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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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山巅，太平观内，玄武殿上，阴云密布。
吴终和赵海棠骑在马上，眼看着阴阳双煞堵在门口，耶洛赫的独眼放着红光，阿圈血糊糊的脸上杀气毕露。
他们没想到贺不悔竟然把自己身上的图腾拿来做武器，更没想到图腾的威力这么大，作为拾荒者，作为阴阳双煞，他们一向傲慢，予取予夺，从没想过会吃亏，今日在这玄武殿上，阿圈竟然被吴终一剑划破了相，怒气冲头，他们也要放开一切禁忌，非得把吴终二人留在这大殿上不可。
此时吴终信心爆棚，心想自己有一宝马，一古剑，一神图，纵然阴阳双煞能奈我何？见双煞堵在大殿门口，遂调转马头，举剑策马，打算全速冲锋过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殿上的风越来越大。
他看到耶洛赫再次举起双手，从大殿四周站起几十只黑色野兽，看到这里的时候，吴终内心暗自发笑，暗想你耶洛赫也就这能耐了，跟你交手这么多次，除了召唤黑兽，也没看你拿出什么别的本事，现如今，不管是黑兽白兽，在我剑下通通过不了一个回合，与其费心费力召唤这么多没用的东西出来，还不如老老实实让出一条路来。
被召唤出的黑兽悄无声息地走到铜鼎和神像之间，和堵在门口的双煞，形成对吴终前后包夹之势。
吴终以为双煞还要人兽合一，硬桥硬马和自己拼杀，却不想耶洛赫等人并没动弹，但是刚才高举的手掌此时合十，半低头，嘴里小声念着某种神秘经文，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大殿上的风速随着他的语速也在加快，狂风裹挟着碎石和沙砾，吹得人和马都睁不开眼。
遮月被狂风吹得在原地连连打转，不停打着响鼻，吴终抬起胳膊半遮脸，呼吸困难，他突然感觉什么东西软绵绵趴在自己背上，心里感觉不妙，伸手去摸，果然，刚刚荣升贵妇的赵海棠已被这连番席卷的狂风吹得难以喘息而昏死过去，身体绵软，已然不能动弹。
吴终听到自己身后那尊高大神像正发出嘎吱吱的响声，看来这股风真不是一般大，黑马被风吹得一直在原地打转，借着回转的间隙，他看到神像正在前后摇晃，晃动的幅度惊人。
“遮月，快向前跑，要不然我们就得被砸死了！”吴终趴在黑马脖颈上，吃力地发出号令。
黑马吃力地喘着粗气，紧绷身体做出跳跃的动作，当黑马腾空的时候，吴终坐在马上，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叶小舟漂浮在风暴之海，当他们再次落地时，身后响起一声巨响。
高达十丈的神像轰然倒塌，铜鼎被砸成碎片，聚集在铜鼎后面的黑兽无一幸免，全部被砸在神像下面。
幸亏遮月刚才这一条及时，否则他们的命运跟黑兽一样，都被神像砸为齑粉。
风是耶洛赫招来的，黑兽也是耶洛赫招来的，神像是被风吹倒的，黑兽是被神像砸死的，耶洛赫这一番迷之操作，到底是想干嘛？
在黑兽被神像砸死后，大殿上的风明显小了许多。
难道耶洛赫施展这番手段的目的，就是为了砸死黑兽吗？黑兽不是用来对付自己的吗？耶洛赫难道真被怒气冲昏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神像倒塌现场，到处都是黑褐色瓦砾破片和花花绿绿的碎木头，碎片间隙处，露着黑兽血肉模糊的残肢，残肢所在之处，地面冒起白烟，那碎肉就仿佛掉进酸蚀液体中，迅速融化，地上的烟雾越来越浓，黑兽的肢体连同神像碎片一同化为烟雾，这烟雾混杂着硫磺和腥臭味道，闻之令人作呕。
烟雾被风裹挟着，开始向门口聚集，一股股的烟丝就像长蛇，扭动身体向前爬行，一直涌向阴阳双煞，此时的双煞，耶洛赫站在地上，阿圈趴在他背上，耶洛赫背着她，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任由滚滚浓烟将他们身体缠绕。
很快双煞的相貌，身形都看不见，只见到一股白色烟柱直冲云天，烟柱与殿外浓云相连接，在殿内，浓烟遮挡住地面，足有二尺多高，浓烟与烟柱融为一体，烟柱和乌云合为一处，瓦砾残片和黑兽尸体都被遮盖在烟雾下面，只看到四周一片白茫茫。
吴终突然意识到，这是献祭，并非肉搏，回想起碎片和尸体的形状，分明是一个祭坛，神像为桌，尸体为脚，双煞为祭司，浓烟为回报，祭祀黑兽就是为了得到这股冲天烟柱，他看得真切，烟柱正在膨大，浓烟中不时冒出一两道红光，说不清那到底是耶洛赫的眼睛还是天上的闪电，如果是眼睛，那眼睛未免太大，得多大的身躯才能配得上？
刚才耶洛赫那一番操作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黑兽被砸死，夜魔并没有糊涂，相反无比清醒。
面对冲天烟柱，吴终也不敢贸然策马冲锋，这股巨大浓烟形成的视觉震慑力让他感到畏惧。
“阴阳双煞拿出看家本事来跟我死磕了！”他轻声对昏迷的赵海棠说道。
没有回应，也不需要回应。
大殿的地面在震动，一下，两下，这是一个人走路的节奏。
从反馈的力道上看，那人的重量何止万钧。
吴终看到一个巨大身影从雾气中走出来，他双眼通红，身上穿着黑色鱼鳞甲，两条黑色丝绦穿过肩膀，从腋下向后飘荡，他步履缓慢，每一步重达千钧，他的声音低沉似滾雷，粘稠的浓白烟雾像一条长袍笼罩着他的身体，凄厉的哀嚎声伴随着他的脚步让人闻之而毛骨悚然。
“这是什么？神？鬼？”吴终呆呆注视着巨人，看他径直走到自己跟前。
黑马遮月和吴终的反应一样，他们都被巨人的骇人气势震慑住，半晌没回过神来。
“九冥天尊在此，容不得尔等放肆！”巨人声音如奔雷咆哮，脚步似万马奔腾，巨人站在黑马身前，如一堵高墙挡住门外天光。
吴终听他说到“九冥”二字，从发音来看，有两种解释，一个是“九明”，另一个就是“九冥”，同样的发音，可含义却截然不同，又看到巨人身上的黑甲黑带，吴终估计他说的应该是“九冥天尊”。
冥为黑，明为白，若是白甲，则为九明，此时黑甲，就是九冥。
不过“九冥天尊”这个名号却着实令人奇怪，吴终出身皇族，家中书籍可谓汗牛充栋，他从小不喜欢读那些经史子集，却偏偏喜欢在故纸堆中翻找些志怪小说来看，零零总总，长篇短句，关于上天仙佛，地下阎罗，各类名号听到过不少，但是从没听过“九冥天尊”这个称号，道家天尊有很多，至尊者为元始天尊，向下还有太乙救苦天尊等不胜枚举，就连他们现在立足的玄武殿，也是北方荡魔天尊的道场所在，如今在玄武殿上突然冒出个九冥天尊，令人颇感困惑，他到底是真天尊，还是伪神？
九冥天尊身上缠绕着厚重的烟雾，烟雾如游蛇般在他躯体上游移，在烟雾散尽前，吴终没办法看到天尊真实相貌，就连他身上的黑甲黑带，也是在云雾缭绕下若隐若现，这个九冥天尊如神龙入云，不见首尾，神秘莫测。
吴终现在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天尊肯定跟阴阳双煞有关，自从九冥天尊现身后，阴阳双煞就不见踪影，他骑在遮月黑马上，让开天尊向前行进的巨大脚掌，驱马向后退切几步，始终与天尊正面相对。
“竖子吴终，我带来大相国寺镇压的十万鬼魂，今日鬼魂尽现，将全部倾注到你身上！”天尊身体如烧红的炭火般灼热，在他身体周围形成热圈，吴终凭感觉，让马停留在热圈之外。
“你这药神，妄称天尊，还说什么十万鬼魂，有本事放鬼魂出来，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本事，若是无能，别怪莫邪剑无情！”吴终手持宝剑，骑在马上，用剑锋指着天尊的鼻子高声叫喝。
既然九冥天尊来者不善，自然也没必要给他什么好脸色，吴终仗着手中剑和拾荒者纹身，自身胆色骤然提起，颇有虽万千人吾往矣的豪壮气势。
天尊闻言，突然发出冷笑，那声音好比石舂砸在地面上般低沉，让他疑惑这根本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
当然不是人，九冥天尊，怎么可能是人呢？
不管对方是人还是神，挡路者必杀，吴终一手持剑，另一只手扶着身后晕倒的赵海棠，嘴里咬着黑马缰绳，向天尊发起冲击。
当黑马向前奔跑的时候，狂风骤起，无论人马，都无法睁眼，吴终举剑的胳膊也被风吹得仰向身后，翻转的剑锋差点伤到赵海棠，狂风吹得他连连后退，无法前行。
九冥天尊身上缠绕的粘稠烟雾，就是狂风根源，在他发起冲锋的时候，亲眼看到烟雾从天尊身上喷射出来，烟雾化风，颜色变淡，力量加剧，狂风在大殿中打转后，还能回到天尊身上，又化为烟，烟雾与狂风，在天尊身上可随意切换。
当天尊身上缠满烟雾时，吴终没法看清他的脸，当烟雾化为狂风倾泻而出时，吴终无法睁开眼，几番冲击，吴终的鼻孔里和嘴里塞满沙石，但始终没能看清九冥天尊真实容颜。
“这厮甚是难搞！”他心里暗想道，“单凭我一人一马，只怕奈何不了他，倒不如虚晃一招，然后逃走！”
“竖子这就想跑吗？”头顶那对赤红眼睛见他调转马头，试图沿着大殿两侧木柱绕行，早已猜出吴终意图。
吴终没搭理他，心里盘算着两侧的大木柱又高又粗，每根都得两人合抱，即便如天尊般的巨人，想要轻易击倒这些大木柱也非易事，他原打算骑马在柱子见来回穿行，通过柱子做掩护，天尊形体巨大，但速度不行，他想通过绕木桩的方法跑到门口，然后逃离玄武殿。
想法尚好，但他低估了天尊的手段，这九冥天尊想要抓他，根本不需要追赶，他身上的烟气能放能收，放是吹去风，收是吹来风，吴终刚跑了几步，又被一阵侧向大风卷裹起来，这股风将人和马全部吹离地面，在空中漂浮飞舞，当停止下来的时候，他们全都落在天尊摊开的大巴掌上。
天尊依然站在那里，根本就没挪一下。
所谓信手拈来，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竖子不敬，真是该死，十万冤魂，你且细看！”天尊说罢，攥紧如木桶般粗壮的手指，将他们握在拳头里，然后举向空中。
吴终得以用另一个视角俯瞰玄武殿地面，在滚滚烟雾之下，他看到森然白骨横于殿上，这些白骨遍地都是，不知来自何方，随着手掌的移动，他的眼睛遍历了大殿之上的每个角落，他看到了最早在神像前打蘸的道士，那几个道士原本坐在棕色蒲团上，一手摇着拂尘，一手提着宝剑，他们并没有失踪，而是死在了神殿上，他们全都趴在地上，后背上插着自己的剑，剑插得歪歪斜斜，不像是被人插死的，倒像是被风吹死的。
“吴终，你现在就在我手上，还是那句话，我打你就是个玩，划你就是个船，现在你相信了吗？”这番话从自称九冥天尊的巨人嘴里用低沉沙哑的方式说出来，吴终纵然被人家擒在手里，可听了后依然忍不住想发笑。
“想不到，想不到你还真记仇！”他被天尊握在手里，在空中飘来荡去，声音忽远忽近。
“我要捏死你们，让你们死后永坠入十八层地狱，不入六道轮回，永不超生！”天尊嘶吼着，吴终感觉自己体内压力剧增，巨人的手正在发力握紧。
九冥天尊每根手指都比水桶粗，手指坚硬如铁，上面布满巴掌大小的圆形凸起，就像大门上的门钉，吴终的莫邪剑砍在上面，火星四溅，却不能伤他分毫，纵然贴着图腾符咒，也没用处。
“天尊，我费劲力气也伤不到你，真的认命了！”吴终发出一声叹息，然后干呕几下，将莫邪剑收回，不再抵抗。
“你早该这样，乖乖受死才是正道！”天尊吼道，同时把手凑到面前，吴终看到一个灯笼大小的红色眼睛正盯着自己。
“你快倒霉了！”吴终对着红眼睛小声嘀咕了一句。
“什么？”天尊没听明白。
“我说，你—他—妈—快—倒—霉—啦！”吴终大声地，一字一顿地大声喊道。
接着就看到对面的大红眼睛眨巴了两下，天尊此刻头脑停顿，眼下占尽优势，捏死吴终只在须臾之间，他琢磨不明白自己为啥要倒霉。
趁他发愣的当口，吴终快速把一直缠在剑上的绢纸图腾一把扯下，单手胡乱撕了几下，将碎渣塞到嘴里，绢纸遇到唾液，马上收缩成小小一团，吴终用力咀嚼碎渣，然后将拓有贺不悔纹身图案的纸张咽下肚子。
“你刚才做了什么？”他听到天尊的声音中带有一丝惊恐。
“我刚才做了一件渎神的事，我在北方荡魔天尊的道场里吃下了拾荒者图腾，这意味着我要在这里跟荡魔天尊叫板，我想看看这道场到底灵验不灵验！”吴终面带微笑回答道。
“混蛋，你真该死！”九冥天尊怒骂起来。
吴终知道天尊为何会愤怒，上天各位神仙，但凡拥有道场的，就是自身享受凡间供奉的地方，绝对是自家地盘，觉不容许外界神魔跑来砸场子，正所谓“一方神仙管一方平安”，今天吴终和阴阳双煞在玄武殿大打出手，动静闹得足够大，可太平观上却静悄悄没有反应，之前吴终已经判定，面对九冥天尊，单凭自身已无法逃脱，他和赵海棠想要活命，就得寻求第三力量帮助。
拾荒者纹身图腾的力量在与阴阳双煞的对峙中已经显露出来，在吴终的记忆中，拾荒者不属于任何现有的神仙体系，经书中从未记载，他也只是从贺不悔和阿圈等少数人嘴里才知道这世界上有这样一群人存在，在他的认知中，拾荒者并不能算作真神，只能是伪神，而真神真武大帝的道场本就应该灵验，如果有人在真神的道场上召唤伪神，则主管该道场的真神应该现身并将伪神击杀，他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召唤出太和观道场的真神，也就是真武大帝，或者叫北方荡魔天尊。
其实从吴终刚才听到九冥天尊说出“打你就是个玩”这番话的时候，就知道天尊本尊到底是谁了，这句话作为他和耶洛赫互相羞辱的言语，两人在最近几次打斗中屡次说出，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几乎成了他和耶洛赫的接头暗号。
他现在可以确定，九冥天尊就是个伪神，所以当他吃下纹身拓纸的时候，最紧张的反而是九冥天尊，因为他个子大，因为他更惹眼。
吴终吞下碎纸团后，九冥天尊声如滚雷，从加载到自己身上的力度来看，吴终觉得这位天尊已经打定主意要捏死他，天尊正在发力时，突然头顶炸雷响起，炸雷不是闷雷，天尊刚登场的时候，浓烟里是闷雷滚滚，现在就在天尊头顶，炸雷带着黑烟和红色火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看门外，天色阴沉地如同傍晚，看脚下，倒塌的神像碎砾瓦块在振动，看四周，翻滚的狂风似被一股强大力量死死按住，这分明就是大事将临的征兆。
狂风卷起破碎的瓦砾，围着九冥天尊快速旋转，那些瓦砾在快速运动中变成稀碎的沙尘，旋风旋转得越来越快，吴终和黑马都被粉尘吹得睁不开眼，喘不上气。
浓厚的旋风一开始是混浊的，因为它夹杂了大量的灰烬尘埃，这些尘埃来自于大殿上破碎的神像，如烟如墨。
吴终听到狂风在耳边呜呜地吹，过了一会儿，他感觉风小了一些，于是半睁开眼睛。
很快他就看见两张骇人面孔：尖鼻子，长脖子，圆眼睛还没眼睑，脸上布满灰绿色圆形鳞片，嘴里向外吐出暗红色信子，头顶光秃秃的，要不是戴着金色头盔，这简直就是两只爬行的动物人立起来，事实上，它们就是爬行动物，吴终最后总算认出来，这两位正是北方荡魔天尊麾下的龟蛇二将。
二位神将看上去栩栩如生，颜色鲜艳且神态生动，但是它们并不能动弹，它们只是两尊雕像，巨大的雕像。
没人能解释为什么如此巨大的雕像能出现在大殿上，刚才吴终明明看到它们倒塌破碎，现在竟被一阵旋风重新整塑出来，而且比破碎前更高大，它们现在比九冥天尊还要高出半个身形。
在龟蛇二将身后，他看到一尊身披戎装的威猛武将，武将长须长眉，怒目圆睁，手持长剑，半身披紫红色云缎锦袍，半身披挂锁子吞云兽头铠，脚踩藕荷步云靴，这无疑就是荡魔天尊本尊了，和龟蛇二将一样，这依然是个雕像。
吴终眼看着三尊雕像出现在九冥天尊近前，自己只能长叹一声：这就是大殿对他吃掉绢纸的回应。
彼时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叹，说的是当人走投无路时的绝望，吴终此时心里所想并非如此，他的举动得到了呼应，但是他希望看到荡魔天尊带着龟蛇二将挥剑斩断这九冥天尊，雕像自然做不到这点。
但是在玄武殿上，重塑雕像的旋风本身就是个奇迹，旋转的风虽然速度减缓，但始终没有停止，吴终始终能听到呼呼风声，同时看到荡魔天尊并龟蛇二将塑像头顶电闪雷鸣，被召唤出来的神像才是真的神像！他心里暗想道。
在此过程中，九冥天尊一直被围在旋风中心，缠绕在此天尊身上的浓厚烟雾已经被旋风吹散，风如刮刀，刮走了丝丝白毛，吴终此刻得以看到此物真容。
他看到九冥天尊身上一直涌动着好似黑色焦油一般粘稠的东西，从此物身上看不到衣服或皮肤，全是这种冒泡的粘稠液体，且味道腥臭，吴终又去看天尊的脸，只看了一眼，顿时大惊失色。
因为他又看到了他此生最为恐惧人：力奴。
九冥天尊长着力奴的脸。
或者说，力奴就是九冥天尊。
力奴，是吴终心中最深的恐惧，他唯一惧怕的人。
在见到这张脸之前，吴终对九冥天尊的面孔有过很多种想象，畸形、怪异、獠牙、目露凶光，不管有多怪异，他都能承受，但是当他看到力奴那张冷漠毫无表情的面孔时，他的心脏在剧烈颤动。
九冥天尊，或者说力奴的手一直在用力，吴终和黑马身体的骨头都被这股强大力量压缩着，发出嘎吱吱的响声，他们在硬撑着，狂风吹卷来的神像就在他们对面，距离力奴的手掌只有一步之遥，神像虽然高大威猛，不怒自威，可无法助他战胜九冥天尊，现在他已经被捏得呼吸困难，筋骨皆要碎裂，眼前视野变得越来越暗，正巧九冥天尊身上的粘稠焦黑液体顺着胳膊流到手掌上，吴终用最后一丝力气伸手碰触那液体，然后把手指放到面前，他看到自己手上占满腥臭的黑血。
此时头上正好一个滾雷炸响。
在雷声中，吴终突然大叫一声，嗓子眼涌现出甜丝丝的味道，接着眼前一片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在沿着条黑色的隧道里一直向前走，周围依然漆黑，刚开始的时候，周围很冷，越向前走，就感觉越温暖，似乎又回到了儿时的江南，那时候，天总是晴的，草总是绿的，心总是无忧的。
黑暗中他看到前方有个白点，继续前行，白点越来越大，那是隧道的出口，就像一扇窗，透过窗户，能看到窗外的蓝天白云，还有绿树成荫。
终于他走到尽头，还没等他收住脚，突然从上面掉下来，眼前是一片暮春景象，正如他儿时的记忆一样，梦里江南。
他半躺在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溪边，抬头看，四周春意盎然，头顶并没有什么管道和窗口，他不晓得自己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就好像他一直躺在这里，温暖的溪水冲刷着他的小臂，将上面残留的黑色血迹涤荡干净。
温热的风吹拂着他的脸颊，他能感觉到风中的温度和湿度，此前大殿上的记忆依然存在，这里的风和那里的风，反差实在太大。
眼前蓝天白云青草地，太阳躲在层叠的云层中，将云朵染成粉红色，在他对面有一株高大的榕树，他看到一对青年男女正坐在树下。
他们举止亲昵，彼此把胳膊搭在对方肩膀上，两个人头碰头，正靠在一起说着悄悄话，不时地拊掌大笑，然后拥抱亲吻。
吴终认出女人正是阿圈，她穿着半透明的白色薄纱裙，透过薄纱，能隐约看到她纤细而凸凹有致的身体，那男人相貌俊俏，脸上棱角分明，高鼻梁，白皮肤，穿着黑色暗花绸缎裤褂，腰间挎着一把金色宝岛，头上插着金色发簪，一双棕红色眼睛炯炯有神，嘴角上翘，显得踌躇满志。
若不是在阿圈身边，吴终真没认出这男人就是耶洛赫。
在他印象中，阴阳双煞中的夜魔总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死相，本领高强，又无比惹人讨厌，谁料想其真实相貌着实俊俏，即便是吴终，也觉得榕树下这对男女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吴终眯起眼睛，看着阿圈和耶洛赫卿卿我我。
他们的衣服裁剪奇特，从衣领到袖口，垂下很多条飘带，飘带很长，垂落到地面上，并且在地上盘亘，纠缠，就如同他二人的身体一般，飘带的颜色与他们身上所穿的衣服颜色一样，如果仔细看，就能发现这些飘带都是连成一体的，从耶洛赫身上到阿圈身上，其颜色也在延伸中逐渐融合，白色和黑色都在中间成为灰色，这说明，他们其实穿着同一件衣服，只是这衣服比较奇葩罢了。
甚至从榕树上垂下的数不清的枝条其实也是衣上飘带，眼前情景如同幻境，难辨真伪，阴阳双煞与榕树，只要穿上衣服，就会因为飘带而连为一体。
俊俏的耶洛赫和漂亮的阿圈，两人凑到一起，似总有说不完的情话，情到浓时，便相拥躺下，此时高草遮挡，只看到衣袖高高飘扬，不晓得二人是否已在草地上滚为一团。
出于好奇，吴终打算站起来，看看双煞褪去衣服后，是否身体还是相连的，他原本躺在溪水边，当他坐起来的时候，突然天色变暗，天边的粉白色云朵突然变厚变黑，同时覆盖了整个天空。
当他单膝跪地，试图站起身的时候，头顶已经变得漆黑，狂风开始吹，云层中电闪雷鸣。
奇怪的是，整个过程中，周围依然是安静的，听不到一点声音，只有画面。
显然榕树下的阴阳双煞也察觉到异常，他们慌忙坐起来，衣衫不整，风越来越大，他们抱着胸口，动弹不得，突然头顶闪过一道闪电，这道闪电直接击中大榕树，榕树瞬间被点燃，火光冲天，同时双煞也都趴在地上，一时不能动弹。
紧接着，又是几道闪电从天而降，这回他看得真切，电光直接击中耶洛赫的头，刚刚挨了第一道雷击的耶洛赫还趴在地上不能动弹，后续几道雷电就已经加诸于身。
吴终记得，闪电一共打了五下。
遭到雷劈的耶洛赫并没有死，他捂着脸，瘫软地趴在地上，身体剧烈抽动着，向外冒着白烟，刚挣扎着爬起来的阿圈匍匐在他身边，她在流泪，同时仰头看着天空，一只手指向乌云深处，嘴里似乎在叫骂，吴终听不见她的声音。
阿圈抱起昏迷的耶洛赫，此时他的脸已经变成一副吓人模样：他的头皮都被烧焦，大半边脸黑如焦炭，他耷拉着脑袋，血水从嘴角流淌出来。
在头顶天空中，吴终看到一辆辇车在浓云中若隐若现，辇车被五条不同颜色的龙牵拉着，这五条龙分别是红龙，黑龙，绿龙，黄龙和白龙，辇车没有轮子，四周被黑色缦帐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到车里坐着什么人，刚才接连劈下来的五道雷电，就是从五龙口中所出。
耶洛赫被五色龙轮番用雷劈了一遍。
阿圈尽管愤怒，但面对五龙辇车，并没有什么办法，除了对空叫骂，剩余能做的只有含泪抱着耶洛赫，捧起他的脸，然后痛苦地摇头，她无法接受这现实，她边哭边把那张已经被彻底毁容的脸放到自己胸口，天空已经放晴，祥和的云朵又回到天边，五龙辇车仿佛从未出现过。
刚才浓密茂盛，充满生机的大榕树，遭到雷击后，只剩下一段黑色的干枯树干，所有枝条连同树叶都化为灰烬，脚下的长满青草的土地也变得焦黑一片，阿圈和耶洛赫身上已经无法看出是否还穿着衣服，只剩下灰褐色的带血痂块，过了许久，耶洛赫苏醒过来，阿圈扶着他，慢慢站起身，向远方走去。
吴终悄悄跟在他们后面。
这是个奇怪的世界，当他走路的时候，根本不费力气，视野中，除了正前方的阴阳双煞，看不到周边其他景象。
他好像走在一条水晶管道里。
他跟随阴阳双煞来到一栋大房子近前，吴终认得这是位于蓟城的崇寰殿，印象中，这是长生人大主教杜子恭的居所，他看到阴阳双煞径直从大门进去，吴终不敢进去，便躲在窗外，伸手捅破窗户纸，从孔洞中窥视屋内。
他看到杜子恭站在屋内，耶洛赫半躺在藤椅上，阿圈站在他身边，正向杜子恭诉说着什么，身材微胖的大主教倒背双手，神色凝重地看着耶洛赫，眉头紧锁。
尽管听不到一点声音，吴终也能猜到，这是阿圈在求杜子恭出手拯救耶洛赫，身为堂堂拾荒者的阴阳双煞竟要求助于别人，这让吴终很惊诧。
对耶洛赫脸上的伤，阿圈没有办法，她求助于大主教杜子恭，她神态谦恭，双手合十，不停对杜子恭鞠躬，这些吴终都看在眼里，最后杜子恭闭着眼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了阿圈的请求，就见阿圈眼圈通红，然后慢慢退出去。
屋里只剩下耶洛赫和杜子恭。
这时候杜子恭冷笑起来，他围着耶洛赫转了几圈，每转一圈，房屋四周的原本燃烧的蜡烛就有几根会熄灭，转完这几圈后，屋里变得昏暗。
他看到杜子恭拉下耶洛赫残破的裤子，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小刀，在夜魔昏迷的时候，就给他净了身。
然后把双手放在他的太阳穴上，背对着窗户，吴终看不清他在干什么，只看到从耶洛赫口鼻里冒出血来，血液流淌到地板上，在他身下变成一片暗黑色。
当杜子恭把双手拿开后，耶洛赫醒来了，他虚弱地睁开眼，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身体，然后愤怒地瞪着杜子恭，此时杜子恭反而显得不慌不忙，又背起手，围着他慢慢转圈，边走边说着什么，耶洛赫皱着眉，听他絮叨了很久，最后绝望地闭上眼，过了一会儿，挣扎着从躺椅上站起来，跪倒在地上，对杜子恭磕了三个头。
看到这里，吴终心想，这想必就是夜魔拜师大主教的过程吧，此时此刻，他正在回溯耶洛赫过往的经历。
耶洛赫磕完头后，杜子恭趴在他耳边轻轻耳语，说罢用手指向窗外，吴终见状赶紧转身蹲下，紧接着他看到房门被推开，耶洛赫已经穿戴整齐，正是夜魔打扮，一袭黑色斗篷遮住全身，他似乎没看到躲在窗下的吴终，只是站在门口，正对茫茫夜空，然后纵身一跃，隐于黑暗。
吴终一直蹲在窗下，很快他看到夜魔归来，腋下夹着两个百姓，再次进入房间，与杜子恭耳语几句后，拉开地板上活门，将两人扔到地窖里，这就是当年邺城百姓失踪的真相，从这时起，夜魔受制于杜子恭，在夜里替他捉人，以满足吴王填充私兵的愿望。
当耶洛赫做完这些后，他又坐在椅子上，椅子对面放着一面铜镜，杜子恭不知从哪里抱出一个陶罐，从里面挖出绿色的药膏，他把药膏涂抹在耶洛赫脸上，很快吐沫药膏的部位开始冒烟，耶洛赫看上去很痛苦，他大张着嘴，发出无声呻吟，那些药膏在他脸上毫无用处，反而使伤口越来越大，原本被烧黑的只是半边脸，在药物作用下，黑色伤疤覆盖了几乎整张脸，只剩下巴还保留着一点本色，耶洛赫用一只眼睛呆滞地看着铜镜映出的相貌，杜子恭开始挠头，然后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掏出一块红色宝石，笑呵呵将其镶嵌到耶洛赫空洞的眼眶里，然后脸上露出笑容，他拍打着耶洛赫的肩膀，在镜子里指指点点。
耶洛赫轻声叹了口气，低下头，无奈接受了这个现实。
这也是吴终所见的夜魔模样。
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没见到阿圈。
吴终意识到，几年前在崇寰殿密室里，耶洛赫对哈什干撒了谎，他的脸并不是因为抢救杜子恭的宝物被火烧而毁容的，而是不知什么时候被五龙辇车雷击所致，他拜到杜子恭门下，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长生人大主教能帮他恢复容颜，但是几年下来，杜子恭并没有做到这一点，从那时起，耶洛赫就想离开了，那年晚上夜魔被自己杀死，只是耶洛赫刻意做出的假象，他通过自己的死亡，彻底离开长生人组织，摆脱了所谓大师兄的身份。
夜魔是故意被他杀死的。
吴终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玄武殿上，赵海棠趴在他身上，而遮月则站在他旁边，正轻轻打着响鼻。
现在他又回到现实世界，刚才所经历的，似乎是一场幻境，无比真实的幻境。
在大殿另一侧，阿圈和耶洛赫也趴在地上，刚才那记闪电是从北方荡魔天尊神像中劈出来的，正好劈到荡魔天尊身上，荡魔天尊虽然有着力奴的相貌，但毕竟不是正神，这一劈就现出原形，还是阿圈和耶洛赫，吴终看到他们趴在地上的样子，与幻境中榕树下他们被五龙辇车劈中后的姿势一模一样。
阴阳双煞动了一下，看来并没被劈死。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离开杜子恭之后，阿圈和耶洛赫再聚一起，此时他们的名头变成阴阳双煞，他们一直待在江南，不受任何人控制，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耶洛赫从此成为阿圈的影子，在暗处去做阿圈想做而不能做的事，但是，拜师杜子恭付出的代价却永远不能收回，耶洛赫成为无根之人，这就像是病急乱投医，不但没治好原来的病，经过一番治疗后，反而又有了新的病状，更糟糕的是，新的病症比原来症状更要命。
经过杜子恭一番折腾后，阴阳双煞心性大变，他们是去了最宝贵的东西，所以时刻充满仇恨，他们行事张狂，肆意妄为，喜怒无常。
这些事情，吴终并没有看到，都是他猜的。
吴终挣扎着站起来，用莫邪剑拄着伤腿，在他对面，阴阳双煞也同时从地上爬起来。
大殿上一片狼藉，到处是碎石块和黑土，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燃烧后特有的硫磺味儿，北方荡魔天尊和龟蛇二将的神像已经消失，只剩下满地散落的残片。
“吴，吴终，你！”耶洛赫已经没法站立，正坐在地上，他的黑色斗篷被雷劈碎，那张黑色的脸完全显露出来，相貌骇人。
吴终狠狠瞪着他，心想报仇的机会到了，便一瘸一拐走过去，用一只手托起他的下巴，莫邪剑已经伸到夜魔脖子下面。
“耶洛赫，这回我看你死不死！”吴终咬牙切齿地说道。
“吴终，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杀了我！”夜魔毫不屈服，尽管身体不能动弹，但还是歪着头，红色独眼凶光毕现。
“为刘巧报仇！”吴终大喊道，手上发力，正准备用莫邪古剑切下耶洛赫的脑袋。
“刘巧，呵呵，刘巧！”耶洛赫发出冷笑声，任由吴终抓住自己脖子。
“刘巧是我儿子的母亲！”吴终吼道。
“刘巧只是个可怜虫，是个工具，她唯一的价值就是跟你睡了一觉，然后生了个儿子叫刘裕！”耶洛赫虽然身体瘫软，被吴终拎着脖子提在半空，但毫不服软。
“你什么意思？”吴终用力捏紧他的脖子。
“吴终，我跟贺不悔一样，都是拾荒者，我们知道太多你不知道的事情，你们把这叫做天机，奉之如同神谕，对我们而言，可以用这些事情把汝等凡夫俗子耍得像狗一样，一辈子趴在地上只会汪汪叫！”耶洛赫咬着牙。
“耶洛赫，我看过你之前的模样，也知道你为何变成现在这样子，你是拾荒者，虽然知晓天机，但也遭遇天谴，因为天谴你对上天充满憎恨，为了泄愤，所以你试图逆天改运，因为你知道天机，所以你想改变天机，所以你随便从北方找来一个女人，正巧她叫刘巧，当然，你也可以找到其他女人，只要她是个饱经战乱荼毒的可怜人就行，你告诉她，只要找到我，跟我睡觉，怀上我的骨肉，下半辈子就能衣食无忧，那可怜的女人听了这些，就好像找到救命稻草，一定会按照你的吩咐从事，就这样，你设计让刘巧缠上我，正如你所说，她的生活安逸了，但是你乱改天机，事后开始害怕，为了弥补过失，所以又亲手杀了她！”吴终结合自己刚刚所见，对耶洛赫说。
“混蛋，你怎么知道的！”听了吴终的话，耶洛赫愣了一下，随即埂起脖子，似乎要咬人。
“对我们这样的寻常人来说，你们就是天机，可对你们来说，杜子恭就是天机，但你们对他并不是真心拜服的，当你遭到天谴后，你假意拜到他门下，希望他能治好你的伤，结果，反而被他抢先一步，将你阉割，从此彻底成为废人，你心有不甘，决心报复，但你不敢报复上层的杜子恭，只能去找不如你的，被你称作凡夫俗子的人，在他们面前，你耀武扬威，随心所欲，耶洛赫，你就是个懦夫！”吴终骂道。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贺不悔告诉你的吗？”耶洛赫叫道。
“别以为只有你知道天机！”吴终手上又加上几分利，若是常人，如此力道下，脖子早就被拧断。
“贺不悔泄露天机，一定会遭到处罚！”
“你滥杀无辜，现在就会遭到处罚！”吴终说罢，正要抽动莫邪剑，只有这把剑，才能结束拾荒者性命。
“公子，你不能杀他！”刚刚苏醒过来的阿圈突然喊起来。
“你说什么？”吴终冷冷问道。
“公子，我会告诉你不悔姐姐的下落，请你不要杀他！”阿圈带着哭腔说道。
“不悔去了秦国，我已知道！”吴终说。
“不悔姐姐去了长安城，她原本要在那里等一个人，可现在，现在…”阿圈有些犹豫。
“现在怎么了？”
“现在情况变了，她把自己的纹身送给了赵海棠，这确实泄露天机，她会遭到惩罚！”阿圈说。
“什么惩罚？”吴终问道。
“你不是见到过我们遭受的天谴吗？她要承受的，只怕比我们还要厉害，天谴不知何时会出现，她现在应该在秦国，也许她会等到一个人，也许会遭到天谴。”阿圈说。
“你知道她等的是什么人吗？”
“这也是天机，我不敢说！”阿圈回答，紧接着她又说了一句：“但我可以肯定，那个人不是你！”
“你的消息毫无价值！”吴终冷漠地说道。
“但是你腿上的伤会要了你的命！”阿圈看着他一直在流血的伤口说道。
“公子，世间之事，本无对错，不如我们做一个交易，你放了耶洛赫，我们保证给你治好腿上的伤，同时离开上庸，不会伤害赵海棠，再有，你要去秦国，家里的刘裕无人照顾，我可以定期带些银钱和吃食去你家里，绝不会伤害他，有此三种，你看如何？”阿圈说。
阿圈的条件足够有诚意，吴终有些纠结，他曾在刘巧墓前发下誓言，要给她报仇，现如今，他却把她当成了筹码。
“公子如果想报仇，可在见到不悔姐姐后，一起回来找我们，那时我们再一决高下，你看如何？”阿圈擦着嘴角的血迹，用眼睛死死盯着他。
“阿圈，我对你们的信誉很怀疑，你们总是在欺骗，实在难让人信服。”吴终说。
“那好办，公子不妨现在杀了耶洛赫，然后你看我会如何对付赵海棠和你儿子便可！”阿圈慢慢站起来，她的伤势比耶洛赫轻很多，吴终即便能杀了夜魔，只怕依然奈何不得阿圈。
刘巧是一个阴谋，阴阳双煞策划出来的阴谋，这一切，都源于那场雷电，双煞被雷劈是天意所致，但是，他们怨恨于天意，他们试图报复苍天，此时的吴终还不知道天意背后的真相究竟如何，但他和刘巧就是事件中的两枚棋子，他们的偶遇都是经过精心算计的，如果那天不是刘巧，也会是刘贞或刘梅，总之，他一定会在京口遇到一位刘姓女子，跟她一夜缠绵后，女子一定会生下一个儿子，在别人看来，这就是天意，但在他看来，这无疑是场阴谋。
但他只是个普通人，既不能未卜先知，也无法力挽狂澜，阴谋裹挟着事实，如沧海之巨浪，他就像一叶小舟，只能随波逐流。
“公子，我们都是旗子，被一只大手捉弄着，摆放在合适的地方，完成该做的事情！”阿圈说。
“阿圈，这次我答应你，但我还会找你们的！”吴终说。
“公子，那是以后的事情，也许日后你依然会死在我们手里！”阿圈发出一声冷笑。
这是个艰难的选择，吴终最终还是向现实妥协，接受了阿圈的建议。
黄河北岸，潼关以东，赵承嗣带着十三鹞子，策马在黄色的土地上奔跑。
今天他们还一无所获，他们也要吃饭。
远方出现一个人影，所有鹞子顿时兴奋起来。
“快走，过去看看！”所有马匹都加快速度。
很快他们将那人围住。
这是个落魄道士，见他一身黑色鹤氅，头发披散，身形瘦削，身后背着一把大刀。
赵承嗣认出了他。
“张天师，别来无恙！”他骑在马上，冷笑着向道士问候道。
“赵承嗣，想不到又在这儿见到你！”张天师对他略一抱拳，那张饱经沧桑的脸显然已经很久没洗过了。
“记得道长上次离去的时候，曾答应过我，要找到我姐姐赵海棠的下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不知道道长找到没有？”赵承嗣冷眼看着孤身一人的张天师，这问题显然他早就知晓答案。
“我在邺城见到你姐姐了，只可惜，我没能把她带回来！”张天师说。
“看来天师还是手段不高啊！”赵承嗣竖起眉毛，不屑地哼了一声。
“赵承嗣你听好，并不是贫道手段不够高明，实在是对手太强，我不是她的对手！”张天师解释道。
“那他妈不是一样吗？你还是不行！”赵承嗣骂道。
“你知道贫道的对手是谁吗？”张天师神秘兮兮说道。
“总归就是那些鲜卑人呗？姓慕容的，你还打不过他们？”
“是贺不悔！”张天师说。
“啊？又是她！”听到这个名字，赵承嗣惊得连胯下马都人立起来，他差点没从马上掉下来。
“所以，贫道打不过她也很正常。”看到赵承嗣对这个名字的激烈反应，张天师发出一声冷笑。
“老道，你说贺不悔劫走了我姐姐？”赵承嗣问道。
“正是！”
“她们现在在哪儿？”
“贫道最后看到她们的时候，就在这里向西不远的地方，我看到她们赶着一辆驴车，过了黄河一直向南去了！”张天师指着远处的黄河对赵承嗣说道。
“贺不悔，我定要找到你！”赵承嗣调转马头，恶狠狠骂了一句，带着鹞子们转身向南而去。
张天师站在原地，用手慢慢捋着花白的胡子，眯起眼睛，看着十三鹞子身后掀起的滚滚烟尘。
赵承嗣带着鹞子们向南走，又走了半日，远远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连帽斗篷的人半蹲在路边，手中拿着一根分岔的干枯树枝，正在往一个坑里填土。
赵承嗣见到此人，先是怔了一下，在他印象里，上一个穿着相同衣服的人在邺城给他带来的回忆显然并不十分美好，从那以后，他打心底里对穿着黑色连帽斗篷人有种恐惧，他骑在马上，距离很远的时候就拔出刀，见到老大拔刀，剩下的鹞子们也学着他的样子，纷纷抽刀出鞘。
作为马贼首领，见到落单的行人，如果不敢上前的话，肯定会被手下笑话，世间一长，贼头的位置也不保，再说即便是他不过去，他的手下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这是一个两极分化的世界，王侯将相们锦衣玉食，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普通百姓只能面对着被连年战火荼毒的贫瘠土地，在交出所有赋税后一贫如洗，而他们辛苦挣得的税款，就是王公们享乐的根基，因为他们人数众多，所以依然能支撑起整个帝国上层奢华的生活。
人人都羡慕奢华的生活，都有“彼可取而代之”的野望，一次相见，记忆终生，没人能阻挡鹞子们劫掠的脚步，因此见到黑衣人的第一时间，赵承嗣就知道自己肯定得硬着头皮冲在最前面。
黑衣人正在往坑里填土，猛听得四周马蹄声急促，混浊呛人的尘土飞起半人多高，抬头一看，只见自己被十几匹马围在当中，为首的是个紫红色脸膛的精壮汉子，胡须虬结，穿一件发黄的破羊皮袄，手持弯刀，满脸杀气。
“你们是什么人？”黑衣人见到这伙杀气腾腾的马贼，并不惊慌，只是直起腰，顺手撩拨一下帽兜，然后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
赵承嗣看到此人帽兜阴影下隐藏的半边脸，不禁又打了个哆嗦，这张脸无疑让他邺城的可怕记忆更清晰了几分。
他记得吴终曾说起过，夜魔耶洛赫已经死了，他亲手砍下了夜魔的脑袋，从那以后，这记忆便逐渐淡去，谁料想今天竟见到与夜魔无论穿着还是相貌都十分相似的人，这让他头脑停滞了片刻。
“呔！小子，爷爷们是大名鼎鼎的十三鹞子！”赵承嗣一直愣着没答话，倒是他手下的三哥抢先开了腔。
“十三只鹞子？鸟吗？”黑衣人不屑地哼了一声，把手中的枯树枝朝地上磕了几下，将枝杈间的泥土除掉。
“混蛋，你是不是活腻了，真没听说过十三鹞子吗？”作为马贼的三哥显然是霸道惯了，被黑衣人的不屑惹得要发火。
“没听说过！”黑衣人自顾自转过身去，又准备往坑里填土。
“该死！”三哥嘴里骂骂咧咧，手里攥紧钢刀，身体向前探出，打算一刀将黑衣人剁成两段。
“住手！”刚才一直在沉思的赵承嗣突然拦住三哥，然后下马走到黑衣人身后。
鹞子们屏住呼吸，他们认为血腥的场面即将发生，赵承嗣这些年能一直作为马贼首领，带着鹞子们在潼关以东的广袤大地上横行，无论是功夫还是力气都是个中楚翘，膂力惊人的他，即便不用武器，都可以徒手将人横着撕成两扇。
他们以为赵承嗣又要表演徒手撕人，谁料赵承嗣只是小声说了一句话。
他对黑衣人说：“壮士，你认识吴终吗？”
“我认得，他是我的朋友！”黑衣人回答。
一般闯荡江湖，面对一帮强人，敢把后背露给对方，当对方询问一个人名字的时候，在不知道那人与对方是否有恩怨的时候，就敢把自己和那人的关系直白说出，就凭这两点，赵承嗣就知道，黑衣人根本就没把自己这十几号人放在眼里。
“很巧，我也认识吴终，他跟我姐姐关系非常好！”赵承嗣此时说话十分小心，对方的相貌让他害怕，对方的态度让他没底，他现在的心思根本不是劫杀黑衣人，而是赶紧体面地带着鹞子们从这里离开。
“你姐姐？是赵海棠吗？”赵承嗣没想到黑衣人竟然能说出赵海棠的名字，这让他顿时紧张起来。
“壮士认识她？”
“嗯，当然，就在这条路上，不久前刚见过！”黑衣人回答。
“我想找到她，先生知道她往哪里去了吗？”赵承嗣感觉自己说话的嗓音开始发飘，既紧张又有点小兴奋。
“她跟贺不悔在一起，坐在一辆驴车上，就在这里，当时我跟贺不悔狠狠打了一架，她坐在车上看着贺不悔杀死由我护送的四大家师，抢走老头身上藏着的传国玉玺。”黑衣人说话依然平静，仿佛在讲别人的事情。
“你说贺不悔杀人越货？”赵承嗣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在这儿，四大家师就在坑里，你要不要过来看看？”黑衣人身体侧转，赵承嗣看到坑里果然躺着几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他们闭着眼，身上血迹斑斑，身上已经被黄土覆盖了一大半。
“壮士挡不住她？”赵承嗣见状悄悄后撤一步，他晓得贺不悔的厉害，能跟她交手还能全身而退的人，想要团灭他十三鹞子，轻而易举。
“贺不悔不是我能挡住的！”黑衣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看见她带着你姐姐一路向西而去，她们一定去了秦国！”
“壮士难道不想报仇吗？”
“贺不悔这个妖女手段高超，我没办法！”黑衣人说，“你和你的手下也打不过她！但是你们也许能让她身败名裂，成为人人憎恶的女人！”他突然抬起头，用黑洞洞的眼眶对着赵承嗣。
赵承嗣感觉浑身发冷，很不舒服。
“我叫谢万，他们都管我叫讨债人！”黑衣人对赵承嗣说道。
“我叫赵承嗣，这些是我的兄弟！”赵承嗣又向后退了一步，正好站在鹞子们中间。
“知道了，十三鹞子，我这回记得你们了！”谢万说罢，对鹞子们伸出大拇指。
在那之后，秦国开始出现一个传言：十年前逃离咸阳宫的妖女贺不悔又回来了，还带着传国玉玺，她出现在哪里，哪里的老皇帝就要死去，同时新皇登基，对于现任皇帝而言，她就是死神，就是收割他们生命的利刃，破解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彻底杀死她；尤其是这回，她还带着传国玉玺，只要能杀了她并抢到玉玺，就能号令四方，成为天下之主。
通常来讲，所有传言都是这样。
