他说。

“洛阳怎么了?”他记得南归路上曾经过这座古城,当时那里还很平静。

“听说被什么国攻打,打得很厉害呢!”老者舔着干裂的嘴唇回答。

“逃难的人多吗?”

“我已经见过好几拨人往南去了!”老者说。

“老伯,我有件事不明白,洛阳人南下逃难,为什么要提起一个漂亮的女人?”

“还能为啥,因为他们见过呗,见女人漂亮,就惦记上了呗!”采蚌人不屑地说道,然后吃吃笑起来,对吴终说逃难人把那女人形容地无比漂亮,无比妖娆,要不是自己岁数大,腿脚不好,真想跑到北方去亲眼瞧一瞧。

“老伯,想不到你还很风骚!”吴终调侃道。

“小伙子,你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长得可俊俏,半个村子的大姑娘小媳妇见到我都捂着嘴笑呢!”老伯回想起往事,开心地笑起来,嘴里所剩无几的焦黄色牙齿全都露在外面。

吴终面向北方,他没想到洛阳会再次爆发战争,在这个时间点,有心且有能力攻打洛阳的国家只有燕国,而采蚌人所提到的女人,他确信就是贺不悔,因为除了她,没人能当得起奢华且妖艳的评价。

北方依然不太平,战火重燃,他感觉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才能心安。

太阳西沉时分,他拜别年长的采蚌人,只身骑马向北而行,又是初夏傍晚,犹记起三年前初出茅庐时,也是这样的时节,在洛阳郊外,他和张天师还有现在秦国皇帝符坚兄弟并肩作战的场景,几年过去,物是人非,他们在哪里呢?他们都还好吗?是不是像自己一样,如无根浮萍,散落在天涯?

这问题想来真是好笑,符坚是皇帝,一定在长安,倒是张天师,自从带走燕国皇帝慕容儁后,一直没有消息,当真是散落天涯了。

采蚌人说的没错,一路上,吴终当真遇到从洛阳逃难的人,他们三五成群,肩膀上扛着简单的行李,风尘仆仆,行色匆匆,从草鞋磨损的程度来看,他们这一路逃得很匆忙,也很辛苦。

夏日里,白天总是显得很长,但也会有天黑的时候,江南多湿地和丛林,到天彻底黑下来时,他正好经过一处树林,旁边是成片连绵的沼泽,他看到树林深处点着篝火,听到有人在唱歌,隐约还有击掌相和之声,听上去很热闹。

荒郊野外的夜里,没什么比凑热闹更好点消遣了,他牵着马,顺着火光走过去。

小树林里有十来个人,都很年轻,有男有女,女人们带着孩子坐在独轮车上,男人们点着篝火,他们靠在树干上,吃着黑褐色的干粮,唱着中原民族熟悉的歌谣。

吴终又听到了久违而熟悉的中原口音。

“兄弟,你也是南逃避难来此的吗?”

“小伙子,你是南朝人吗?为什么也是中原口音?”

“你找不到地方过夜吗?加入我们吧!”

这些人见到他,并未生出戒备之心,反而热情地围上来,有人帮他喂马,还有热心大姐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很是关心。

乱世之下未必无情,正因为战乱频繁,所以平凡无助之人更需要抱团取暖,才能更好地活下去,特别是逃难之人,身在异乡,无依无靠,生命随时都会变为风中残烛,为了生存,他们或组成坞壁,或加入乞活军,如果运气好点,可以进入北府军,拥有朝统认证的户口,很多南下的流民就在路上逐渐融入当地,自永嘉之乱后,南朝人口越来越多,大量北方逃难南下的人,成为日后晋国抵抗北方入侵的中流砥柱。

吴终很快变得和他们一样,他和男人们并肩坐在竹子下面,用力咀嚼掺有麦麸的粗面饼,一起拍着巴掌,让炽热的火光映红脸庞。

就像采蚌人说的那样,这些年轻人也是南逃避的洛阳人,吴终从他们口中得知,攻打洛阳的正是燕国,领军大将是个披头散发,眼睛通红的中年男人,他指挥若定,他用兵如神,他带着区区千余人,就把洛阳守军打得不敢出战,他黑色的旌旗在城外飘荡,这个人不苟言笑,他让所有洛阳人感到恐惧。

吴终知道他们所说的就是吴王慕容垂,燕国战神,正因如此,他对洛阳未来的命运无比忧虑。

“我听到很多人提起过一个女人,很漂亮,她头上插着浑圆的珍珠,她身上散发出迷人的香气,她经常穿着黑色的衣服,涂抹着艳丽的红唇,你们见过这个女人吗?”吴终询问着关于贺不悔的消息。

难民告诉他,在洛阳城很多人都见过这个女人,她是一个妖女,她跟随着黑色军队而来,她悄无声息地潜入城里,然后突然出现在城头箭塔的顶端,她穿着黑色的丝绸长裙,宽袍大袖,她挥舞着胳膊,招来昏天黑地的风沙,三天三夜,吹得洛阳人睁不开眼睛。

异象给人们带来恐惧,这种恐惧甚至超过异族围城本身,很多人难以遏制心中恐惧,趁着燕国军队还没有大规模集结的时候,开始拖家带口,从南门逃离,在他们身后,那座巨大的城池上空依然黄尘滚滚,乌云漫天。

“我们并不惧怕城外的军队,我们更害怕这个女人!”抱着孩子的女人心有余悸地说道。

“据说她是个疯子,因为失去心爱的男人,就要迁怒于满城百姓!”啃着麦饼的年轻男人若有所思。

“心爱的男人?”吴终心里觉得好笑,“谁告诉你们的?”

“不知道,“他们纷纷摇头,”有人说这是诅咒,隐藏在呼风唤雨的咒语里,有人说是燕国人发出的威胁,不管怎样,这件事在城里流传很快,洛阳人尽皆知。“有人告诉他。

”没人听到她亲口说出这些话吗?“

”没有,“他们继续摇头,”小伙子,你为什么对一个妖女如此关心?“他们的眼神中充满好奇。

”我只是随便问问,别多想!“他只得用微笑化解尴尬。

”自从开春以后,燕国人屡次侵犯洛阳,人们心里都很害怕,他们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朝廷的军队抵抗不住燕国的骑兵。“

”确实很难,“吴终有些心不在焉,他脑子里还在想着贺不悔失去心爱男人的梗,无法释怀。

”你们知道她心爱的男人去了哪里吗?“终于他还是忍不住,人都有一颗好奇或者叫八卦的心,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传言的主角,既然当了主角,自然对他的命运特别关心。

”听说这个男人是个软骨头,他向自己的命运屈服,只身来到南方,甘愿一生沉沦,从此隐姓埋名,他胆怯而懦弱,是他抛弃了她!“一个年轻女人用袖子轻轻擦拭着眼角。

”不,他是个英雄,“另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反驳道:”他在燕国历尽艰险,夺得玉玺回归朝廷,从此甘于平静,这不是向命运屈服,而是不辱使命,淡泊名利!“

”他是个负心人!“女人们敲打着木头车轮喊道。

”他是个英雄!“男人们拍打着手掌叫起来。

这个话题让人们变得兴奋,他们忘记了吴终的存在,彼此争执着,男女之情缠绵,传奇经历热血,不管在盛世还是战乱年代,都会让饱受苦难的人们暂时忘记自身的不幸,转而替别人捏把汗。

吴终和贺不悔的故事,就在洛阳城外黑色战马铁蹄扬起的沙尘中,开始在中原大地传播,这种原本带有桃红色意味的传说,却无时不刻不带着铁和血的味道。

弹剑而歌,火中有风,妖女贺不悔,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深夜,营地里安静下来,只听见带水的竹竿在微弱的篝火中燃烧所发出的噼啪声,年轻的旅人们在经历磨难后,脸上带着疲惫,他们靠在车轮或者树干上,沉沉睡去,年幼的孩童依偎在母亲怀中。

吴终轻轻走到遮月旁边,牵着缰绳,悄然离开营地,他还要继续向北,目标则是京口。

无边黑夜里,他骑着马,穿梭在江南茂密的竹林中,马踏竹叶,如阵风吹过,窸窣作响。

到天亮时分,他眼前已能看到江水升腾凝结成的朦胧雾气,南岸渡口就在前方。

不觉已到北府,度过江去,又见到义父李继业和义兄李敏。

半年时间过去,境况并没有改变,他们还是北府普通兵卒,在渡口教人过河,天气已开始变得炎热,他们戴着厚重的头盔,脸被太阳晒成紫红色。

“义父,我来看您!”他对李继业说。

义父很高兴,午饭时间,三人来到镇上,找了一家饭馆喝酒。

作为江北重镇,也是北方避难流民进入南朝第一站,这里聚集了大量人口,人多起来后,城镇也随之繁华,而且这里操着中原口音的北方人很多,也能喝到北方民间寻常的糜子浑酒,同时吃到带有辛辣口感,味道浓郁的烤羊肉。

“终儿,多日不见,事情还顺利吗?”酒过三巡,李继业用期盼的眼神注视着他。

吴终垂下眼皮,他知道义父希望听到好消息,可他在建康居住这半年里,经历了很多事情,偏偏就没有好消息。

“终儿无能,没能在朝廷给义父和哥哥谋个好差事!”他面带愧色。

“别为难,南朝惯例,门第为先,即便是在北府想做个军官,首先要看的也不是什么战功和能力,而是狗屁的出身门第,爹和我在渡口守卫这么多年,这样的事情见过很多。”李敏苦笑着端起冒着白色泡沫的浑酒一饮而尽。

“这里生活太苦了!”吴终面露难色道。

“总比在北方经历战争要好得多!”李继业说。

酒桌上没有丰盛的菜肴,三人围着一盘塞北风味的带骨烤羊肉,说是烤羊肉,这羊很瘦,骨头多肉少,各种滋味全在砸碎的骨头渣里,三人以羊肉就浑酒,述说着这些年来各自的酸甜苦辣。

李继业告诉吴终,桓温在北府军中拥有极高地位,他说话甚至比朝廷都好使,如果他能给京口本地驻守长官说句话,效果会非常好。

“一定要当兵吗?”吴终不解。

“如果不当兵,让我父子去干什么?”李继业反问道。

的确,男儿生于乱世,空有一身武艺,如果不去当兵报效国家,那就剩下黑道可走:或者占山为王,或者入草为寇。

不管怎样,总归不得善终。

“倘若不当兵,去到建康,住进豪宅,做个富家翁,可好?”吴终试探地问道。

“你的豪宅吗?”李继业眉毛一挑。

吴终点点头,然后垂下眼皮没吭声。

“看来不是朝廷赏赐的!”义父失望地叹气道。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栋宅院是哪里来的,可能是桓温送给我的。”他如实对义父说。

“桓温看上你了,想拉拢你为他做事,想来如此。”吴终心想自己这位义父确实江湖老辣,什么事自己说出前半句,他就能想到前因后果,而且没有差错。

“如果这样,我和李敏更不能去你那宅院居住!”义父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吴终的提议,尽管他知道,吴终提出邀请也是出于孝心。

之所以拒绝,义父解释说,还是怕给他留负担,桓温既然以豪宅相赠,必然怀有私心,如果他们去住下,也就给桓温留下把柄,作为回报,吴终必须对这位大军阀事事逢迎,否则,别说豪宅,就是三人性命也不好保,如果以后桓温翻脸,他们仨正好住在一块,抓也好抓,杀也好杀,作为老江湖,李继业深知狡兔三窟的道理。

“可刚才您还提到桓温,我听懂您的意思,还是希望我能找桓温,让他说句话,助您当上个一官半职的,不是吗?”吴终问道。

“如果没有建康豪宅,你去求他没问题,去以前你不欠他的,现在看来,万万不能,我们爷俩甘于贫困,乐意做个士卒,不怕风吹日晒,终儿不必担心。”李继业大口将一碗浑酒喝下去。

“自我回到建康,这半年来,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这里真的很难理解,朝廷不像朝廷,将军不像将军,有功不赏,有过不罚,君王通过贿赂臣子获得忠心,士人通过名士之口得到升迁,宴会上明明无甚欲望却要通过丹药让自己兴致勃发,真是奇怪!”吴终说到心酸处,眼眶红润,连连摇头。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本来就是南朝人,从你出生以前算到现在,哪天不是这样呢?”一直低头喝闷酒的李敏突然插嘴道。

“哥哥,你说这就是命运吗?”吴终直愣愣看着他问道。

“这就是命,从来都是,从你多年前落难到我家,爹教你武艺,从你一直是我手下败将,到后来打败我,后来我娘被马贼杀害,我们一路南迁,流落北府,还有你现在的郁闷不得志,这些都是命,铁一样的烙印,不服不行!”李敏用筷子蘸着酒,在桌子上画着神秘的符号。

“哥哥,你啥时候开始相信命运了?”吴终看着他这位义兄,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长得身长九尺,膀大腰圆,一张硕大的黑紫色脸膛,手里再端着一口鬼头大刀,那相貌好似神荼郁垒,如果穿戴上锁子黄金甲,在战场上不用出手,光是这样貌就足以让敌人望而生畏。

就是这么个九尺大汉,在本该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张扬年纪,却整日神色沮丧,脑子里想着宿命,几年不见,吴终很难把他再和记忆中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剑客联系到一起。

酒越喝越沉闷,几年未见,三人想到提起的,没有一件开心事,越说越郁闷,多年来心中郁结的情绪反映到脸上,都是灰色,他们低着头,各怀心事。

吴终开始后悔来到京口了,本想带李继业父子回到建康,住进乌衣巷的宅院里,和自己朝夕相处,谁料义父一席话,让他自己都不愿意再回去,那座来历不明的豪宅,变成了他的心病,桓温和皇帝,如果在这两方做出选择的话,他宁肯当个无名之辈,默默替朝廷监视桓温,可惜,皇帝驾崩,谢万也失去音讯,他即便现在想告诉他们:我愿意!可又能与谁人说起!

多年以后,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关于今天,第一件后悔之事是和义父喝酒,如果再让他选择一次,他宁肯待在建康的无名宅院闭门不出,因为随后发生的事,将让他更后悔,这种悔恨可能会贯穿一生,关于这件事引发的后果,会让他,让贺不悔,让晋国朝廷,都付出难以承受之代价。

事情发生在市井最常见的争执中,平淡无奇。

吴终和李继业父子将这顿闷酒喝到无话可说的境地,时间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酒喝得沉闷,但量却下去不少,三人都有醉意,期间李继业离席去小解,李敏和吴终默默相对。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争吵声,同时扭头去看。

他们喝酒的这家酒馆是个两层小楼,一层算是饭馆,提供酒水和吃食,上面是旅店,布局有点类似邺城的“塞北风“,他们听到的争执声来自二楼,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然后看到一个年轻女子被酒馆老板推搡着赶下楼梯。

吴终看见那女子脸上还有泪痕,年纪和自己相仿,扁平脸,眉眼的颜色都很淡,头发的颜色也不是乌黑,而是带着淡淡的黄色,身材倒是很匀称,即便被遮挡在平淡无奇的红黑色粗布衣服下面,依然能看出其前凸后翘,韵味十足,看上去好像胡汉混血,听口音来自中原。

‘’轻一点,你弄痛我了!‘女子带着哭腔申诉着,同时用袖口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她的皮肤很白皙,长相倒是一般,就是寻常妇人模样,没有阿圈那种风骚狐媚的眉眼。

“别废话,今天给我搬走,不能宽限!”老板凶神恶煞般对她大声叫喊。

“我一个弱女子,又能到哪去呢?”女子双手合十,试图向酒馆老板哀求。

这酒馆老板是个细眉小眼的粗俗男子,身躯肥胖,双层下巴叠于胸口,他不耐烦地挥舞着胳膊,毫无同情心,只是一味地将女子向门口拖拽。

女子脚步踉跄,又没有力气,只能一路小碎步随他来到门槛,然后被绊倒,跌坐在地上,疼得捂着膝盖,吸溜着鼻子,愣了一下,最后放声大哭。

她哭得很凄惨,仿佛要把这辈子所有难过的事情都翻腾出来,声音从刚开始的抽泣,转变到后来的涕泪齐下,眼珠通红。

一楼还有些食客,眼前这一幕显然让大家都停止自己的事,专注于分析哭泣背后的故事。

老板无奈地摊开双臂,看看哭泣的女子,又看看堂前吃饭的众食客,两头为难。

“哥哥,我见不得这个!”吴终站起身来,正对着大门口。

“兄弟,我也是!”李敏回答,但他没站起来,依然背对着老板和女子。

“看样子,那姑娘欠下店钱,要被赶出去呢!”吴终说。

“哦!”李敏应了一声,然后低下头不再言语。

“得有人给她把钱还上。”吴终又说。

这回李敏干脆装醉不吭声了。

吴终见状,知道哥哥囊中羞涩,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得出此下策,他默默叹了口气,径直走到酒馆老板旁边。

“别这样对待那姑娘,她太可怜了!“

“可她欠了我的银子,谁来可怜我!”老板翻着白眼回怼一句。

“她欠你多少钱?”

”她住了半个月,而且一日三餐都在我这里,按理说每天一钱银子,半月一共一两五钱,我可怜她,给她算作一两整,可她依然拿不出来,你说怎么办?“老板说罢也叹了口气,做无奈状。

“一天一钱,有点贵了。”吴终说。

“小子,看清楚,这里是京口,是北府,每天人来人往,你若嫌贵,自有人住!”店老板不高兴地反驳道。

“我给你便是,别多说话,我不爱听!”吴终一点也不喜欢店老板说话的腔调,但还是从怀里掏出一锭元宝,放到店主手里。

店老板本来还想回敬他几句,但银灿灿的元宝落到手心以后,就放弃了斗嘴的念头,眉眼间全都舒展开来,从刚才的横眉冷对变成笑脸相迎。

“客官吃好喝好没,要不要再添点酒肉?”他笑着看了一眼残留在桌上的残羹冷炙,还有像座小山般趴在桌上的李敏。

“酒已经喝完,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吴终用鼻孔哼了一声。

“我这不是刚看见嘛!”店主尴尬地笑着,然后悄悄向后退了两步,因为他看到吴终腰间挂着一把长剑,剑柄上还带着干涸的暗黑色血迹,直觉告诉他,这是把杀人的剑。

“账已结清,别再欺负她!”吴终说完这句话,再抬头的时候,发现店主已经跑到后厨去了。

女子依然在哭泣,不过声音小了很多。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吴终向她伸出一只手。

“奴家姓刘,唤做刘巧,家住洛阳。”这位自称刘巧的女人擦了擦鼻涕,抬头看着吴终。

“你是洛阳人?为何来到京口?”

“为了逃难,洛阳被燕国人攻打,已经有些时日了!”刘巧回答。

就像吴终一路北上遇到的逃难人群一样,刘巧也是其中一员,自今年开春以来,吴王慕容垂率领一只骑兵,从邺城一路南下,开始攻击重镇洛阳,他们人数不多,但是神出鬼没,有时出现在城池东门,忽而又转到西门,让城内守军疲于奔命,这种持续不断的骚扰在清明之后变得越发频繁,从此前的几天一次,到现在的一天几次,为了自保,洛阳城现在四门紧闭,坚守不出,她是在城门关闭前,和部分怯战的官兵一起逃出来的。

“城市越来越空,人越来越少,洛阳迟早得被燕国人攻下来!”刘巧说到这里,连吸鼻子带抹眼泪。

“当兵的都跑了,谁来守城?”吴终感觉事情开始变得匪夷所思。

“这就是我离开洛阳的原因。”刘巧叹气道。

“燕国来了多少军队?”

“没人知道。”刘巧说。

“我觉得不对劲,朝廷军队不是废物,没道理不战而逃。”吴终说。

“他们确实不是废物,只是太害怕,因为敌人太可怕,真的太可怕!不光是士兵,所有人都很害怕!因为……”刘巧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仿佛又看到昔日可怕的场景。

“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他一把抱住女人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她的身体。

“我不敢说!”刘巧眼神凌乱起来,伸出手在他胳膊上乱抓,挠出几道红色的血印。

“我带你换个地方!”从刘巧的表情中,吴终觉得这次攻击洛阳并非的军事行动,吴王头脑缜密,没把握的事情他一定不会做,再说刘巧如此惧怕,显然在攻城队伍中看到过某种可怕的东西,要提及这些事,就得背着人,而他们一直站在酒馆门口,总有人进出,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酒客尚且窃窃私语,这里人多嘴杂,非久留之所。

再看义兄李敏,依然趴在那不动弹,兴许真是醉倒了,吴终暂且不管他,刘巧看了一眼楼上,轻轻说了声:屋里说吧!吴终想了想,还是跟她上了楼。

“请喝点水吧!”回到楼上客房后,刘巧拿出一个褐色的粗瓷碗,倒了一碗淡黄色的热水端到他面前。

水的颜色怪怪的,吴终把碗端到面前闻了一下,有股药材的味道。

“这是什么水?”他问刘巧。

“这是醒酒汤,大哥你刚喝完酒,需要清醒一下,况且北府的水来自长江,都有点发黄。”刘巧解释道。

他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刚才喝下的浑酒开始上头,让他感觉晕乎乎的,而且口渴得厉害,所以不管不顾地端起碗来,将水大口喝干,热水中药材的气味淡淡的,口感并不让人厌恶,喝下去的时候反而感觉喉头很顺畅。

“现在可以告诉我吧?”喝完水的吴终摸着嘴问道。

刘巧深深吸了一口空气,双眼凝视半空,记忆转回到令她恐惧的过去。

半月前,她看到洛阳城外乌云密布,天地变得苍黄,身穿黑色长袍,头戴黑铁面具的士兵骑着黑马,在城门外站成一排,他们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在他们对面,是同样杀气腾腾的洛阳守军,他们以弓箭手在前,骑兵居中,持有长矛的步兵排成方阵,战斗一触即发。

在他们头顶,乌鸦边飞边叫,在他们脚下,老鼠在杂草间觅食,这些动物并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双方统领同时抽出长剑,战斗就此开始!

晋军的弓箭如雨般倾泻下来,但从早晨就开始刮起的风让弓箭无法发挥作用,晋国军队无奈下只得进行面对面冲锋,用他们不擅长的方式和燕国骑士进行正面对抗。

双方此时依然没有出声,所有的冲刺和突击,都是在沉默中进行的,只有地面被马蹄踩踏,低沉的震动声让远在城外采药的刘巧都能感觉到。

采药的刘巧恰好躲在战场附近一座小山上,居高临下,她能看到战场上发生的一切。

于是她看到在燕国骑兵在冲刺的时候,从他们宽大的黑袍下面,冲出了黑色的野兽,身体柔韧,咆哮低沉,它们如黑色闪电般在黄色的大地上疾驰,它们冲进晋军方阵,撕扯着士兵的身体,这时候,她听到惨叫的声音。

“是什么野兽?”吴终问道。

“豹子,黑色的豹子!”刘巧惊恐地喊道。

“黑豹出现在洛阳城外的战场上?”吴终很惊讶。

“地上跑的是豹子,头顶飞着巨大的黑鹰,它们啸叫着,伸出巨大的爪子,将士兵抓起来,在扔到地上!”刘巧用纤长的手指挡在眼睛前面,似乎那场景随时都会出现在眼前一样。

地上的黑豹和天上的黑鹰在晋军阵地肆意冲杀,它们的影子笼罩了战场,它们撕扯着士兵的躯体,把他们带到高空,摔成碎片,士兵的长矛无法施展,士兵的腰刀速度不够,他们只能继续惨叫着,任由己方阵地被黑色嗜血的野兽所蹂躏。

“你说黑色的野兽是从骑士长袍中冲出来的?”

“我看得很清楚,他们穿着肥大的衣服,豹子和鹰就一直躲在他们衣服里!”刘巧肯定地说道。

“看来洛阳守城士兵是遇到了被驯养的黑色野兽。”吴终若有所思。

“那些野兽太残忍了,你不知道,当时地上都是被咬断的脑袋和大腿,还有流了一地的肠子!”刘巧声音颤抖着,用手捂住脸,那场景显然让她深受刺激,她的恐惧也源自于此。

吴终脸色凝重,默默喝着水。

刘巧的手指还在抖动,她当时呆在山上,不敢动弹,一直到天黑,当她下山的时候,又看到了满地的老鼠和乌鸦,它们发出刺耳的声音,啃食着尸体,这场面带给她的震撼和恐惧更甚于之前。

“我被吓傻了,当时腿发软,坐在地上,不能动弹,整整一夜,我身边围绕着老鼠和乌鸦,听着啃食尸骨的沙沙声,闻到尸体腐烂的味道,我当时就下定决心,不要再回去,我要逃走,逃到南方!”刘巧对吴终说道。

天亮后,刘巧双腿稍微恢复知觉,她从战场上爬起来,又在身边捡起一根枯树枝,深一脚浅一脚离开了是非之地,如她所说,她再没有回城,她带着从附近尸体上摸出来的几块碎银子,一路南下。

“当时除了你,还有谁看到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我吓坏了,什么都不知道!”

“可你还能记得在尸体上摸银子!”

“我要活命,我不想死!”

“我觉得你胆子挺大的,竟然能在啃食尸体的老鼠和乌鸦中坐了一个晚上!”吴终看着她,眉头紧锁。

“那时我的腿没感觉了!”刘巧说。

“现在你还在害怕吗?”

“每天我都在做噩梦,梦到血糊糊的尸体!”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来京口前,我在路上遇到过其他逃难的洛阳人,除了你,没人说过野兽的事情!”吴终说。

“公子,死人不会告诉你生前看到的事情!”刘巧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你刚才说,采药,你是个采药人?”吴终突然瞥见身旁那只瓷碗,碗中还有些水,水底有一层褐色的药渣。

“公子,在逃难的路上,我遇到一个人,他告诉我,会在京口遇到一个男人,他会让我衣食无忧,让我不再害怕,我之所以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等这个男人。”刘巧站起身,来到吴终面前,轻轻推了他一下。

吴终感觉头脑越发昏胀,双腿也绵软无力,被刘巧这一推,就躺倒在身后床上,他睁着眼睛,看到她慢慢褪去上衣,然后爬到他身边,和他面面相对。

“公子,适才说过,奴家是个采药女,家境贫寒,胆子又小,逃难时从尸体上摸出来的银子已经花完了,我需要活下去,为了能活下去,我什么都能做!”她嘴角浮现出一丝若隐若无的笑容,褐色的瞳孔盯着吴终的脸,头发垂下来,在他耳边轻轻摩擦。

“你,你在等谁?”吴终觉得自己呼吸急促,浑身燥热。

“那人说,谁会在危难中帮助我,替我解围,谁就是那个男人,所以,公子,奴家就在等你!”刘巧的脸越来越近。

“谁?是谁告诉你的?”吴终想要摆脱,可双手好像不听使唤,他用力呼吸,感觉肌肉依然无法紧绷。

“公子,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你现在能体会到我那天晚上的感觉了吧?当时我就和你一样,大口喘着粗气,想要逃走,可身体好像并不属于自己,我没法动弹,只能看着四周发生可怕的事情,但你现在要好多了,你看到的是我,而不是野兽!”她像一只灵巧的松鼠,说话的时候已经把被子弄得蓬松,并把吴终推到被子下面,同时自己也钻进去。

“那个人说,我不需要告诉你他的名字,日后他会遇到你的!”她接着说道。

“你要干什么?”吴终意识到眼前之事已经失控,即将发生的事情,将会是他这辈子的头一遭。

“那人对我说,公子是个重义气的汉子,同时是南朝的世家大族,只要我成为你的女人,你就会管我一辈子!”刘巧眼中流露出无比期待的神色。

“是他告诉你我会出现在这里?”吴终吃力地问道。

“他说你长在北方,而这家酒馆,是京口唯一的北方风味饭馆,尤其是烤羊肉!”刘巧的身子已经压在他身上。

此刻吴终脑子里浮现出很多个名字,比如桓温,比如谢万,刘巧口中那个神秘的人,也许就是这两人其中之一,他想知道更多,但刘巧想要的比这还多。

“奴家的身子不好看吗?”她似乎喝了同样的药水,面色潮红,嘴里吐出温热的气体,喷在他脸上,让他也开始感觉欲望难当。

“奴家和你喝了同样的药汤,催情的药汤,你忍不住的!”刘巧笑起来,脸上皮肤白里透红,且微微颤动,吴终的身体炽热胀痛,这让他觉得羞愧。

“我可以给你钱,能否放开我?”从他嗓子里发出最后的请求。

“已然到了这一步,公子真能忍得住吗?奴家可以在死人堆里坐上一晚,难道还不能和公子在此房中度过一宵吗?”

刘巧不再说话,她的头埋在吴终腿间,白色丝被已经被踢到一边,他的裤子也被强行拉下来,他没想到自己平生第一次竟会交给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时辰的陌生女子。

“公子来嘛,公子来嘛!”刘巧的声音挑逗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越发感觉燥热,药力已在体内挥发开,在他眼中,刘巧瘦削的脸庞上似乎出现了贺不悔妖娆的面孔,她们用一样的表情注视着自己,他用力眨着眼睛,看到头顶上方,不光有贺不悔,还有阿圈,三个女人都眯着眼睛,笑容谄媚,她们张着嘴,涎水顺着嘴唇流下来。

她们眼神中充满欲望,她们眼神中楚楚可怜,她们眼神中带有嘲讽,她们眼神中看到自己迷离的倒影。

“不悔,我好想你!”不知是情欲还是思念,不知是呼喊还是心声,也不知是否被人听见,他伸手将距离自己最近的女人揽入怀中,将脸埋进她柔软的长发中,用力摩挲。

纤云弄巧,巫山云雨,夏天燥热的风会在清晨吹干凝结的露水,只在叶片间留下白色淡淡的痕迹,这是个闷热的午后,浓密的云层遮挡住太阳,躺在床上的人,汗流浃背。

他的嘴角尝到了咸涩的味道,他的耳朵听到沉重的呼吸,他的身体感觉到疲惫,挡他的手触摸到身下湿滑床单的时候,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

他们沉沉睡去,一直到天黑,期间似乎听到李继业在楼下呼唤自己的名字,他只是抬了下眼皮,慵懒地不想回应。

过了很久,他再次睁开眼,看见了依然睡在身边的刘巧,她砸着嘴,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一只手搭在他的脖子上,敞开的胸口均匀地起伏,他无奈地摘下她的手腕,扔到一边,然后坐起身,窗外,天已经擦黑,向远处看,万家灯火。

“这叫什么事?”吴终懊恼地对自己说道,“多么糟糕的一天!”

事已至此,他可以确定这又是个阴谋,不幸的是,他再次上钩,和王府的行刺相似,对方掌握了他的行踪,而且算定他会来京口,因此安排刘巧在这儿来了个守株待兔,从她拖欠店家半月店钱来看,她只是这个环节中最后的部分,听她的口音,也的确来自中原,唯一不能确定的是,洛阳城外是否如她所说,真的出现身穿黑袍的骑士和野兽,这些消息,除了刘巧,再没人说起过。

该怎么办?现在穿上衣服偷偷溜走吗?吴终毕竟从未经历此事,此番初经人事后,也慌了手脚,只得不停地问自己,又不知道答案,于是坐在那里发呆,然后小声叹气。

不管他此刻如何懊悔,事情毕竟做下,无法抹去。

“公子别走!”他听到刘巧在半睡半醒间小声嗫喏着,突然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他感觉手臂被抓得很疼,刘巧的指甲嵌进肉里,她眯着眼睛,似乎在睡觉,手上却用尽力气。

“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他继续叹气,这位假寐在身旁的也是个可怜的女人,那天着实被吓破了胆,为了生存,她能做出任何事情。

“公子带我走吧,可以吗?”她突然坐起来,瞪着一双大眼睛,楚楚可怜地凝望着他。

“不!”他也是生平第一次态度强硬地拒绝一个女人的请求,他要求刘巧留在京口,尤其不许到建康去。

“奴家还能再见到公子吗?”她坐在床上,眼睛泛红,楚楚可怜。

吴终正在沉默时,突然听到屋外有人用力敲门,其实是砸门,力量很大,重击之下,连同门框都在晃动。

他打开门,见一个面皮白净,个子不高,年纪比他略大些的男人站在门口。

“你找谁?”吴终冷冷问道。

“找我老婆。”男人鬼鬼祟祟向屋里张望着,然后看到半躺在床上的刘巧,神色大变。

“她就是我老婆,你这个狗东西,竟敢背着我跟我老婆鬼混!”男人嘴里骂骂咧咧,挽着袖子准备往屋里闯。

吴终伸出一只胳膊,刚好挡在男人脖子上,他回头问刘巧:“你认识这人吗?”

“我……他……”刘巧犹豫着,眼神游离,这让吴终很不高兴。

“让我进去,你这个短命鬼,我要把你绑起来见官!”男人尖细的声音愈发高亢。

“先别急,我且问你,你说屋里那女人是你老婆,你可知道她身上唯一的一颗痣长在什么地方吗?”吴终狡黠地笑起来,偷眼向后瞧了下瑟瑟发抖的刘巧。

“你什么意思,怀疑我吗?”男人瞪起眼睛。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老婆,这点事情总不会不知道吧?”吴终冷笑。

“你这个色魔,卑鄙的小人,我老婆的痣藏在私密的地方,竟然被你看到了,真是该打!”男人气鼓鼓地,说罢举起胳膊。

吴终用一只手轻易地钳住他的手腕,用力向后拗过去,疼得他倒吸冷气。

“我骗你的,她身上混白如雪,一颗痣都没有,你才是该死的骗子!”说罢又使劲向后扭了两下,男人吃不住疼,跪在地上。

“你是想仙人跳,还是有别的打算,你们是串通好的吗?”吴终用力将男人越压越低,他的腿叠起来,小腿压在大腿下面,身体几乎躺在地板上,手腕连同肩膀的关节咔咔作响,剧痛让他额头渗出汗珠。

“还在等什么?快把那女人抓起来!”男人似乎并不是对着他说话,而是用力仰起脖子,向着屋内喊了一句。

不知什么时候,屋里突然多出来一个人,他穿着白色衣服,手持钢刀,此刻已经把刘巧从床上拉起来,刀架在她脖子上。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进屋的时候已经喝得晕乎乎,进屋后又喝下刘巧调制的催情药水,一直处于警惕丧失阶段,这人在他进屋前,就已经藏到了床底下,之前他和刘巧在床上活动的时候,都没注意到床下有人,这下真的麻烦了!

吴终的懊恼又增加了一倍,可惜太晚了,懊恼和悔恨总会迟到,这是一条铁律,无论对谁都一样。

“松开手,不然我一刀杀了她!”穿白衣服的人用力按着刀把,刀刃在刘巧白皙的脖子上压出一道红色痕迹。

刘巧不敢大声喊,只是轻声呻吟,同时看着吴终,神态比刚才还要可怜。

“公子,救我!”她这回真是梨花带雨,两眼通红了。

“短命鬼,听见没有,快点松开我!”被他压在身下的男人急不可耐,在他脸上,呈现出的痛苦比刘巧更多,其表情甚至已然变得狰狞。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四个人,一间房,来历不明的女人,来历不明的男人,让人懊悔的一天,不知所措的吴终,直到现在他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在半睡半醒半醉的状态下,他被人用绳子捆住,带到楼下,在那里,他看到了他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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